韓梓兒在車裡問道:「大哥,這是到了什麼地方?」她此時雖已與石越成婚,但一時之間也改不了這平素叫慣了的稱呼,便不似尋常女子將夫君稱為「相公」或「老爺」。
石越應了一聲,揮鞭笑道:「似有點眼熟,就是一時想不起地名來。」才說著,唐康、秦觀等人拍馬過來正好聽見,唐康便笑道:「大哥真是貴人事忙,武成王廟就在前面哩!」
石越雖然在軍器監做過官,也做過三房檢正官,按理說見識應當不少了。可偏偏卻不知道「武成王廟」是個什麼東西,供的是哪路神仙,他心道:「《封神演義》這時候還沒有出吧?真有黃飛虎不成?」只是心裡納悶,卻不敢說出來,怕惹人笑話,說名滿天下的石郎石子明,連個武成王都不知道是誰。因只說道:「那便過去看看。」
秦觀笑道:「大人,本朝武學就一向定在武成王廟,王相公欲重興武學,現在那裡住的,都是武學的學員。帶著夫人,只怕多有不便。」
石越這才恍然大悟,心說:「這武學建在武成王廟倒是聽說過的,多半是忘記了。」秦觀一提到武學,倒勾起石越一樁心事,不由坐在馬上開始出神。
秦觀和唐康見他蹙了雙眉,知道在思慮什麼事情,不敢打擾,便靜靜立在周圍。半晌,忽聽到有人大叫:「秦公子,是你嗎?」
聽到這大呼小叫的聲音,秦觀便知道是田烈武。循聲望去,果然不錯,不過卻不是田烈武一人,鮮衣怒馬,共是五人五馬。不多時這五人便馳到近前,一齊滾身下馬。這時石越早已回去神來,和秦觀相視一笑,下了馬迎上前去。連唐康和侍劍也下了馬。
田烈武不料石越也在,而且又親自迎了前來,倒吃了一驚,雖然知道石越最是禮賢下士的,卻依然一半受寵受驚,一半心裡不安,恭身行了一禮,口稱:「拜見石學士大人。」
石越知道他的性情,受了這一禮,才笑道:「不必拘禮。」一邊打量其餘四人,那四人中有三人早已拜倒,口稱「拜見」,只有一人只微微鞠了一躬。那個不曾拜倒的,石越倒是認識,正是康大同的表弟吳鎮卿,他早聽說此人心高氣傲,只因考進士名次靠近,就棄官不做,決意改考武舉。石越平時和李丁文、司馬夢求談起,還頗讚賞此人識度不凡,只不過脾氣太傲,只怕難容於世俗之中。石越一早就有意抬舉他,對他這點脾氣,倒並不介意。只微微一笑答禮。
那拜倒的三人中,有一人石越也是認識的,便是白水潭的學生段子介,算起來是桑充國的好門生。他見到石越,依舊是稱呼「山長」,卻並不稱官職。另兩個人,石越卻不認識,聽他們自報家門,一個叫文煥,一個叫薛奕。文煥倒也罷了,薛奕卻是世家子弟,他曾祖薛巒、叔父薛利和都曾在朝廷為官,薛利和還做過屯田員外郎,現今依舊在工部當差,和石越也曾打過交道。石越知道這薛家和種家一樣,都是以武傳家的世家,只不過門第聲名,比不上種家罷了。這兩個人,都是武學的生員,石越心中雖然奇怪田烈武這五人如何會湊到一起?但心中卻早已經起了結納之意——他一向知道北宋一代,武人中沒什麼名將,便是一個狄青,也是演義小說誇飾的多,所見之號稱名將之後,大多是平庸之輩。傳聞也唯有王韶有個兒子在西北軍中,還有點父風。石越既是有意做大事業的人,對武人之中的傑出之士,不由加意留心。此時一邊打量這幾人,一邊和他們交談,見文、薛二人談吐識度,均頗不凡,特別是薛奕,不但生得猿臂蜂腰,高大威猛,說起話來條理清晰,清簡不煩,更讓石越喜歡,不免便多談了幾句。
