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越略帶諷刺的笑道:「呂大人,願聞其詳。」
呂惠卿臉上閃過一絲夾雜著譏諷和惱怒的笑容,他畢竟是聰明過人之輩,知道關鍵時刻首要的是冷靜,因此假裝整理笏片,在心中理清一下思緒,這才向趙頊說道:「陛下,臣以為,行大事者,當不避艱難。方田均稅之法,其要是在防止豪門大戶逃脫稅役,使地多的人多納稅,地少的人少納稅,讓窮苦小民得已休息。石越所說先在福建、江南西路實行,已經大違方田均稅法之本意。因為這兩路豪強兼併,是天下各路中比較輕的。真正兼併嚴重,隱瞞不報風行的,是黃河以北諸路直到開封府。」
趙頊點了點頭,這一點他從石越的口中已經知道。
石越見皇帝點頭,心知不妙,當下朗聲問道:「治國如治病,病情嚴重之處,猛然下藥,只怕會醫死病人。現在從情況稍好的諸路試行,積累經驗,豈不強過驟然在黃河以北推行?」
呂惠卿乾笑幾聲,詰問道:「石大人此言差矣。所謂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現在黃河以外兼併逃稅嚴重,而方田均稅法本是對症之藥,豈有不在此處實施,反而去千里之外的福建、江南西路積累經驗?各地情況不同,江南的經驗又如何可以搬到河北來?」
這番話說得趙頊頻頻點頭,馮京等人暗呼不妙。須知呂惠卿舌辯之能,朝廷之上,只怕無人能及,司馬光、蘇軾都吃過苦頭的。
這一節馮京等人想到了,石越也一般想到了。他知道這樣辯論下去,只怕要被呂惠卿說得啞口無言,念頭一轉,改變主意,向呂惠卿問道:「呂大人既然如此說,那麼呂大人以為天下兼併隱瞞最重的地方是哪裡?開封?河北?秦鳳?」
呂惠卿佔到上風,心中正高興呢,見石越發問,不急細想,脫口而出:「開封、河南最厲害,其次是河北。」這本是新黨的共識,公開的秘密,但是共識歸共識,說出來就是另一回事。朝堂之中,果然如石越所料,一片嘩然。石越所舉三個地方,這文德殿中倒有一半以上來自於此。
石越心中冷笑,繼續問道:「既是開封、河南為甚,敢問呂大人,開封、河南兼併土地、隱瞞不報的情況,大致若何?」
呂惠卿背上已經發涼,他雖然春風得意,不可一世,但是一句話把滿朝文武得罪一半,順便把皇親勳貴、內侍外戚全部得罪,他心裡也不得不掂量掂量了。
「這等事,當問開封府、京畿路、京西北路、京東西路的官員。」王雱雖然暗暗幸災樂禍,但此時卻也不能不出來一致對外。
呂惠卿有幫手,石越一樣有幫手,樞密使吳充又站了出來,厲聲說道:「此言差矣,呂惠卿判司農寺,這等事情都不知道,方田均稅之法,豈非兒戲?」
呂惠卿悄悄的狠狠的盯了石越一眼,心中已是咬牙切齒。不過呂惠卿終不愧是呂惠卿,他揣測皇帝之意,心中一狠心,決定慷慨陳辭,把河南河北兼併事實全說出來,做一把名臣。這樣一來固然得罪的人不少,但是新黨中的地位和在皇帝心中的印象,都會更加改觀,得失之際,其實難說,總好過畏畏縮縮,被皇帝和王安石所輕。
呂惠卿很明白,他的一切,都是皇帝和王安石給的,歸根結底則是皇帝給的。只要能討好皇帝,得罪天下人都不怕。主意打定,正欲開口,不料王安石已經把這擔子接了過去:「陛下,河南河北,兼併之事,多是勳貴官員之家,而隱瞞不報之田地,數以千萬計。若要釐清田地,按地徵稅,則河南河北,將是最困難的地方。呂惠卿、石越所說,大抵便是此事。」
