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括沉吟了半響,問道:「公子,我覺得這件事只怕沒有這麼容易。」
石越知他是默許了,便笑道:「走,我們去看看震天雷去,現在研究院有多少試驗品?」
沈括一邊走一邊說道:「試制了五十枚,成本高得嚇人,一枚震天雷要一千五百文,相當一張弩的價格,不見得有弓箭實用。胄案那邊的人也認為,這震天雷實際上沒有猛火油實用。」
石越知道「猛火油」實際上就是一種燃燒彈,用陶器裝上石油,製成投擲彈,攻城廣備作坊有專門製造這玩意的機構。但是那東西的成本也不低。聽說震天雷沒有猛火油實用,石越不禁皺了皺眉頭。
沈括沒有注意石越的臉色,繼續說道:「不過依我看,震天雷比猛火油要有用。一來猛火油製造儲存都相當不方便,二來震天雷可以發出巨大的聲響嚇唬敵人,也有直接的殺傷力。我們現在製造了兩種震天雷,各二十五枚,一種是用投擲車發射的,威力較大,一種是用手投擲的,威力較小。」
石越奇怪的問道:「為什麼要製造那種用投擲車發射的?」他明明記得自己和研究院的人說過炮彈和火槍的設想的。
沈括笑道:「是幾個學生和火器匠一起想的,他們認為手擲的威力太小。而且關鍵是太重,投不了多遠。」
石越很快就明白了剛才沈括所說的「太重」是什麼意思,所謂的「震天雷」原來是個黑不溜的鐵球,引出一個根引線來。和他所想的手榴彈相差簡直太遠了,而且無論體積和重量,都有點離譜,特重。用來守城堆在城牆上還差不多,要帶著行軍,那就太難為人了。
現在他可以很深刻的理解為什麼要造用投擲器發射的震天雷了!
但是研究院的學生,甚至包括沈括都很有成就感,一看到那玩意就興奮。到了試驗場,除了負責發射的士卒之外,一個個都誇張的捂著耳朵。
石越莫名其妙的看了這些人一眼,沈括好心提醒道:「公子,聲音太大……」
石越擺了擺手,「沒關係,開始吧。」他也想看看震天雷的威力。
首先是實驗的是投擲用的震天雷,兩個士兵捧寶貝一樣的把一顆震天雷放到發射位置上,小心的點燃引線,然後用力拉動投擲器,呼的一聲,那顆震天雷飛出了幾十丈遠,就聽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靶場裡冒出一陣濃煙。然後就是研究院的人們一陣歡呼。
石越差點沒被這「震天雷」給震暈了,他構思中的手榴彈,變成了原始的炮彈,實在是讓他始料未及。等到煙霧散去,他走了過去一看,釘在那裡的木板人被震天雷炸了個一塌糊塗,總算他們還是知道在震天雷裡面放了些碎的鐵珠和鐵片。不過爆炸的範圍卻也顯得小了一點,石越估計也就是一米到兩米之間。
雖然不盡如人意,但石越知道這樣的發明,也是相當了不起了,畢竟當時用的是黑火藥,而且火藥的配方本來就不盡完美,單是這火藥的配方,提高硝酸的純度與含量,就肯定讓這些人花不了少功夫。所以石越還是點了點頭,表示可以接受。
然而接下來手擲的震天雷,就有點讓他哭笑不得。
一個士兵小心翼翼的點燃引線,雙手抓住一個木柄,高高舉起,然後狠狠的往坡下砸去。石越也隨之發出一聲哀歎——原來他們果然是設計著守城用的!