文煥也是個有眼色的人,早看見旁邊那輛少見華麗的四輪馬車,紋風不動的停著,幾個石府的家人恭恭敬敬的圍在馬車周圍,就猜到這是石越攜眷出遊。武成王廟本也是開封城裡一個熱鬧的所在,想來石大人是攜新婚夫人來看熱鬧的,當下笑道:「石大人的風采,晚生平素久仰得很了,就是那些同窗,提起石大人來,也仰慕得不得了。今日難得到此,武成王廟就在左近,石大人雖是文官,可晚生讀大人的大作,一向是說文武不可偏廢的。平日見慣了孔聖人,今日何妨見見姜太公?也可讓武學的同窗們一睹石大人的風采。」
石越這才知道原來武成王竟然是姜子牙。他本來就有意去見識見識,又見文煥說話得體,更不好拂他面子,笑著點了點頭,說道:「諸位可願一齊去瞻仰一下武成王?」
田烈武讀書少,這時候早已不敢多說;吳鎮卿卻是愛理不理,不樂答理人的,也不說話。只餘下段、文、薛三人抱拳謙道:「只怕擾了大人的雅興。」
石越笑著告了罪,一邊回去上了馬,隔著窗簾和韓梓兒說了。韓梓兒只要陪在石越身邊,便是再髒再臭的地方,只怕她也能當成人間樂土,自然不會有什麼不樂意的,何況眼見丈夫與眾人談笑風生,便知道丈夫只怕還另有意圖,自是滿口答應。於是一行人便直奔武成王廟而去。
石越在馬上一邊和文煥、薛奕交談,一邊打量眾人的行當。田烈武自恩蔭了官職,石越便送了一匹馬給他,因此跨下的馬倒是極好的一匹,不過鞍就未免差了一點,想是田家一向持家謹嚴,小戶人家,奢侈不起使然。雖然如此,但此人心眼實誠,又不乏精細,且上進好學,長得也是高大修長,武藝又好,倒似一塊天然璞玉,這個人只需略加恩威,便是自己彀中之物。段子介依舊是一身素袍,腰佩彎刀,較之幾年之前,臉上更見風霜之色,就是跨下的那匹馬,也似乎消減不少。石越知道這是他雖然滿腹才華,卻命運坎坷,英雄無用武之地,故此銷神。他以前脾氣衝動,路見不平,就欲撥刀相向,現在穩重不少,也算是可造之材,只不過要讓段子介成為自己緩急可用之人,卻是難了一點——這個人對桑充國的忠誠要高於對自己的忠誠,不過他可能更忠於自己的主見也說不定。至於眼角向天的吳鎮卿,穿著灰色的袍子,五花馬上掛著一張雕弓,一把弩機,愛理不理的,連向自己這邊看都不看一眼;不過此人雖然馴服不易,但是只要馭之以術,倒不怕不為己用,畢竟他這樣的脾氣,只恐當世除了自己也無人容得下他,更惶論重用了!文、薛二人,則衣著光鮮,渾身上下,都透著活力,刀、劍、弓、弩,全是新的,似乎文煥也是大戶人家的子弟。二人談吐之間,雖然不亢不卑,卻處處露出名利之心,更是不難籠絡,不過是要看他們究竟有多少真材實學罷了!