王安石早就想好,為國者無暇謀身,他倒不怕得罪人。不過見呂惠卿不能果斷的表態,心中忍不住有一點失望。王雱見他父親如此,暗暗氣得直跺腳。
趙頊本是個明白人,加上石越給他點透了許多東西,內中情況,一眼即明。「朕要做勵精圖治之主,就不能畏事不敢作為。河南河北諸路,不論誰家,田地一律要釐清。丞相與諸臣工勉力而為。方田均稅之法,朕意倉促間不可全國推行,先在河南河北陝西諸地試行。」
吳充和馮京對望一眼,暗暗叫苦,正要反對,突然一個內侍急沖沖走到皇帝身邊,高聲拜賀道:「恭喜官家,王貴妃娘娘誕下一個公主!」
其時趙頊生的兒女差不多有四五個,結果四個男嬰全部沒有能活下來,兩個女嬰也只有向皇后生的延禧公主存活,子嗣來得如此艱難,便是生個公主,也讓人高興了。王安石立即率群臣拜賀,吳充和馮京縱有再多的話,也只能憋在肚子裡。
石越回到府上,便連忙準備賀禮,讓人送進宮去。他知道古往今來,多少名臣就是栽在一些小人手上,因此這些細節之處,一點也不敢怠慢了。
果然趙頊對這個女兒特別看重,破例在她出生第二天就賜封號「淑壽公主」,特意加上一個「壽」字,為的就是這個女兒能夠平平安安長大。順著這個喜事,朝廷百官各有賞賜,而石越和呂惠卿竟然同時博到大綵頭——皇帝竟然拜石越為翰林學士,而呂惠卿也加天章閣學士。
自有宋以來,陞官從未有石越這麼快的。他這一「進」翰林院,不知道羨煞多少人。早有人交頭接耳,以為石越不過是步王安石的後塵,做到參知政事是早晚間事了。這麼一來,到石府來道賀的人竟不知道有多少,幾乎把門坎都踩爛了。石府門前兩棵大樹間牽了一根繩子,為的是平時有人來拜訪,就把馬繫在那繩子上,這一兩天間,那繩子上都滿滿的系滿了馬。他賜邸這邊比不得王安石府所在的董太師巷寬敞氣派,因此停的馬車竟從石府門口排到巷外……
石越對這些應酬可以說是不勝其煩,一回府就乾脆躲在書房裡裝病,有客人來全是李丁文和司馬夢求接待。
其實石越也有他納悶的地方——他也不知道皇帝到底是個什麼章程,在通過方田均稅法之後,他暫時卸了檢正三房公事的差使,皇帝讓他「權判工部事兼同知軍器監事」,負責軍器監的改革,而呂惠卿雖然依然頂著知軍器監事的名頭,皇帝的意思卻是讓他把精力放到司農寺那邊,主要負責協助王安石推行方田均稅等新法。因此石越這個翰林學士,反倒不是兩制官,實際上也不進翰林院當值。他這一點上就犯了迷糊,就是李丁文和司馬夢求,也一樣迷糊了——趙頊若只是想加個學士銜以示恩寵,那麼這麼多館閣學士好加,不必非得加個翰林學士;若是想循王安石的例,做翰林學士然後就進中書做參知政事,這時機未免有點不對。
皇帝想的是什麼,的確沒有人知道。不過這個任命,倒是上上下下沒有反對的,除了御史中丞蔡確蔡大人。皇帝給他的奏章上批了一個字:「聞」,意思是「我知道了」,然後沒有下文了,蔡確為人雖然強悍,可是讓他辭掉御史中丞來和石越鬥,他還真捨不得,左右是個不帶「知制誥」的翰林學士(帶「知制誥」的翰林學士,才可以幫皇帝起草詔書),他也就不了了之。
就這麼過了幾天,好不容清靜下來,石越正在花園裡和李丁文等人談起他和蘇轍、沈括商議的軍器監改革的事情,又說起這幾天的應酬,突然李丁文嘴角似笑非笑的說道:「公子高昇,滿朝文武,沒有不來賀的。就是王安石,也讓王雱過來道了賀。可獨獨缺了三個人。」