欲哭無淚的感覺讓石越根本沒有心思去看爆炸後的效果。他覺得自己有必要和他們討論一下以後兵器設計的思路了。
沈括卻洋洋得意的捋著鬍子,笑呵呵的讚歎:「等到我們找到大規模生產火藥的方法,把成本降低到五百文左右,大宋的城池就真是固若金湯了。」
一直到第二天,石越接到正式的詔書,授直秘閣、檢正中書門下兵房、刑房、工房三房公事之時,他還在想著四月初一在兵器研究院發生的事情。
在書房幫石越寫謝表的李丁文有點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忍不住問道:「公子,你有心事?」
石越長吁短歎著把昨天的事說了一回。
李丁文興奮的搓了搓手,說道:「造出這種利器來,是大宋之福,也是公子的大功呀。為何還要如此憂慮?」
石越苦笑道:「我本來是想要一種進可攻,退可守的火器,老是守城,有什麼用?難道守城就可以恢復燕雲,兼併契丹嗎?」
李丁文聞言一怔,這才知道石越在感歎什麼,不由笑道:「公子,本朝自太祖皇帝立國以來,最大的目標就是恢復燕雲,從來沒有人想過可以兼併契丹的。大家何曾有過這種進取開拓之心?設計武器之時,先想著防守,再想著進攻,也是情有可原的。凡事不可操之過急,你不需要太在意。」
石越苦笑道:「也只有如此了。」
李丁文也不去理他,繼續埋頭寫他的謝表。石越一個人發著呆想了一回,突然大叫一聲:「有了!」
李丁文卻連頭都不抬,站在一邊的侍劍見石越沒趣,便笑道:「公子,什麼有了?」
石越笑道:「我想了一個辦法。以後兵器研究院有事做了。」
李丁文聽到這話,不禁搖了搖頭,輕聲歎道:「可憐。」
石越笑道:「潛光兄,你可知道我想出什麼辦法了?」
李丁文一哂,輕描淡寫的說道:「無非是給他們安排一些具體的東西去研究罷了。」
石越吃了一驚,問道:「你怎麼知道的?」
他的確就是想在兵器研究院成立一些攻關小組,先指定幾個課題讓他們集中精力優先解決,在這種攻關中慢慢積累經驗。
李丁文微微一笑:「猜到的。不過公子,我勸你不要這樣做,這是拔苗助長。」
石越苦笑道:「我何嘗不知道這是有點急功近利?但是沒有辦法,現在人家對軍器監虎視眈眈,我們不搞點成績出來,只怕皮將不存。」
李丁文似笑非笑的看了看石越,「有了一個震天雷還不夠嗎?」
「那物什太差了。」石越順口說道,說完才猛然醒悟,驚問:「什麼叫有了一個震天雷還不夠?」
李丁文笑道:「心照不宣。嘿嘿……」
石越暗暗佩服李丁文果然機智非凡,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四月初五,中書省開始討論王安石提出來的推行保馬、市易二法和設置軍器監三項新的變法,結果只有設立軍器監一事迅速的通過了。雖然皇帝提出接下來把三項變法都交給樞密院與翰林學士、各部寺進行討論,但是所有的人都知道,設置軍器監是大勢所趨。所有的官員都知道這是王安石對石越這個新貴的一次將軍,但是出乎他們意料的是,石越竟然比王安石更堅定的軍器監的設置。擅長於揣測官場動態的官員們,立即就知道,石越和王安石決定勝負的戰場,是在判軍器監的人選。如果是「石黨」,那麼王安石是為他人做嫁衣裳;如果是新黨,那自然是石越賠了夫人又折兵。
至於保馬法和市易法,樞密使文彥博、參知政事馮京都已經公開表示反對,石越的態度卻比較暖昧,至今沒有明確表態。不論個人的觀點與喜惡如何,每個人都知道,這將是比判軍器監的人選更加複雜的政治博弈。
不過從四月初六起,離皇帝的生日同天節僅僅只有四天的時間了,即便是王安石,也不願意在這個時候引起大的爭論,惹皇帝不高興。大宋的官場被一片喜氣洋洋的氣氛所掩蓋,所有的人都在準備著給皇帝的賀禮——這是趙頊登基以來,第二次正兒八經過生日。州郡守令們的賀禮,比較勤快的,早在十天之前,就已經送到了汴京。