不多時,便到了武成王廟。文、薛二人說聲「怠慢」,便先進去通知迴避出迎,被石越一把攔住,笑道:「不必興師動眾。平日裡我去白水潭,並沒有多少排場。似白水潭學院,那是供著孔聖人的地方,我倒覺得憑你多大官威,到了學院,就得敬孔聖人幾分,安心做個平常的學子模樣。因此便是昌王那樣的鳳子龍孫去了,也並不講階級之分的。這武學雖然不供著孔子,卻供著武聖,自然也是一樣的道理!」
薛奕和文煥相視一笑,薛奕便笑道:「說起來,晚生倒也算是白水潭的半個學生。晚生平素也是在博物系聽課的。只因現在博物系的學生都出京遊歷了,沈存中大人又辦了研究院,又要去工部軍器監幫辦公務,晚生最近才去得少了。不說晚生,似文兄、武學裡的學生,十個裡倒有五個去過的,餘下沒有去聽課的,也去玩過的。要不然晚生也不能認識段兄這樣的人物。因此,大人的規矩,晚生們倒也知道一點。只是這是大人第一次來武學,又者,夫人來遊玩,讓眾人迴避一下,也算是我們知禮。」
石越不便拂他們之意,當下笑著點了點頭,說道:「不過也不必多事聲張,讓眾人迴避一下便可。有勞二位。」
薛奕和文煥答應著進去,通知眾人迴避了。石越這才讓阿旺扶著桑梓兒下來,只讓唐康、侍劍跟了,進去武成王廟參謁。只見正廟供的是姜子牙一身戎服,一手按劍,一手捧著一本書,倒也栩栩如生。韓梓兒讀雜書甚多,拜謁完畢,便向夫君笑道:「大哥,你可知道古來大將成千上萬,為何偏選著呂太公做武聖?」
石越心道:「這我怎麼知道呀?我們那時的武聖,可是關羽,哪裡輪到了姜子牙。」嘴上卻笑道:「慚愧,正要向妹子請教。」
唐康在後看見,忍不住捂著嘴偷笑,說道:「大哥博古通今,豈有不知之理?明擺著要哄嫂子開心,大哥與表姐,倒真稱得上相敬如賓四個字了。」他和石越熟了之後,知道石越平素脾氣比自己老子還好,因此頗敢開些無傷大雅的玩笑。
韓梓兒被他說得秀臉微暈,頓了一頓,才輕輕笑罵道:「沒上沒下的小子,回去罰你抄《周禮》一百遍!」
唐康朝侍劍伸伸舌頭,立時又變得端莊無比,一副垂首低眉、可憐兮兮的模樣,討饒道:「嫂子,小弟再也不敢了。」
這一次,連石越都忍不住笑了,韓梓兒笑道:「認錯了還不行,你說說為什麼把呂太公奉為武聖?說得對了,這才饒你,不然,加倍罰你。」
唐康笑道:「這卻容易了——孫子云:將有五德,智、信、仁、勇、嚴也,凡為將者,以智為先。呂公輔佐文王、武王平定天下,創周天下八百年之基業,入則相,出則將,又有《六韜》六十篇傳世,以智而論,後世無出其右者,單是這一點,便足以為武聖。而且他五德皆備,不負文王之托,輔武王成大業,堪稱為『信』;以有道伐無道,救民於水火,堪稱為『仁』;親率六軍,冒敵矢石,自可當『勇』;至於『嚴』字,《尚書》有《牧誓》篇,雖出於武王之口,然當時軍令,皆出於呂太公,亦不能瞞了他的功勞。五德俱備,稱為武聖,自是天經地義。」
石越夫婦見他小小年紀,有這般見識,自是歡喜。石越讚道:「康兒的書倒沒有白讀。」韓梓兒見夫君誇讚自己表弟,自也代他歡喜。
唐康少年心性,見石越夫婦誇他,便忍不住賣弄道:「當年文王問治道於太公,太公回說『王者之國,使人民富裕。霸者之國,使士人富裕。僅存之國,使大夫富裕。無道之國,國庫富裕,這就是所謂的上溢而下漏』,我觀太公的見識,倒和大哥平日說的一般無二。若似本朝人物,變法之前,不過是僅存之國,充其量不過是霸者之國;若王相公所行之法,倒似是無道之國了。太公到了齊國後,精簡禮儀,重視工商,以利字言仁義,似乎也與大哥平日說的不謀而合,這個武聖人,他自是當得的。」