司馬夢求笑道:「我只知道兩個人,還有一人是誰?」
「有個人你不知道,那不足為怪。」李丁文笑著輕輕搖了搖頭。
石越心裡一動,似這種應酬,若論本心,石越心裡也很討厭,但是事情就是這樣的,如果大家都這麼做了,偏偏有一兩個人沒做,那麼其中的意思就比較明顯了。所以若是環境所迫,你還不能不做。
石越本是個明白人,聽這兩人一說,就立即知道是誰了,當下搖頭不語。陳良卻有點好奇,說起來這方面他的確也沒有李丁文和司馬夢求精細,忍不住問道:「是哪三個人?」
李丁文有意無意的看了石越一眼,說道:「御史中丞蔡確、知兵器研究院事陳元鳳、白水潭山長桑充國。」
司馬夢求不知道陳元鳳的底細,因為此人官職卑微,又不出名,因此漏算了,他知道李丁文此人頗有心計,竟然把這個叫「陳元鳳」的人算進來,必有緣故,所以便加意留神聽下文。
石越其實已經知道是哪三個人,蔡確不來,那是肯定的。他剛剛彈劾過自己,又來道賀,臉皮上拉不下來;陳元鳳不來,那意思就很明白了——石越現在同知軍器監,是他頂頭上司,在軍器監低頭不見抬頭見,說起來二人還是故交,此時卻不出現,石越不用琢磨也能知道怎麼回事;但是桑充國也沒有來,他心裡就實在有幾分不舒服——本來不來也沒什麼,畢竟他老子桑俞楚是最早來賀喜的人,但是因為軍器監案的報道桑充國一直沒有知會石越,兩人到現在在心裡還鬧著彆扭,這時候你桑充國來一下,什麼都可以煙消雲散的,畢竟你桑充國不是別人可比。
因此這時候李丁文一提到桑充國,這花園裡就沉默了。石越沉著臉不說話,李丁文似嘲似諷,司馬夢求默默無語,陳良緊閉又唇。
石越根本不可能知道,桑充國本來是想來給石越賀喜,然後趁這個機會,哥倆好好解釋一下以前的事情,但是接連的事情,卻讓他把這件事給忙得忘光了——先是殿試在即,白水潭學院為了擴大影響,把學院出身的准進士們聚起來舉辦了一次文會,同時因為這些人中了進士後,是要出去做官,因此還要在殿試前提前給他們舉行畢業考試,真正通過畢業考試的,才能發畢業證——這可是白水潭學院第一批畢業證,他說什麼也得要做得盡善盡美;然後就是石越和唐甘南搞的聯合鐘錶行,涉及到許多學生的問題,他也過得問,聯合鐘錶行還打算在白水潭學院建一座大型座鐘樓,選址呀,造型呀,他都要親自協調……再加上平時就是一堆的校務和《汴京新聞》的報務,平心而論,桑充國的確是忙得不可開交。
但石府後花園的幾位是不可能知道這些事情,大家正在尷尬無言的時候,家人進來報道:「程顥先生來訪。」
石越一愣,連忙說聲:「有請。」整整衣冠,便和李丁文等人前往客廳。
見石越等人出來,程顥站起來抱拳笑道:「子明,恭喜。」
石越笑道:「煩勞先生了,在下實不敢當。」一邊再次請程顥坐下。
程顥坐定後,端起茶來輕啜一口,笑容滿面的說道:「這次,是給子明賀一件喜事,提一件喜事。」
陳良插嘴道:「程先生,賀一件喜事我們知道,提一件喜事又是何事?」
「我是受桑長卿所托,來給子明說媒的。」程顥笑呵呵的說道。
李丁文和司馬夢求對望一笑,竟一齊笑道:「這個媒說得好,官居三品尚未成親,這話也有點說不過去。桑家小說才貌俱佳,和公子倒是天生一對。」他們兩人心裡同時轉過的念頭是:這是拉攏桑家的好機會。
石越當時就鬧了個大紅臉,遲疑道:「這……」
