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宋 第一卷《十字》 第十二節 再度交鋒(下)
    陳良見石越欲言又止,忍不住好奇的問道:「明年,明年會發生什麼事嗎?」

    李丁文和司馬夢求的目光同時匯聚到石越身上,顯然他們對此也有好奇心。不過對石越,他們有著相當自覺的主臣觀念,不會主動問這種失禮的問題。

    「熙寧七年,自春及夏,淮南路、京東西路、陝西路、河東路、河北路久旱;九月,除以上諸路外,新收復的洮河亦旱……」禍不單行的是,就在熙寧七年,開封府和河北路,還遭遇到了大蝗災!換句話說,河南東部、安徽、山東、河北、山西、陝西,大宋朝的北方六個省的地方,全部受災!

    石越在心裡尋思著這些很快就要發生的事情,雖然對這個時代的細節不是太清楚,但是熙寧七年與熙寧九年,造成王安石兩次罷相的重要自然因素,卻是任何一個學歷史的學生都應當耳熟能詳的。實際上從熙寧七年開始,一直到元豐二年,大宋北方的國土之上,就是旱災與蝗災不斷。

    而偏偏正是因為新法的許多法令,讓大宋北方的大部分居民們不堪重負,只能勉強生活下去——於是天災一到,他們根本沒有半分抵禦自救的能力。也許自己的到來,讓這些百姓的情況要稍微好一點,至少青苗法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改良,而原本幾個月前就應當實施的方田均稅法,現在依然還在都堂懸而未決。石越在心裡計算著時間:如果九月實行,搞得雞飛狗跳,緊接著就是三月備案徵稅,緊緊伴隨著這個過程的,則是整個北方農業被天災的摧殘……

    到現在為止,石越並沒有見過真正的流民!

    他生活在十一世紀全球最富庶的城市,每天交往的,不是皇帝高官,就是士子清流,就算桑、唐兩家,也都是富商大賈;而他出生的時代,中國雖然不算富裕,但是流民這種東西,他畢竟也沒有見過。石越對難民的印象,是電視裡面的那些悲慘鏡頭,他見過餓得皮包骨頭的非洲人……那種悲慘,讓任何良知未泯的人都要心中愀然。

    我一定要阻止這種情況出現!

    石越抿緊了嘴唇,暗暗發誓。

    李丁文等人看著石越突然陷入了沉思,都不敢打擾,互相交換著眼神,暗自猜測明年會有什麼事情,但是便是他們再聰明,也不可能提前知道下一年的災情。

    突然石越抬起頭來,一字一句的說道:「我擔心明年整個北方,都會面臨旱災與蝗災,現在北方的情況,純父你應當很清楚,如果風調雨順,那麼底層的百姓還能夠,一遇上災害,非有朝廷救濟不可。可是朝廷把錢糧大部分都集於京師,一旦北方大面積的受災,那麼便有三頭六臂,只怕也顧及不過來,何況在這個時候,還要加上一個方田均稅法!那是雪上加霜呀……」說到最後,石越忍不住歎息了一聲。

    李丁文和司馬夢求、陳良面面相覷,他們看到石越如此慎重其事的說一件事情,可整件事情卻是建立在假設明年北方全面受災的情況之上——這實在讓他們三人覺得有點思維混亂。

    「公子,你說明年北方會全面遭受旱災和蝗災?」李丁文小心的重複了一遍。

    「不錯,如果我沒有弄錯的話,從今年冬天就可以看出端詳了,整個冬天都不會下雨,而蝗災先起於契丹境內,然後飛向河北,直達開封府。」石越肯定的說道,他需要把這些資訊告訴他的幕僚。

    石越如此言之鑿鑿,更讓李丁文等人感到不可思議。

    「公子,你是怎麼知道的?」李丁文問出了三人心中的疑惑,他不是懷疑石越,而是此事未免太不可置信,而任何決斷之前,首先都必須判斷情報是否可信。

    石越想了半晌,緩緩看了李丁文、司馬夢求、陳良一眼,悠悠地說道:「你們不必管我怎麼知道的,我有時候會有一些常人沒有的能力。總之,你們相信我,這件事,十之八九會發生,就是了。」