石越夫婦萬料不得他說出這番話來。韓梓兒女孩子家倒還罷了,石越卻真是吃了一驚。左右看時,幸好沒有外人。便沉了臉問道:「這番話你哪裡聽來的?」
唐康不料石越作色,也不敢隱瞞,只說道:「前半段話,平日在學院,多聽到一些同窗這麼言語。後半段話,是我自己這麼想的。」
石越臉色稍霽,心裡讚歎:「難為他有這般見識。」嘴上卻鄭重說道:「以後這些話,你不可以亂說。別人說得,你是我兄弟,卻說不得。否則傳到御史耳中,必有是非。就算是別人說,你也要走得遠遠的。這些道理,你以後自然能理會。」
唐康點了點頭,答應道:「我理會得。平時並不敢亂說的。」
韓梓兒忍不住微笑道:「瞧康弟答應得這般恭謹,不像是大哥的義弟,倒像是親兄弟一樣了。」她這番話自是說唐康那一副受教的模樣,惹得石越和唐康都笑了。四人又看了一會兒陪祠的武將,無非是韓信以下,諸朝名將,石越和桑梓兒一邊瞻仰,一邊和唐康、侍劍略講講這些人的事跡。石越是學歷史的,韓梓兒讀書又博,倒也說得津津有味,不覺時光流逝。好一陣子,韓梓兒才笑著對石越說道:「大哥,你別讓那些人等太久了。我和阿旺去車上等著,有阿旺陪我聊天就行了,你們慢慢談正事要緊。若是要談得久了,打發侍劍出來說一聲,家丁自會送我們回去——那馬車不愧多了兩個輪子,跑得竟是比平日坐的安穩多了。」
石越知道這是妻子體貼自己,見她這般溫柔懂事,心中不覺一甜,便笑著輕輕握了嬌妻小手一下,答應著把她送了出來。扶她上了車,這才帶了唐康、侍劍,折回武成王廟。那文煥、薛奕遠遠見到石夫人出去,這才一齊迎了出來。石越見到吳鎮卿老大不耐煩的樣子,心裡知道怎麼回事,倒不在意。他卻不知道若不是段子介的面子,他還早就走了。段子介和吳鎮卿,不打不相識,莫名其妙的成了朋友,這中間種種,連段子介本人,也覺得奇哉怪也。
這時文、薛二人把石越請了進去,早有武學的教授出來迎接,陪著石越參觀武學。當時武學的規模並不大,不到百人,所以學生都是世家子弟,似田烈武這樣的出身,都沒有資格入學。教的課程除了兵法陣圖弓馬之外,還有五經。石越一邊聽教授介紹,心中暗道:「這武學,多有可以改革之處。」不過轉念想到現在自己身上的麻煩,心知一時之間也是有心無力。自己出守外郡,是遲早的事情,眼下的朝政說得不好聽一點,那是一地雞毛,明年更有大災將至,千萬百姓將要流離失所,還不知道如何救助,哪還有心思有機會來改革武學?
不過正所謂「飽漢不知餓漢饑」,在石越看來,這武學之中,可以改革的地方多不勝數,但在田烈武看來,這裡卻是羨煞人的地方,只恨自己沒有這個福氣進來。因此一邊看一邊羨慕得幾乎流口水,惹得秦觀在旁邊偷笑。
文、薛二人卻只顧看石越的反應,見他臉上並無嘉許之意,心裡不由有點失望。兩人對望一眼,互相使了個眼色。文煥趨前幾步,搶先說道:「大人不妨到這邊來看看。」一邊說一邊把石越引到一個房子裡。
這時石越眼前頓裡一亮,讓眼前的東西給嚇了一跳。他幾乎要揉眼睛,懷疑自己看錯了——出現在自己眼前的,是擺在五米長的桌子上的沙盤!上面山脈、河流、城堡,一應俱全!
石越吃驚了望了文、薛二人一眼,見二人臉上帶有得意之色,便猜到可能這二人的手筆。果然,就聽文煥介紹道:「這是薛兄的傑作。乃是西北邊防地形圖,如此製成,一目瞭然,於用兵行軍,頗有助益。」
石越對薛奕不由要刮目相看,讚道:「果真了不起。薛世兄是如何想到這樣做地圖的?」他一個現代人,在電視裡見慣了沙盤,若能想到,倒不以為異。只是古代,石越卻似乎沒有聽說過有這樣的東西,他不知道實際上沈括的確有過這樣天才般的設計。