程顥笑道:「我們都不是俗人,難道還要請媒婆?」
「這倒不是……」
「既不是就成,難道子明你不願意嗎?」程顥倒是說媒的好手。
「這也不是……」
「既然不是,那麼我算是男家的媒人。」石越話未說完,就聽有人一邊說一邊從外面走了進來。眾人一齊望去,原來是蘇轍。他本來是有點事情和石越商量,一路闖進來,見大門二門都沒有人招呼——石安等人正偷偷賴在客廳裡想知道自家主人的終身大事結果如何呢,所以蘇轍在門口居然聽到這件事情,當下一口搶著要做男家的大媒。
程顥拊掌笑道:「蘇子由來得正是時候。」他和弟弟程頤不同,對蘇家兄弟倒沒太多的成見。
石越心裡其實還有頗多顧慮和想法,無論是反對還是答應,心裡總覺有點地方沒有想清楚……不料這兩位就這麼著強點鴛鴦譜了,眾人卻以為他答應了,正要道喜,不料又闖進來幾個人——李向安帶著兩個內侍進來,往正北一站,高聲說道:「傳翰林學士石越即刻進宮見駕……」
石越算是如逢大赦,連忙準備好馬匹,跟著李向安進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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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官家,你真的打算把清河賜婚石越?」向皇后感覺皇帝實在有點兒戲了,僅僅因為柔嘉的幾句話,就打這個主意,那柔嘉才多大一點呀?出名的淘氣鬼,她說的話也能信。
「皇后,你聽說過本朝有沒有妻室的翰林學士嗎?朕看到淑壽,給石越寫詔書的時候,就想到這件事了。朕都有兩個女兒了,石越年紀和朕相差無幾,居然沒有結婚,這成何體統?朝中的大臣應當給天下百姓做表率的,臣民們都學他那樣,那還了得?」趙頊笑道,「何況石越不是朕的宰相,就是朕的兒子的宰相。」
「那你也得看清河願不願意?十一娘的性子,外柔內剛,她要是不願意,那也不成。」
「天下還有比石越更好的男子找嗎?她怎麼可能不願意?嫁過去連婆婆都沒有,朕是體惜這個妹子。柔嘉昨天也說了,清河在金明池見過石越。」趙頊覺得皇后未免有點杞人憂天了。「何況太皇太后和皇太后也很樂意這門親事。」
「這倒是,不過濮陽郡王知道不?」太皇太后心裡也樂意這門婚事。
趙頊笑道:「皇祖母,濮陽王怎麼會不答應?這個不用問了。這種事情夜長夢多,朕雖然是皇帝,可是石越若是答應了別家女兒,清河也不能強嫁過去的。」
「可清河年紀小了一點,本朝按例要十七歲才出嫁的。」向皇后還是比較細心的人。
「這倒是。」趙頊和太皇太后、皇太后全愣住了。趙頊念頭一轉,笑道:「不要緊,先定親。朕和石越約好就是了,反正只等一兩年。」這種事趙頊倒不是做不出來的。
「那不行,傳出去會被臣民笑話的。石越雖然好,可清河又不是嫁不出去,何況清河上面,還有七娘、八娘、九娘,都正好到了年紀,官家是皇帝,對弟弟妹妹就得一視同仁。」皇太后可不能任著自己這個兒子亂來。
「那朕召清河來問問,她若是願意嫁給石越,還依兒臣的說法。若不願意,朕另找一家大臣的女兒許給石越。七娘、八娘、九娘就算了,石越的性子,朕也知道一二,那幾位郡主,他受不了的。」
……
「十一娘,官家想讓你下嫁石越,你願是不願?」皇后笑嘻嘻的問道。