    他把話說到這個份上,李丁文等人自然不好再說什麼。

    司馬夢求和李丁文迅速的對望了一眼,雖然心中依然懷疑,但是從最差的狀況來設想行動計劃,雖然有可能浪費一些機會,但畢竟不會導致最差的結果,這是二人可以接受的。

    「公子想要全力阻止方田均稅法的通過嗎?」司馬夢求問道。

    石越點了點頭。

    「我反對,這不是上策。」李丁文毫不客氣的提出反對意見。

    「這不是上策與下策的問題,這是千萬條人命的問題!」石越異常的冷靜。

    李丁文略帶諷刺的說道:「就算公子阻止了方田均稅法,也不能挽救千萬條人命。方田均稅法,不過是雪上加霜罷了。除非公子能說服皇上,從今年開始,免征整個北方的賦稅錢糧,同時從南方調糧前往北方,發動軍民嚴陣以待,以圖自救。否則的話,做什麼都是徒勞!大宋現在的能力,根本無法很好的應對遍及半個國家的災害全面爆發。」

    石越知道李丁文說的是實話,他冷冷的說道:「我會試著說服皇上的。」這句話說出來,連他自己都不相信。皇帝憑什麼要相信他對明年災害的預言,並且做出如此巨大的調整?王安石與中書諸相、樞相、三司、以及整個朝廷,誰又會相信他的預言?

    李丁文臉上又露出那種微微諷刺的笑容,他有意無意的看了司馬夢求一眼。

    司馬夢求淡淡的說道:「大人,學生也反對您阻止方田均稅法。」

    陳良奇道:「為什麼?就算起的作用有限,但也不能見死不救呀!」

    李丁文冷笑道:「救與不救,結果一樣,就應當用這種結果為自己爭取最大的利益,這樣才能避免以後少死人,這才是真正的仁慈。那種婦人之仁,不要也罷。如果公子所說屬實,那麼到時候新黨肯定和舊黨互相攻訐,王安石會面臨巨大的壓力,而公子正好利用這次機會,收取士林與民間的聲望。我們應當想一個全面的救災措施,在流民到達京師,造成驚駭之後,送給皇上。」

    「不錯,雖然全面救災實際上不可能。但是如果大人呈上的措拖能夠成功緩解一兩路的災情,再加上盡力解決開封府的災情與流民,那麼大人的政治聲望將達到一個新的高峰。王韶在邊境打多少勝仗,都不會有用。」司馬夢求平靜的補充道。

    陳良似乎有點不認識的看著這兩個人,「放任北方百姓於不顧,解決一兩路加上開封府的情況,這就是你們所謂的仁慈?!」

    「子柔,事有經權。」司馬夢求看了陳良一眼,解釋道:「救整個北方是不可能的,何必徒勞。但是提出一兩路的解決方案,只要我們盡早準備的話,卻還是有可能的。而開封府不能不救,救了開封府,才能讓皇上和百官看到大人的能力,才能讓開封府的士林與百姓們更加大人。何況以我們現在的能力,能夠解決一兩路的問題,已經是極限了。」

    司馬夢求的說辭,比起李丁文來,要好聽得多,但是其本質卻一般無二。

    心裡極度不以為然,可是卻無法說過司馬夢求和李丁文的陳良,求助似的把目光投向石越。

    石越站起來,冷冷的說道:「我不需要利用災民的生命換取什麼政治聲望。我們可以想一兩個解決一兩路災情的好辦法,同時我也會試著向皇帝提出建議,爭取說服皇上能夠及早做好準備。另外從現在起到秋收,隔兩個月送封信給韓琦,提醒他早做準備。」