薛奕有點不好意思的笑道:「這不是晚生想到的,沈存中大人在講博物學裡,曾經用木屑、麵糊、熔蠟做成地形圖,講解各地地形。晚生受此啟發,便用此創意,做了這個西北邊防地形圖。平時演兵之時,同窗也好更加方便。就是這地圖,也非晚生一人之功勞,若無白水潭的同窗,還有文兄、段兄,晚生便有此心,也無此力做成。」
石越這才知道端倪,他點了點頭,讚道:「薛世兄不必過謙。似這個想法,沒有過人的才智,斷難想到。我有意向官家舉薦世兄,不知世兄之意如何?日後無論大內、樞密院、甚至都堂,都需要有這樣的地圖,以方便執政者決策。」
薛奕笑了笑,卻婉言謝絕道:「晚生之志,是想上去疆場掙功名。多謝大人厚愛,晚生愧不敢受。」
文煥在旁邊解釋道:「薛兄已經打算參加下個月的武舉,他素日也是心氣高的,還請大人見諒。」
石越哪裡會見怪?心裡對薛奕的好感反倒又多了幾分,當下連連讚道:「薛家子弟,果然名不虛傳,他日必能成就一番功名事業。」又轉頭問旁邊的人:「諸位也有意參加武舉嗎?」
有幾個人便答應了。文煥笑道:「非止這幾人,便是吳兄、段兄、田兄,還有晚生,都有此意。不過不知道下月武舉取錄人數有多少。」
石越見他提到段子介和田烈武,因用目光去尋這二人,卻見段子介倒是傾心在聽自己說話,見自己目光,也用目光致意;而田烈武顯然是第一次見到這樣「沙盤」,正在那裡感歎不已,心馳神移,對文煥的話便沒多加留意。
石越雖然心裡知道皇帝決定本次武舉錄取人數不能超過三十名,甚至連直舍人院、集賢校理劉(分て)、館閣校勘黃屢考文墨,龍圖閣直學士張燾、權樞密副都承旨張誠還有呂惠卿三人主持考武藝的事情都早已知道。不過這時此話自然不能亂說,便只溫言勉勵幾句,又想起左宗棠的名言,便又藉著「前人」的牙慧慷慨說道:「中國強盛之時,無不掩有西域。今隴西李家叛逆已久,實是本朝武人之辱。諸君皆當勉之,今上是大有作為之君,良材美質,不可自棄,國家若有緩急,便是諸君出鞘之時!」
眾人聽了這話,無不凜然答應。連吳鎮卿也不禁眼角一跳,回想起當日秦觀和自己說過的話,這才知道國家果然有意用兵進取。王韶今日之事,不過是大戰略的第一步而已。
石越又和眾人說了幾句閒話,無非是些勉勵之詞,眼見天色已晚,便告辭而去。那些武學生員,若論年紀,倒沒有比石越小的,不過地位懸殊,倒是石越老氣橫秋的說話,那些人也只能自稱「晚生」。不過眾人皆不以為意,以石越今時今日之聲望,在一般士人眼中,自然當得起「前輩」二字。
一行人在外面又轉了一天,回到府中,石越直把韓梓兒送到內院,才出來和李丁文、司馬夢求、陳良打招呼,卻見秦觀早在眉飛色舞和三人講敘今日所聞,他的意思是覺得今天出去,結識了幾個出色之人,便趁著這機會羞慚一下李丁文,以報白日言語不遜之辱。
不料李丁文見石越出來,不冷不熱半譏半諷的說道:「雖是如此,只怕秦公子卻不知道,得之東隅,失之桑榆。」
石越知道他的脾氣,笑著望著司馬夢求。果然司馬夢求老老實實的說道:「今日大人出門,有幾個故交來訪不遇,說是去了桑府。」一邊說,一邊陳良早翻出拜貼,石越拿在手裡翻看,不由吃了一驚,原來是柴貴友、柴貴誼、李敦敏等人三年任滿,回京敘職。他一面翻看,發現居然還有蔡京的名帖。
石越心裡暗罵一聲:「這個奸臣怎麼和他們三人跑到一塊了。」一邊細問。
司馬夢求笑道:「是桑充國、唐棣、蔡卞陪著來的,那個蔡京聽說在王相公那邊吃了冷飯,因和蔡卞是兄弟,多半是盼著大人提攜吧。因見大人不在,便都去桑府了。」
李丁文冷笑道:「長安路上,來來往往,孰不為名,孰不為利?我看這蔡京談吐之間,倒是又有幹材又有文章的。」
石越心道:「若是蔡京沒本事,徽宗那樣的才子皇帝能看中他?」不過這番話卻是不能說出來,只笑道:「改日看看他的情形再說吧。三年一任,回來若不能試館職,不過由縣尉而主薄罷了。倒是如今李敦敏和柴氏兄弟,須得好好想個法子。」