「啊?……」趙雲蘿羞得臉紅到脖子根了,哪裡還敢說話。
「姐姐肯定是願意啦。」柔嘉在旁邊笑道,這事最初就是她惹出來的。
「胡說。」趙雲蘿真有點生氣了。
「那你是不願意了?」向皇后笑道。
「王丞相家的二小姐,似乎很喜歡石越。」清河垂著頭低聲說道,她不知道這一句話,讓太皇太后和皇太后都變了臉色。
趙頊心裡立即樂了,石越和王安石、呂惠卿,是現在他最倚重最信任的三個臣子,因為石越和王安石不和,他心裡還有幾分遺憾——雖然趙頊也不是傻子,他看得出舊黨的名臣們對石越很欣賞,因此石越在很大程度是可以用來調和新舊兩黨之間的關係的,但是對於石越和王安石之間那微妙的芥蒂,趙頊心裡還是有幾分遺憾的。若不是因為先許了自己這個堂妹,他早就要改變主意把王安石的二小姐賜婚石越了,此時他主意打定,對兩宮太后的臉色就假裝沒有看見,笑著說道:「想不到十一娘頗有俠義之風。」
皇太后不去理皇帝,問道:「十一娘,你怎麼知道王丞相家二小姐的事情?」
若是平時,趙雲蘿肯定知道有幾分不對勁。可這個時候,她羞得低著頭,根本看不見眾人的臉色,當下一五一十把王倩和自己交遊,女扮男裝為難石越的事情全說了。
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臉色愈發難看,「王安石家竟是這種家教!」
趙頊卻笑道:「這倒是樁風雅事,朕有主意了。」
……
「石卿,三月初一,你做了什麼?」趙頊故意沉著臉,冷冷的問道。
石越吃了一驚,不知道出了什麼事,當下原原本本,一五一十,把三月初一遊金明池的事情大略和皇帝說了一遍。
「鐘錶?技術學校?」趙頊倒沒想到問出這些事情來了,他不置可否的一笑,也沒怎麼太注意,「愛卿現在是石學士了,至今尚未婚配,朕以為不太妥當。朕想加清河郡主公主之名,下嫁卿家……」
石越心裡納悶:「難不成今天真是我姻緣星動,在家裡有說媒,皇帝召見,還是說媒。」
「陛下,微臣何德何能,怎麼配得上清河郡主?臣不敢奉詔。」
趙頊把臉一沉,「那你怎麼送琴給清河?琴瑟琴瑟,卿家是讀書之人,這點道理都不明白嗎?」他今天心情特好,故意捉弄石越。
石越暗暗叫苦,他哪裡知道送把琴還能有這麼多聯想,連珠價的說道:「微臣絕無此意,誤會,誤會……請陛下明察。」
「朕知道得很清楚,還要明察什麼?清河有什麼配不上你嗎?」
石越躬身回道:「陛下,清河郡主德識兼備,才貌雙全,怎麼會配不上微臣。是微臣高攀不上罷了。」
「一派胡言,莫非卿心中另有佳人?」趙頊一邊說一邊肚子竊笑,他以為石越定是喜歡王安石的女兒,所以才不願意配郡主。
「這……」石越略一遲疑,就聽趙頊哈哈笑道:「那就如卿所願,朕把王丞相家的二小姐賜婚於卿,如何?」
「王丞相家?二小姐?」石越呆了一下,他連見過面的清河都不願意娶,何況見都沒有見過的王安石家的二小姐——他一直不知道就是王青。
「在金明池你們不是一起去見過清河嗎?」趙頊自以為得計,笑嘻嘻的取笑石越。
石越腦子一轉,這才明白那個王青是王安石的小女兒,心裡暗道:「我要娶了她回家就有架吵了。」
嘴裡連忙澄清:「臣並不知那是王丞相府上的小姐,而且王小姐是王家二公子一起出遊,和臣毫無關係。」
趙頊卻以為他在假撇清,笑著揮揮手,說道:「行了,不管你們認不認識。總之朕的翰林學士不能沒有成家,清河還是王小姐,卿必須給朕選一個。」