四月初十,一大早,諸親王、樞密使、管軍、駙馬、諸司使副為一班,算做內臣,宰臣、百官、大國使節一班,算做外臣,皆詣紫宸殿上壽。公主、命婦則可以赴禁中見太皇太后、皇太后、皇后祝壽。這一切禮儀,是四月初八便已定下的規矩。趙頊將親自駕御紫宸殿,賜酒三巡,然後便是一整天的歡娛。
石越頭一回參加這樣大規模的慶典,見王安石以下都穿著非常正式的朝服,手執笏板,手舞足蹈,心裡不禁暗暗好笑,但這是禮儀所定,自己也不得不在班列中跟著跳舞,實在有點勉為其難的感覺。正在石越表情豐富之際,忽然聽到百鳥齊鳴的聲音從山樓那邊傳來,頓時大家都傾耳相聽,果然是半空和鳴,鸞鳳翔集,若不是事先有人告訴石越,他斷然聽不出這是教坊的樂伎在那邊演奏,還當真以為那裡百鳥齊聚了。
接下來便是宰執、禁從,親王、宗室、觀察使,以及大遼、高麗、夏國使副,魚貫而入,坐於殿上。職階較低的百官與諸國使臣,則分坐兩廊。各人面前自有各色水果點心,石越留心觀察,契丹使者面前,較旁人要多一點牛羊之類。他知道這是大宋對遼國視為敵國之故,也不以為異。眾人山呼萬歲,便開始賜宴,教坊也搭起檯子表演助興。
這文武百官,開始之時,倒還一個個循規蹈矩,不敢放肆了。可越到後來,氣氛就漸漸變熱鬧起來,趙頊也不願意過於拘束了,任憑這些臣子們嘻笑談論,各逞風流。
此時在大宋的契丹使節,正使叫蕭佑丹,副使叫耶律金貴,二人一個是後族,一個是皇族,都是剛剛到大宋不久,專門來給趙頊祝壽的。因見石越也不怎麼看戲,只是不時朝他們瞄一兩眼,心裡便有幾分留意了。
蕭佑丹懂漢語,頗讀詩書,並不是個無知逞勇之輩,他雖然精細,也只是看在心裡,並不做聲。耶律金貴卻是個武人出身,因懂得幾句漢語,加上執政的魏王不放心蕭估丹是後黨,所以才派他來做副使。他見石越老是瞄他們,忍不住問蕭佑丹:「那傢伙是個什麼東西,老是偷看我們?」
蕭佑丹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
「那我去問他。」耶律金貴一向不太把宋人放在眼裡,站起身來,端著酒杯就朝石越走了過去。
石越見遼國使節一個大傢伙朝自己走了過來,也不知道怎麼回事,便不去答理。所謂居移體養移氣,他本來生性就比沉隱,加上幾年來身份也算尊貴,更是有了一種自然而然的傲人的氣質。耶律金貴走到他面前,見這小子長得白白淨淨,又挺高大,心裡便有幾分不服氣。這些宋狗憑什麼長這麼白的?只是也不敢過於放肆,便撇著嘴問道:「小白臉,你幹嘛老看我們?」
他這聲音也大了一點,頓時把滿殿的目光都吸引過來了。蕭佑丹不動聲色的把玩著手中的酒杯,心裡罵了一聲:「蠢牛!」身子卻一動不動,靜觀其變。
石越本來對遼國人倒也沒什麼仇恨可言,只是耶律金貴叫他「小白臉」,卻不免讓心頭火起,只是他又不能惡言相向,耶律金貴粗鄙無文沒什麼,他石越可不行,當下強按怒氣,冷冷的答道:「在下剛剛看到一隻狗熊和一個人在講話,未免好奇,多看了兩眼。怎麼,閣下有什麼指教?」
耶律金貴長得又黑又壯,身上體毛又濃,的確像是狗熊。那些館閣中盡有一些年青好事之輩,聽到石越這話,便忍不住哈哈大笑。
耶律金貴也不傻,見石越罵他,怒道:「小白臉,你怎麼罵人?」
石越茫然道:「我幾時罵過人?」
耶律金貴怒道:「你罵我是狗熊,怎麼不是罵人?」
石越奇道:「噫,我怎麼罵了你是狗熊了?我不過是看到一隻狗熊罷了。」
耶律金貴一聽,火更大了,「你還敢說沒罵我?南蠻子就是狡猾可惡。有本事和爺打一架一去,逞嘴皮子的是王八蛋。」
石越冷笑道:「畜生才只知道打架,你見過人和畜生對咬的嗎?」
這耶律金貴在大宴上失禮,趙頊和王安石以及一些老臣,臉色都變得鐵青,在他們看來,這是遼國對皇帝的不敬。因見石越一直嘴皮上佔上風,才沒有立即喝止。不過王安石心裡已經是在搖頭了,他沒想到石越嘴裡可以說出這許多的粗話;不過同樣的行為,在馮京看來就不相同了,你和契丹夷狄講詩書,他聽得懂嗎?