司馬夢求聽到這話,正色道:「大人,這不是正理。讓他們進館閣,有害無益。便留在京師,得個美職,又何益於事?大人豈可和那些庸官一樣?」說話間已有責難之色。
石越見李丁文無可無不可,倒是陳良點了點頭,便笑道:「純父不要誤會。我和潛光兄早就計議過,他們安置在朝中,並不能為國家百姓做點什麼,於他們也並沒有好處。反倒我石越真變成結黨營私的小人。君子愛人以德,況且李敦敏和柴氏兄弟也是深明事理之輩,我不過是想著給他們謀一個大縣知縣、主薄罷了。」
李丁文知道石越其實是意志堅定之輩。當日既然定策,讓王安石爭館閣,他們自己則爭取在地方做點實事,本來這一科的白水潭學員,還有范翔等人,若留幾個人在京師,本不困難,石越卻終是一個也沒有留,全是派到地方上做縣尉、主薄去了,只有狀元公佘中按例是大理評事。因此可知這主意拿定,石越便不會輕易改變。所以他倒並不擔心。這時見石越一邊說,一邊起身吩咐侍劍備馬,便知道他是想連夜去會舊友了。忙說道:「公子且別忙,今日剛得消息,韓絳和孫固都見過皇上了。明年災荒之事,只怕明日皇上就會詔見,且先議定個章程。」
石越早已到了前門外,口裡說道:「那事不急在一天兩天。」一邊上了馬,揚長而去。
似李敦敏、柴氏兄弟、唐棣、桑充國,本來是他初到這個世界結識的幾個朋友,因此感情上就不同一般,何況大家還算志同道合。只是現在桑充國雖說成了自己的大舅子,又看在韓梓兒的面子上,表面上往來雖又如從前般頻密,但內心卻是不可避免的一日比一日疏遠。與唐棣倒還好,只是他是直性人,畢竟不慣於勾心鬥角之事,很多話也不好多說,只任他在蘇轍手下做事,實實在在做點事業,他反而心裡踏實。因此若論石越的內心,倒頗有點想念李敦敏和柴氏兄弟,特別是李敦敏,當年就對自己十分仰慕,心眼又靈活,又是死心塌地的信服自己自己,論情誼又是舊交,所以石越的本意是要把他留在京師的。只要他向皇帝推薦,應個館閣試,得個清職,自是易如反掌。不料被司馬夢求一說,他也知「成人不自在」,自古以為,縱性妄為能成大事的人,那是絕沒有先例的。少不得只有收拾這心思,好在想想自己說不定馬上出外了,倒也不是十分耿耿。
一邊想著,一邊輕騎到了桑府。他這邊方才躍身下馬,那邊桑府的門人早已看見,連忙過來接過馬去,口稱:「姑爺。」就要著人進去通報。
石越忙笑著止住,逕直走了進去。只見裡面燈火通明,老遠便聽見歡聲笑語之聲,燭影窗邊,便可見幾人觥籌交錯的身影。石越大步進去,高聲喊道:「若是喝酒,怎少得了我?」
他甫一說話,裡面便早有人笑道:「我早說石子明豈是朱門早達笑彈冠之輩?他知我們在此,今晚必來。怎樣?」聽聲音便知是李敦敏。說話間,眾人已都起席離桌相迎。
石越見滿座高朋除桑、唐、李、二柴、蔡卞之外,另有一人,長得修長挺拔,皮膚白皙,非常英俊,心裡便知道這便是蔡京了!當下與眾人一一見禮,重論了座次坐定。蔡京見石越一口就能叫出自己的表字,真是又驚又喜,幾乎高興得坐定不安。他是功名心極重之人,有機會巴結上石越這樣的人物,哪還有不憚心竭智的?
李敦敏等人和石越一別三年,這時石越卻已非吳下阿蒙,雖然平日書信往來不絕,都是平輩論交,但畢竟心裡還是擔心石越在他們面前擺長官的架子——想想一個是官居三品,參議軍國重事的翰林學士,天子近前的紅人,自己幾個人不過是七品不到的小縣主薄、縣尉,心中種種顧慮,只是不便說出。此時見石越連夜趕來,竟無一點拿腔作勢,幾人不僅臉上自覺有光,心裡也甚是舒暢,只覺當年識人果然不差!