    李丁文冷笑一聲,「沒有用的,公子。沒有朝廷的命令,韓琦身處嫌疑之地,他如果屯聚糧草,被御史一參,說他想謀反,只怕韓琦也受不了這一本。以韓琦為人的謹慎,他根本不會那麼做。既然公子這麼肯定明年有災害,那麼均田方稅法就算通過,災情一起,也會暫停。又何必在這個時候和王安石為敵?等到明年伺機而動,不是要好得多嗎?」

    司馬夢求也說道:「王安石對方田均稅法,只怕是志在必得。極力反對的,自有其人,大人也沒有必要把和王安石的矛盾加大。王安石已經放棄了市易法,步步緊逼,又有何益?」

    無論是李丁文和司馬夢求,都有一句潛台詞也沒有說出來:石越的最大利益,並不是把王安石趕下台。在石越的政治聲望達到可以出任宰相之前,王安石在相位的利益,遠遠大於換上別人在相位的利益——因此對方田均稅法,根本不應當與王安石做魚死網破之搏。

    這一點石越並非不明白,但是很多事情,並非你明白就會那麼去做的。

    二月春風似剪刀。

    石越和侍劍打著傘走在白水潭的一條小路上,聽到雨水從剛剛被春風剪裁過的綠葉尖頭滴下來,清新的泥土味伴著這大自然的生機,撲面而來,真是很讓人愜意的感覺。

    想起前幾天還和李丁文等人說起大宋北方將要有的大旱,石越不禁有點懷疑——從現在看來,和旱災這個東西,實在相差太遠了一點。這幾天在中書詳議軍器監改革的條例,蘇轍被任命為同判工部事,又和蘇轍、唐棣解釋改革的意圖,以及具體執行的方法。可以說石越一直是忙得不可開交,如果王安石這時候提出方田均稅法,石越簡直要懷疑自己有沒有精力去反對了。

    今天抽空來白水潭,也不是因為很閒,而是想和沈括好好談一談關於標準化的問題。

    「天街小雨潤如酥,草色遙看近卻無。公子,今天我才明白這句詩的妙處。」侍劍心裡沒有石越那麼多心事,這些天他跟著司馬夢求學韓愈的詩,居然也能背得幾首。

    石越笑道:「韓文公的詩是不錯的,不過如果說到詠春雨的詩,只怕比不上『小樓一夜聽春雨』。」

    「小樓一夜聽春雨,那是誰的詩?」侍劍奇道。

    「那是陸……」石越立即就知道壞了,陸游的爺爺還在《新義報》做主編呢,他一時順口就把陸游的詩給吟了出來,當下連忙含糊道:「一時卻記不得了。」

    侍劍年紀尚小,其實對於詩詞的好壞,所知有限,聽石越這麼說,也不疑有他,只是笑道:「前幾天我去桑府,見到桑二小姐寫了一首詠春的詩,桑公子很是誇讚,雖然不說春雨的,但是依我看來,也是極好的。」在石越面前,一般也不許他用「自謙語」。

    石越見他誇耀,不由好笑,不過聽說梓兒所寫,這才想起來實在有一段日子不見了,便笑著問道:「是什麼詩,還記得嗎?」

    侍劍其實早知道石越必然要聽,哪能背不得,當下搖頭晃腦的背道:「道邊殘雪護頹牆,城外柔絲弄淺黃。春色雖微已堪惜,輕寒休近柳梢旁……」(注一)