趙頊心裡卻有點解氣,他自懂事起就知道大宋受契丹的惡氣,石越說的話雖然不夠文雅,但是也挺解氣的。所謂的夷狄之輩,在當時的中原人看來,和畜生的確是相差無幾的。
這時候趙頊聽到耶律金貴要找石越打架,誰不知道石越只是一介書生呀,他生怕石越吃虧,朝殿中帶刀侍衛一呶嘴,兩個侍衛便如狼似虎的撲了過去,兩把刀就架在了耶律金貴的脖子上。殿中侍御史立時就準備好出列彈劾耶律金貴,為皇帝提供處置耶律金貴的理論依據了。
到了這時候,蕭佑丹才緩緩站起來了,向趙頊深施一禮,從容說道:「臣的副使失禮,還請陛下寬弘大量,能恕其之罪,以免因為一些小事而影響兩國邦交。」這句話半是請求半是威脅。
耶律金貴卻一萬個不服氣,大聲嚷道:「老蕭,你怕個鳥?這些南蠻子沒膽,趁老子沒刀拿刀來對付我,要在戰場上,我見一個殺一個,見兩個殺一雙。」
蕭佑丹皺了皺眉毛,心裡暗罵魏王派了隻豬做他的副使,難道現在大遼又真有什麼實力和大宋開戰嗎?真是蠢得可以,一點都不明白其實遼國不過也是藉著祖宗的餘威嚇人罷了。又向趙頊說道:「夷狄之人,不通禮儀,讓陛下見笑了。」
趙頊正在考慮這件事,石越心裡一動,暗道:「千載難逢。」
當下站起來,對耶律金貴說道:「若真到了戰場上,你們遼國也不會是大宋的對手。你不必大呼小叫。」
他這句話說了來,大宋官員只當是撐場面的,沒人敢當真。蕭佑丹雖然心裡不信,暗道我們現在雖然不行了,你們也一樣差!嘴裡卻不能答應:「不敢請問這位大人尊姓大名,現居何職?方纔這句話,未免過於托大了吧?」
石越淡淡的回道:「在下直秘閣石越,說話一向不愛誇張的。」
蕭佑丹聞言大吃一驚:「可是《論語正義》諸書的著者石越石子明?」
石越抱了抱拳,答道:「正是區區。」
耶律金貴也大吃一驚:「是那個寫了什麼石學七書,推行青苗法改良條例的石越?」
石越倒沒有想這個看起來頭腦簡單的傢伙也知道自己的名頭,不禁淡淡一笑:「正是在下。」
耶律金貴大叫一聲,說道:「啊,原來你就是那個石越呀!我聽魏王千歲沒少提到你。你官怎麼這麼小?」
這句話一說出來,頓時滿殿竊竊私語,眾文武才知道石越不僅聞名外國,而且連遼國最位高權重的魏王也知道他的名頭,只怕對他還是頗為忌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