李敦敏是三人中最堅信石越不會變的人,這時更覺得自己果然沒看錯人。不禁打趣道:「子明新婚,便攜眷出遊,倒是風雅得緊。」又向桑充國笑道:「令妹所托得人呀!」
桑充國心中雖與石越有些隔阻,但論及人品才幹,卻是對石越佩服得五體投地的,妹妹許了給他,心中也是替妹子慶幸過所托不差的,當下含笑不語。柴貴誼也笑道:「才子佳人,自然非傖夫俗婦可比!子明快說,今天到過哪裡,做了何事?可又有佳作?」
石越老實笑道:「佳作那是一點也無,倒是去了趟武成王廟。」說著便把在武學的見聞說了一遍,惹得眾人感歎一番,李敦敏半開玩笑的說道:「想不到京師還有此等人物。不過這件事長卿可不能在《汴京新聞》上登了去——現在《汴京新聞》賣得好生紅火,別說江浙,便是契丹隴西,聽說都有得賣。若讓夷人知道了,豈不讓他們學了這個乖?」
他這話本是無心調侃之語,不料竟碰上桑充國和石越共同的心病,只是此時,誰也不願顯露出來,桑充國勉強幹笑道:「那是自然不敢的!」石越卻裝作沒覺察,只和柴貴誼說些沒要緊的話。
蔡京是個伶俐之人,慣能察言觀色,這些微小舉動,自逃不出他的眼睛,想起種種傳言,便知道是怎麼回事。便有意幫石越岔開話題,於是笑道:「說到報紙,我倒聽到一個笑話,說是唐坰正在變賣家產,打算辦一份報紙,這可真可笑不自量力了!」
他自然聽說了當日殿上之事,知道唐坰得罪了石越,便趁機便來貶損幾句,順便表明自己的態度。
誰知桑充國卻道:「那也未必是不自量力,其實若依我的本心,卻是希望辦報紙的人越多越好。」
石越看了桑充國一眼,笑道:「長卿說得是!」
他原是平平常常的一句附合之言,但在桑充國耳中聽來,卻覺得話中似乎大有深意,不禁向石越看了一眼,又覺自己做如此想卻是多心了,當下看著酒杯,卻是沒有說話。
蔡京卻若無其事的笑道:「那是學生見識淺了。」
李敦敏知道是自己說錯了話,心中暗暗後悔。這時便有意想把話說開了,只是若是太露痕跡,那倒還顯得兩人之間真有矛盾,而他自然是不願意如此的,當下便順著這個話題說道:「子明,我看邸報,說是唐某人當廷彈劾你,所幸天子聖明,沒有受此小人所惑。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石越做的夢,雖然在垂拱殿上說了,卻是不許公開報道的,怕的是人心動盪,因為連邸報上也語焉不詳。但官場中有什麼秘密?李敦敏等人雖然官職低微,又是初到京師,也已略略聽到風聲。
但此事確實關係重大,石越也不方便多說,只說唐坰因事彈劾自己,還把那彈詞說了一遍。引得李敦敏等人破口大罵,連蔡卞這樣覺得事不幹己的人,也覺得唐坰這樣想污人以大罪,顯是要置人於死地,未免過份!李敦敏因歎道:「子明和白水潭學院,眼下已是一根繩上的兩隻蚱螞,不論實情究竟如何,別人也是要把你們往一塊想的!」說完意味深長的看了桑充國一眼。
桑充國聽了這句話,卻是百感交集,他並不覺得自己沒做錯了什麼,但細一深想,卻又實在覺得對石越有些歉疚,世間之事,對與不對,終究是難說得很!尤其念及與石子明知交一場,此刻雖然表面無事,但實際已經生分,想到此處,著實心中難過,他心中有事,手邊有酒,自然是酒到杯乾,心中頗有一醉解千愁之意,竟是存心把自己灌醉。
石越見桑充國這樣子,他心中自然也是知道桑充國所想之事,心中況味也是頗為複雜,他也是覺得桑充國並沒有沒錯,實在是自己小氣,不能當此事沒有發生過,但念及當時之事,又覺得桑充國的確有不夠意思的地方,公義私情,究竟以何為重?他平時自然可以凜然而語,但事臨過自己身上,終究不能真正的若無其事,完全釋懷,只是這番話,卻是再難與桑充國坦然直言的了,想到初來此處,桑家與桑充國對自己的種種相助信任,也不禁心中難過。