    石越倒沒有想到梓兒的詩竟是進步至此,左手擎傘,低著頭正細細品著「輕寒休近柳梢旁」中那種倔強之意,忽聽一人喚自己的名字:「子明。」

    石越不用抬頭,聽聲音就知道是桑充國,只是剛剛和侍劍說桑充國和梓兒兄妹,不料立即在此碰上桑充國,可見河南地面真邪。

    「長卿,伯淳先生。」歐陽發一直在家守喪,桑充國和程顥卻是經常在一起。

    程顥笑道:「子明,開封府地面真的邪,剛剛和長卿在說你,不料就此碰上。」

    石越聽他這麼一說,不禁和侍劍對望一眼,莞爾笑道:「伯淳先生,說到在下,可是有什麼事嗎?」

    程顥為人,平易近人,溫爾可親,和石越關係也是極洽的,當下笑道:「當然是有事,不過卻是一樁美事。」

    「美事?」石越愕然,不知道自己有何「美事」可言。

    卻見桑充國微笑不語,只由程顥溫聲笑道:「子明一直未曾婚娶,長卿是央我做月老,來牽這一樁紅線的。」

    石越對於自己的婚事,說真的倒並不著急。現代社會二十八歲以後結婚是平常之事,在石越的年紀,根本還不到談婚論嫁的時候。更何況到了宋代之後,名人倒是見過不少,女子卻是認識得不多,來往於朝堂之上,更是談不上有什麼時間談戀愛。

    此時程顥突然給自己提親,石越不由狐疑的看了桑充國一眼,半開玩笑的說道:「不知是哪家小姐,只怕我一個大俗人,有點配不上。長卿你自己不早點結婚,給伯父添個孫子,怎麼操上我的心了。」

    程顥笑道:「子明和長卿,便是朝廷許個公主,也配得上。事情一樁一樁的來,子明你比長卿大,自然先給你提親。」

    桑充國突然說道:「程先生,在這裡提親,似乎兒戲了點。不如改天到石府再說吧。」

    程顥笑道:「子明不是俗人,必定不會在乎這些。不過改日再說也好,子明,你就等著我這個冰人上門吧。」

    石越並非愚鈍之輩,見二人這種神態,心中不由一動,幾乎已經猜到這是為梓兒提親了,否則桑充國何必要請別人代勞?

    他此時心裡惴惴,若要答應,未免有幾分猶豫,種種顧慮良多;若要拒絕,只怕還有幾分不捨。見桑充國提議改日,他當真是若釋重負,連忙抱拳笑道:「我還要找沈存中有事相商,不如改天請伯淳先生和長卿一起過來喝一杯,我們好久沒有相聚了。」

    「如此一言為定。」

    專門提供給沈括的研究院,在白水潭學院的深處,一條流向金明池的小溪旁。

    整個研究院一共有四座院子,數百間房屋,格物院一百多名學生跟著沈括在做研究,他們現在的課題之一,是製造一架精密化程度相當高的座鐘。

    當石越懷著一種矛盾的心情走進沈括的研究院時,他真的吃了一驚!大廳之中,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零件,一些學生拿著尺子在仔細的測量,一些學生拿著筆墨記錄著什麼……而在大廳之一角,擺好了三個看樣子已經做好的木質座鐘,中間一座差不多比自己的身高還要高,石越估算著兩米有餘,記時的指針現在已經走過了「巳時」(上午九點)——讓石越大吃一驚的是,從這個座鐘的指時來看,它走一圈是從丑時開始,到子時結束,整整二十四小時!也就是說,它的秒針二分鐘才能走上一圈。

    看著這個典型中國特色的時鐘,石越不由得有點哭笑不得。雖然說不出有什麼不好,不過做為一個現代人,看到一個二十四小時一圈的鐘錶,那種彆扭總是讓人不舒服的。

    在這座座鐘旁邊,有兩座小一點的座鐘,其中一座為了方便,在刻度上只標了從一到十二的阿拉伯數字,而把時辰標在了相對應的木製框架上。

    石越正在那裡打量這幾座時鐘,感覺著秒針那「答答」的聲音伴隨著自己心臟的跳動。忽然聽人說道:「子明,你怎麼來了?」

    石越轉過身去,見沈括站在自己身後,手裡拿著一個青銅式樣的東西,看起來倒像是手槍,正微笑著和自己打招呼。

    「存中兄,看來你的進展不錯呀?」石越一邊抱拳笑道,眼睛卻好奇的盯著那個青銅製品。

    沈括見他注意自己手中的物件,便把它遞給石越,笑道:「一個鐵匠從長平古戰場那邊撿來的東西,我正在琢磨著是做什麼用的,子明看看識不識得。」

    石越接來過了,放在手中,看了一眼,不禁失聲叫道:「青銅弩機!」(注二)