石越暗暗叫苦,想了一回,忽然記得家裡還有個程顥在提親呢,自己雖然未必便是很確定自己對桑梓兒有沒有感情,但是至少是懂得她的脾氣,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也蠻合得來,總比娶一個郡主回來每天還要請安服侍,加上免不了柔嘉天天要來竄門——自己是有大報負的人,總之這樣會不知道會有多不方便,而王家小姐就更不用說了,想想那個性格,加上是自己天天在算計的王安石的女兒……
當下對趙頊說道:「陛下,不敢相瞞,臣已有婚姻之約了。」
「啊?」趙頊怔住了。
石越知道皇帝不肯相信,當下細細說道:「就是今天上午定的,臣不敢欺君,男家的媒人是蘇轍,女家的媒人是程顥,說的是桑俞楚之女,桑充國之妹。」
這是箭在弦上,不能不發,否則石越還不知道要怎麼挑三揀四,思前顧後,現在貨比三家,他就主動的把桑梓兒抬出來了。
「桑充國之妹?桑俞楚?不是個商人嗎?」趙頊這次臉真的沉下來了,「不行,桑家是商人之家,怎麼配得上卿家?今天早上說定的,那就一定還沒有下文定。卿還得在清河和王小姐之間選。」
「陛下,桑家對臣,實有救濟之恩。若說起來,臣在世間並無親屬,桑家倒是臣之親人一般,臣焉敢嫌棄門戶,做此負義之事?」石越開始抬出大道理來了。
「便是那貧素之家,也要講個門當戶對,何況卿是朝廷大臣。桑家若對卿有恩,自有報答之法,朕可以替你賜桑家祖上三代官職。若是卿的妻室,還得娶名門望族之女。」趙頊其實是對桑充國的好感有限得很,加上一意想把王安石的女兒嫁給石越,因此竭力反對。
石越笑道:「謝陛下恩典,陛下賜桑家祖上三代官職,桑俞楚自然沒有市藉了,臣與桑家的婚姻,也不算門不當戶不對了。」
趙頊一怔,忍不住哈哈大笑:「好你個石越,算計到朕頭上來了。朕小氣這功名爵賞著呢。這麼著,這件事先不要定下來,等殿試完了之後,國家要賞賜熙河有功將士臣工,兩件事一完,再定卿家的婚事。卿回去好好想想,看樣子朕要找個好媒人才成了,總之桑家門不當戶不對,那絕對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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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越沒想到官居三品,娶個老婆都這麼麻煩,免不得有點懊惱。其實若論三女,自然是桑梓兒最親近,但是清河也罷,王倩也罷,卻也未必就不是良配。不過石越對柔嘉深懷戒意,對王倩又未免因為王安石多有偏見了。此時滿臉鬱悶的回到家裡,程顥、蘇轍等還在喫茶等候,聽石越把面聖的事情一說,不由全都怔住了。
程顥心裡對皇帝不以為然,卻不便說出來,只好搖頭苦笑道:「好在要殿試之後,還可慢慢計議,不過子明你的章程是什麼?」
李丁文和司馬夢求對望一眼,不待石越回答,搶先說道:「程先生放心,這其實也不是什麼難事,不如您先回去告訴桑長卿,請他靜侯佳音。」
蘇轍也道:「正是這個主意,倉促也不可以定計。子明的主意,自然是想和桑家結親的,否則何必煩惱?」