席間與李敦敏、柴氏兄弟、蔡京說些外地的風光人情以及京師的佚聞趣事,雖然邊說邊笑,表面上看來甚是開心,卻也是酒到杯乾,存心一醉。
這三年以來,尤其是入仕之後,石越是一次也沒有醉過,做什麼事都小心謹慎,唯恐不當,雖然說一半是性格使然,一半也是環境所迫,但這一晚上,酒遇故交,又加上心中有事,卻與滿桌人盡皆喝得大醉。
次日一大早,天就下起濛濛小雨。侍劍急匆匆的跑到桑府,不由分說,便吩咐丫頭用冷水把石越弄醒了,整好衣冠,便急催著他進宮,原來真不出李丁文所料,皇帝要召見石越。
石越被冷水一淋,倒是清醒過來了,知道眾人都還未醒。自己卻要急急忙忙去見皇帝,不由自嘲道:「果然是富貴閒人最難得。」
侍劍一邊服侍他換上官服,一邊笑道:「公子還要抱怨?天下不知有多少人盼望著能像公子這般呢?公子眼下醉成這樣,幸好沒叫夫人看見——夫人半晚上讓丫頭出來問了不下十次。我們哪裡敢說?」他沒事之際,倒和石越隨便慣了的,尤其最近石越新婚燕爾,心情大好,又對嬌妻極是寵愛,此時抬出韓梓兒,話中還有隱隱取笑石越之意。
石越雖然不以為意,卻也不禁微微苦笑,道:「你都已經不成體統了!」他雖是責備侍劍,卻不免想到自己昨晚一夜不歸,卻累得妻子擔心,他單身生活過得久了,來此宋代後又一直是孤身一人,此刻體會到家中有人牽掛懸心的溫馨之處,雖是在說責備的話,心中卻甚是溫暖喜悅,眉梢嘴角全是笑意。
入了宮來,才知道皇帝是在集英殿召見。連忙跑了過去,到那時,連韓絳在內,二相三參,外帶其他幾個翰林學士,加上樞密使、三司使、御史中丞,另外有呂惠卿也來了,石越知道那多半是特旨。他才告了罪,便聽呂惠卿奏道:「陛下,依臣之見,應當給石越賜一座離大內近一點的宅子才好。」
馮京聽他這是諷刺石越來得晚了,不待石越分辯,便先出頭說道:「呂大人所說也是正理。石越的賜宅離大內太遠,因為陛下所賜,所以他也不敢置辦新宅。何況平日清廉,京城房價貴,也不見得就說能買便買。碰上今日這樣不該他當值的日子,有急旨要商議軍國大事,便難得及時趕到。」
呂惠卿和石越關係實是完全破裂了,要不然他也不至於在皇帝面前就挑撥這些話來。見馮京出頭,便冷笑道:「馮執政對石大人的事情,倒是瞭如指掌。只怕比韓侍中還知道得多些。」
他這話說得厲害了,分明是說馮京與石越結黨。馮京悖然變色,樞密使吳充早就說道:「為人臣者,要有人臣的體統。」
這三個在皇帝面前夾槍帶棒的,王安石不以為然,蔡確卻幸災樂禍,在他看來,無非是「狗咬狗」,曾布雖是新黨,心裡只怕也是盼著呂惠卿吃虧要多些。韓絳和孫固卻是木人一樣,不動聲色。
趙頊心裡明白,可也無可奈何,只好正色說道:「這些事現在不必議。先說正事,石卿不久就要出京替朕牧守一方,京師的宅子,等他回京後再賜不遲。」
這話說出來,王安石、蔡確、石越不為所動,顯是這三人早已知道。旁人卻無不吃了一驚,馮京、吳充眼見著韓絳回來,以後中書的事情更加難辦,還盼著借石越為助力,因此馮京才不顧成例,一力薦舉石越為參知政事,哪知道薦章上去沒幾天,卻反倒聽說要讓石越出外了。
趙頊卻不去管他這番話在眾臣子心中造成的影響,只向韓絳、孫固問道:「韓卿,孫卿,對太祖皇帝、太宗皇帝托夢之事,二卿有何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