    沈括驚訝的望了石越一眼,他想不到石越立即就能認出來,其實他剛才已猜到這個東西就弩機,因為上面望山、牙、懸刀、鉤心、鍵一應俱全,保存得相當完整。不過他的確想不到石越能一眼認出,因此不免暗自佩服石越見聞之廣博。

    他哪裡知道石越在博物館中曾經見過這種青銅弩機,對於其意義更是瞭解深刻。此時石越強抑住心中的狂喜,故作平靜的問道:「存中兄,能不能把他複製出來?改用鋼鐵製品的也行。」

    沈括微微笑道:「易如反掌。」

    青銅弩機之妙,在於設計巧妙,並不在於工藝複雜,其失傳的原因已不可知,但其在後世雖然偶有發現,卻未被重視,不過是因為很少有人能意識到這種東西對於弩的重要意義罷了,當然另一個原因,自然是因為成本!在弩上裝備青銅弩機,在一切手工業製造的時代,需要的成本也是驚人的——並非每個政府都裝備得起,畢竟對於中原的步兵來說,弩在軍隊的配置甚至超過了人手一張。

    石越自然是知道這些道理的:「那麼,如果要求每個工匠製造的弩機,都是一模一樣,這張弩上的弩機可以換裝到另一張弩之上,存中兄覺得有多難?」

    沈括沒想到石越會問出這樣的問題,不禁愕然,想了一想,才歎道:「難如登天!」

    石越笑道:「我這次來,就是來請存中兄做這件難如登天的事情!」

    當下和沈括走進內室,把改革軍器監的事情詳細說了一遍。

    沈括聽到標準化的主張,不由苦笑道:「子明,這件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呀。比如這弩機,要讓它能互換契合,各個部件需要毫釐不差,如此,首先就要重申度量衡之標準,確定精度,才有可能。為了驗收,更需要有精確之量具,否則如果檢驗?這些都是大事,非關軍器監一監之務。」

    當時一般能用到的最小長度單位是分,十分為一寸,十寸為一尺。沈括在製造鐘錶之時,已經感到很困惑了——當然,最困惑的問題,是沒有精度很小的計量工具。

    石越知道沈括所慮,也不是沒有道理,想了一想,笑道:「沒有精確的量具,可以想辦法製造出來,我相信這難不倒你們。至於度量衡推行全國,影響太大,但可以在軍器監和各作坊內部先頒行一部《軍器製造法式》,規定好度量衡之類,這就不成問題了,一切事情存中兄放手去做,這是不世之功,必能留名千古。」

    沈括想了一下石越的主張,覺得可行,便點頭答應,一邊笑道:「子明覺得那些座鐘怎麼樣?」

    石越笑道:「就是一個缺點。」

    「願聞其詳。」

    「現在以地支記時,一天是十二個時辰,我覺得粗略了一些,不如在十二時辰之內,再做一細分,分成二十四小時,第一時辰以初、正為分,以丑時為例,丑時為丑初,而丑寅之間,另有丑正之時。而鐘錶一圈可以改為六個時辰,這樣時辰以下的時刻,可以顯得更加清晰。」石越為了自己的方便,開始假公濟私。

    沈括奇道:「這又有何必要?」對於宋人來說,如此大費周章,那的確有點畫蛇添足,多此一舉。

    石越自然另有高論,他笑道:「我不過是想讓大家珍惜時間而已。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子存兄座鐘發明之後,人們不必臨川,看著時鐘指針移動,就可以感覺到時間的流逝。而時間細分,更讓人們有清晰的時間感,有更緊迫的感覺,會更加愛惜光陰。」