程顥想了一回,也無可奈何,只好告辭而去。蘇轍自從在置制三司條例司時被呂惠卿向王安石進讒言,被趕出中樞,就一直不太得意。這次因為石越的推薦,判工部事協助主持軍器監改革,雖然不是再入中樞,卻也是再次被皇帝重視了,他心裡便存著一點感激,對軍器監改革事無不盡心盡力,因為蔡卞還未到京,他就日日和唐棣計議,其他工部的郎官,如虞部郎范子淵,是個專門敲順風鼓的傢伙,當年對石越百般奉承,這時也不免跟著蘇轍搖旗吶喊。蘇轍這次來,本是和石越有事商量,這時見不是時候,也就隨著程顥告辭而去。
二人一走,李丁文就問道:「公子是何主意?」
石越搖搖頭,心下沉吟不決,只得默不作聲。
司馬夢求笑道:「王家女不論,若娶清河郡主,對大人將來,必是一賢內助。」他有些話不便說出來,取了清河郡主,石越和濮王一系的關係就更加親密了,而且相傳清河很得兩宮太后、皇后寵愛,宮裡只怕有點什麼風吹草動,石越都能提前知道。
李丁文心裡也是這個想法,對王安石之女,做為把一切放到天秤上來衡量的他,是毫不感冒的。但是清河郡主,卻不能說不是一個比桑梓兒更為誘惑的存在。在他看來,娶了清河郡主,石越的地位就更加鞏固了,而又因為清河不是公主,石越還要少了很多顧忌。此時見司馬夢求先說出來,他也立即點頭表示同意。
陳良和這兩個碰到任何事情都把政治利益的考量放在首位的人在一起呆久了,心裡未免有點不舒服。對李丁文倒還罷了,但是司馬夢求這個人,他算是交情深厚的,以前一直覺得這個人是個很有正義感的人,不料自從投奔了石越之後,竟然變成了一個自己都不認識的人了。這司馬夢求和李丁文的言外之意,他如何聽不出來,這時候忍不住略帶譏諷的說道:「早知道要娶清河公主,倒不必急著把阿旺買回來了,到時候當成陪嫁的嫁妝一併過來,豈不省很多?」
他這番牢騷自是對司馬夢求發的,石越這時候,真是心有慼慼焉,忍不住拍了拍陳良的肩膀,以示安慰。石越在心裡就反對把自己的婚姻政治化,在理論上他自然是希望有一個自己真正愛的人做為自己的妻子,但是在這個時代,他沒有時間也沒有條件談戀愛,不過退而求其次,他也希望自己的妻子,至少要能夠互相瞭解。
只不過很多事情並不以石越的意念為轉移的,雖然那種一定要犧牲愛情才能娶得的政治上的成功,並不是他所追求的;但是到了他這個身份,他想要一場完全與政治無關的婚姻,只怕也有點自欺欺人。
然而石越本人並沒有這種覺悟,他也忍不住對司馬夢求和李丁文冷笑道:「清河的確不錯,不過娶了清河,自然還有一個附贈品過來,嘿嘿……」
司馬夢求並不知道所謂的「附贈品」是什麼,不過他也聽出陳良和石越的諷刺之意,忍不住搖頭歎息,把目光轉向李丁文。
李丁文卻是知道柔嘉的,他苦笑一下,若是有了柔嘉,以後想要這麼安靜的商量事情,只怕是做夢,想到這一節,李丁文對於迎娶清河郡主過門,不禁有點動搖。
「呃,純父,和桑家聯姻,也是不錯的選擇……何況桑小姐和公子也算是情投意合。」李丁文果斷的決定改變觀點。
司馬夢求一臉茫然,不過看到陳良那滿臉的不以為然,當下也不再堅持己見,說道:「可是桑家的門戶,的確是個問題。」
「這個問題嘛,公子不必擔心,一封書信就讓天下人無話可說。」李丁文狡黠的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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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梓兒其實早就知道哥哥要給自己去提親了。