    沈括聽了半天,又想了一會,也沒有感覺到細分小時和時刻會能讓人更加惜時。不過分得越細,對人們總是越方便,沈括想到這一節,也就笑道:「那就改一改,反正現在沒有成型,就當給學生們一些機會吧。正好趁此機會,考慮製造一些精密的量具。」

    ※※※

    汴京外城西牆正中間的一道門叫做萬勝門。

    從白水潭學院,順著「白水潭西街」往北,蜿蜒可到外城西牆的新鄭門外通往鄭州的官道。白水潭西街比不上通往南薰門的白水潭東街繁華,但是它卻穿過官道,一直通往萬勝門官道南頭的皇家園林瓊林苑,而在瓊林苑的對面,隔著一條官道,就是很出名的金明池了。

    金明池是一座人工湖,到此時有將近一百年的歷史了。當年宋太宗開鑿此湖,是為了訓練水軍,大宋的水軍就在此湖中進行對抗演習。但到了宋神宗之時,講習水軍的初意早已蕩然無存,反倒變成皇家水上公園。每年的三月初一到四月初八,便向天下百姓開放,百姓們觀看的,也不是水軍的軍事對抗,而變成了水軍的藝術表演,全是為了好看,沒有半分實戰的價值可言。

    但是對於北方的居民們來說,金明池的開放,也不失為遊樂的好去處,所以一到三月一日開池,金明池立即人山人海,熱鬧非凡。

    熙寧六年三月一日,為了軍器監改革等等事情忙得不可開交的石越,竟然出現在金明池的人群中,說起來肯定讓呂惠卿十分眼紅——他為了軍器監改革和霹靂投彈院,已被忙得恨不得自己有個分身才好了。不過石越倒也不是無緣無故來金明池的,他身邊,除了李丁文和司馬夢求之外,還跟著唐甘南。

    再次來到京師的唐甘南,向石越介紹了他在杭州與泉州的造船廠的情況,李丁文當時就告訴他,金明池正在修建「大奧」和藏船之室——說白了,就是世界上最早的船塢,此時正在金明池興建,不過目的是為了修理一條二十餘丈長的大龍舟(樓船)。這條船是宋初吳越王錢俶所獻,龍頭龍尾,中間有樓台殿閣數重,很受大宋官民的喜愛。此時到神宗年間已有百年,早就壞了,為了修好它,一個宦官獻計,導致了世界上第一個船塢的誕生。

    石越並不知道這是世界第一個船塢,在他看來,希臘等國號稱海洋立國,不可能蠢得連個船塢還要讓中國人這個農業民族率先發明。不過他對於技術推廣一向頗為熱心,聽說大宋居然才開始有船塢,免不了很唐甘南把這個技術應用到他的船廠中去。因此竟然忙裡偷閒,陪著唐甘南來看金明池的船塢——雖然這是因為石越的身份更加方便,但其實也有假公濟私之意,畢竟天天這麼忙,石越實在感到有點累。

    船塢在金明池北岸,此時因為大修水利,同時還有一項導洛通汴工程(把伊、洛清水引入汴河),所以借此機會,趙頊下令開始一條水渠,從北面引汴水入金明池,為金明池增加新的水源。而這金明池的北岸,也因此顯得遊客稀少。人們此時都聚集在南岸,看著水軍進行精彩的表演。

    看完船塢的整體設計,唐甘南忍不住感歎道:「真是妙不可言,如此船就可以直接在水中建造,省去多少人力物力。」

    石越笑道:「設計這個船塢的宦官叫黃懷信,唐二叔只管向他賄賂,肯定能買來設計圖。」

    這也不是什麼國家機密,有人出錢買他的東西,黃懷信不笑死了才怪,做太監的,沒別的愛好,就是愛錢。

    唐甘南瞇著眼睛笑道:「這是自然。還有一件事,想要子明成全。」

    石越笑道:「何事?二叔但說無妨。」別說現在唐家對石越全力,關係密切得很,單是因為石越和李丁文、司馬夢求設計的救災計劃需要唐家和桑家的,石越此時,只要唐甘南提要求,他十之八九,就會答應。

    「聽說沈括大人設計了一個叫座鐘的東西……」唐甘南捏了捏鼻子,一臉的奸笑。

    石越還真不知道他的消息如此靈通,而且一眼就看出座鐘的商機。當下裝著糊塗,不著邊際地說道:「是啊,那個玩意還真是巧妙。」

    唐甘南因笑道:「子明,自家人不說兩家話。把那個座鐘給我來生產吧?」

    石越沒有答應,反笑問道:「二叔打算一個座鐘賣多少錢?」

    唐甘南想了想,說道:「一百貫。」

    李丁文和司馬夢求倒吸一口涼氣,心裡同時罵道:真黑!兩人也見過那個座鐘了,成本最多三十貫。

    石越搖了搖頭。

    唐甘南以為他反對,急道:「子明,太便宜了不好。」

    石越笑道:「一百貫,的確太便宜了。」

    唐甘南一怔,半晌才明白過來,不由心裡一寒,他一向知道石越精明,沒想到居然比自己還黑。當下問道:「那子明的意思?」

    石越笑道:「若要生產,那麼就要有許多種類。有鍍金的,鐘錶全是寶石珍珠製造,這種東西賣給遼國的皇帝王爺宰相,正好合適,用來送禮也行。幾萬貫也好,十幾萬貫也好,幾十萬貫也好,二叔一定比我會定價。」

    唐甘南笑道:「大食人肯定很喜歡。」

    石越點點頭,笑道:「那是自然。次一等的,做工精緻美觀的,幾千貫也好,上萬貫也好,自然價格不能相同。」

    唐甘南哈哈大笑,說道:「子明,我明白了。雖然裡面的東西是一樣的,但是外面的架子卻是可以變化的,價格自然隨著外面的架子而變化。」

    「不錯。」石越點了點頭,笑道:「反正就算一百貫,一般的百姓也是買不起的,那麼最差的那一種,就賣三百貫好了。大宋的有錢人,實在是多的是。不過以後你還得弄一批人來修理,畢竟這東西是不可能永遠不壞的。」

    聽著這二人的對白,司馬夢求姑且不論,李丁文卻是感歎萬千——以前一向覺得自己很狠,現在終於見識到石越的奸商本質。

    唐甘南笑道:「子明所說不錯,那麼我這就去和沈括大人說。」

    石越微微笑道:「二叔,這事不忙。這件事,我有一個全新的想法。」

    唐甘南眼珠一轉,笑道:「願聞其詳。」

    石越親密的和唐甘南走在一起,笑嘻嘻的說道:「二叔可知道這種鐘錶大概有多少人會買?」

    唐甘南怔住了,他知道有很多人會買,但是具體的人數他怎麼知道?連李丁文和司馬夢求都想不出來。當下老實回答:「買的人應當不少,但有多少,還很難說。」

    石越輕輕笑道:「只要運輸沒有問題,不會少於十萬,換句話說,最差也有兩千七百萬貫的利潤,當然事實上肯定不止此數。」(注三)

    這句話把三人都嚇住了。

    石越笑道:「大宋的三千萬戶人家,能買得起的是一等戶和官戶中的富豪之家,怎麼說也有五六十萬戶,其中五分之一買,就有十萬之數。而遼國的有錢人絕不算少,加上大理、高麗,南洋諸國,我說十萬之數,是不是少了點呢?而且很多人家,未必只買那種三百貫的。」

    這番分析把三人說得連連點頭,唐甘南想起後面的金錢,幾乎忍不住就想笑出來了。

    石越因笑道:「雖然有十萬戶想要,但這是手工製造,工藝要求並不簡單。現在就算是加緊培訓學徒,三年之後,每年能夠製造五千座,我估計就是很了不起了。而三年之內,每年能製造一千座,就是極限。是不是?」

    唐甘南想了想,點點頭。不過一千座也行,一千座就是三十萬貫的收入,何況他肯定會製造一些奢侈品,賣掉一座十幾萬貫的,利潤就相當驚人了。而這肯定能賣掉,想想那些小國的國王,遼國的王公,還有大宋的王公們……