因為報道軍器監案和父親桑俞楚鬧彆扭的桑充國,罕見的和父親商量了半天,桑俞楚當然不會反對。大戶人家的家人閒著沒事,就是偷聽主人的牆角,說主人的閒話,這種事情古今中外概莫能免,所以自然有丫頭來給梓兒道喜。
後來有一天,桑充國滿臉不服氣的告訴桑俞楚,皇帝居然干涉石越的婚事……這件事卻是她無意中偷聽到的。
桑梓兒心裡半喜半愁,喜的是石越沒有答應郡主和王丞相家的小姐,顯然對自己情深意重;愁的是和郡主與丞相之女比起來,自己的確沒什麼競爭力,何況還有在她看來,那個至高無上的皇帝參預其中,反對自己的婚事。
而石越以前還能偶爾抽出來時間來看看自己,這些天卻突然蹤影不見了,桑梓兒不由得整天患得患失,提起筆來畫畫,畫上幾筆就沒精打采,丫環們都知道她的心事,可這事也沒辦法開解。她不知道殿試在即,身為考官之一的石越的確很忙,何況他還要和蘇轍忙著軍器監改革,這種事情,紙面上來說很容易,可是做起來,千頭萬緒,事務繁瑣得很。加上本身還有點不太好意思見她,石越自然是消失得無影無蹤。
這天桑梓兒鋪了畫紙,一邊發呆一邊磨墨,一個丫頭慌不擇路的闖進來,氣喘吁吁的說道:「小姐,石公子送了個夷人女婢給你。」
「啊?石大哥來了嗎?」桑梓兒眼睛一亮。
「這……石公子沒來,是他送了個夷人女婢過來。」
「哦……」桑梓兒沒聽見似的,繼續磨墨。
幾個丫頭面面相覷,哭笑不得,一起看著桑梓兒毫無意義的亂廢著黃山張處厚那裡買來的上等好墨。
「阿旺見過桑小姐。」不多時,操著並不太流利的漢語的阿旺,被丫環領著,來到了桑梓兒的閨房。對於這個桑小姐,她充滿好奇,那天跟隨清河郡主回去後,就聽柔嘉和清河、王倩說了許多石越的故事,雖然從王小姐嘴裡說出來,多有不屑之意,例如白水潭學院倒多半是桑充國的功勞了之類……但是聽到清河的語氣,她也知道石越不是尋常之輩。然後不幾天,就被石越用幾件稀世之珍換了過去,在石府呆幾天,才發現石府是她見過的最窮的府邸——顯然石越不是沒錢,不過沒等她品味清楚,和石越也不過早晚見過幾面,略略說過一些家鄉「傳說」中的風土人情,她這個可能是有史以來身價最高的奴婢,又被送到了桑府。
對於石越花大價錢買了自己,然後把自己送給的新主人,她自然不能不好奇。阿旺請過安之後,好久沒有聽到回應,只好自己抬起頭,卻見幾個丫頭在對自己擠眉弄眼,一個穿著淡綠絲袍,一頭烏黑的秀髮隨意的披灑在背上的小女孩,正趴在好大一張書桌上無精打采的磨墨,顯然這個就是自己的新主人,桑家的小姐了。
阿旺迷惑不解的看了這場景一眼,不知道要做什麼好,一個丫環走到自己面前,對自己輕聲的說了幾句,她這才知道這位桑小姐此時心情欠佳,多半是沒有聽見自己說話。她也不介意,便自顧自的打量著房間的佈置,卻也頗見素雅,目光所及,只見牆上掛著一幅畫,從背影看依稀便是石越(梓兒自然不好意思掛石越正面的畫像),心思一轉,立即想起在石府聽到有關提親的點滴,她心領神會,馬上知道這位桑小姐為什麼事這麼鬱鬱不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