    只聽石越繼續說道:「為了提高生產能力,我有個想法。」

    唐甘南此時哪裡還有什麼想法,恨不得石越一口氣把心裡想的全部說出來,當下靜心聽石越說道:「二叔可否出錢,辦一所技術學校?」

    「技術學校?」唐甘南一怔。

    「不錯,專門招收學徒,學一點基本的文化基礎,然後就專門學如何做機械,比如紡紗機、印刷機等等,當然也包括鐘錶,我可以讓白水潭派一些學生去講課。這些學生學一兩年,就可以到作坊去做事。在全國多辦一點這樣的學校,不愁沒有學生來讀吧?」石越笑道。

    唐甘南想了一下,說道:「這是好主意,還可以讓作坊裡的熟練工去講課,帶他們實做。不過有個壞處,這樣各種技術很容易洩露的。」

    石越笑道:「有一利必有一弊,這樣,每個學生招進學校,你管吃管住,他們簽三十年以上的契約,畢業三十年內,專門在你的作坊做事。三十年後,留不留得住,看你會不會做人了。怎麼樣?」

    唐甘南笑道:「當然是子明說什麼就是什麼,愚叔還能不相信你的判斷嗎?」

    「二叔過謙了。不過三十年後,鐘錶也好,紡紗機也好,都要有改進了吧。聽說二叔杭州的印書坊把活字改成了銅活字,效果怎麼樣?」

    「還好,還好。」唐甘南根本不知道這回事,他的生意這麼大,哪裡處處顧得過來,當下打著哈哈。石越對新技術很關心,他一向知道的,倒也不奇怪。

    石越因說道:「新的鍾行,包括建學校,都需要白水潭花不少力氣。而白水潭以後搞研究,擴建,都需要花錢。因此我就想到,這個鐘行,就叫做白水潭聯合鐘錶行,白水潭學院占三成的股份,他們負責提供技術,幫你建學校。二叔你也占三成的股份。另外沈括大人和一起做研究的學生,一共佔一成的股份。經營上的事情,由二叔你負責,白水潭學院和沈括大人等人只管按利潤收錢,提供技術上的幫助。」

    唐甘南對此倒沒什麼不答應的,三成也不算少了,何況還管著經營。便問道:「這是應當的,不過,子明,還有三成呢?」他以為石越算賬算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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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一:這首詩是元人劉因寫的《探春》,姑且借來給梓兒用上一用,勿怪為幸。

    注二:青銅弩機在宋代早已失傳,但沈括的確曾經見過青銅弩機,在他判軍器監時,對弓弩做過改良,不知是否受此影響。

    注三:關於座鐘的價格,我考慮了一下,最後定為三百貫。北宋的三百貫,相當於王安石一個月的工資(不包括獎金、福利、津貼),相當於一個知縣十個月的工資(不包括他七頃以上職田的收入),這個時代,座鐘主要是一種奢侈品,但是一個普通的座鐘,對於工資收入豐厚的官員來說,並不算是奢侈。著名的沈括所買的夢溪園圃,花了錢三十萬,也就是三百貫。蘇軾和程頤都有以數百貫買田的紀錄,蘇軾大約是十頃左右,若是良田,約四五頃;而程頤是買了二十餘頃無主荒田。雖然數百貫具體是幾百貫不詳,但我們約略可以感覺到當時大宋的物價。另外,當時一匹馬的價格是三十貫左右,一個座鐘相當於十匹馬。所以,三百貫雖然不算高,一般的士大夫都買得起,但是也絕對不算低,窮人一輩子也不會知道三百貫是個什麼樣的概念。

    另外,此處這個二千七百萬貫的數據,則是大概的市場估計,當時全國一年歲入歲出,都是三千多萬貫,若謂一年可以有二千多萬貫的奢侈品收入,那在短時間內是絕不可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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