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你選擇了最卑鄙的職業之時,你還能指望自己聖潔無暇嗎?
——仟悔者語錄
在新黨們聚集在丞相府商議國事之後幾天,白水潭外的一個小山坡上,石越和剛剛出任白水潭山長不久的桑充國,也坐在草地上交談著,兩匹肥大的白馬則悠然自得的在山坡上吃草,一點也不關心自己的主人正在說些什麼。
「子明,還記得我們才相識的日子嗎?」桑充國似乎有幾分蒼海桑田之感。
「怎麼會不記得。一恍就快三年了,時間真是彈指易逝。」石越悠悠的說道。
「是啊,三年時間,三年前,你剛剛經歷大劫,出現在東京,現在卻已經是天下聞名的一代學宗,皇上身邊最得寵的大臣;三年前,我還是一個什麼都不得的酸秀才,只知道死讀書,現在卻也成為白水潭學院的山長。人生際遇如此,真是讓人感歎。」桑充國說著說著有點動情。
「長卿,這次你能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名動天下,不過是一個開始罷了,我們還能創造更偉大的功業。」石越不自覺地流露出胸中的雄心。
「更偉大的功業……」桑充國和石越相視一笑,「不錯,我們定能創造一番更偉大的功業!」
石越站起身來,指著山下的風光,豪情萬丈的說道:「三年前,這裡只是一個窮村莊,現在卻是大宋聚目的交點,一個前途無量的學院城。給我足夠的時間,我能把白水潭的經歷在整個大宋重演。」
桑充國似乎也受到石越情緒的感染,跟著一躍而起,眺目山下的白水潭學院,良久,方悠悠的問道:「子明,你還記得你以為和我說過的理想與報負嗎?還記得寫《三代之治》時你對我描述過的理想社會嗎?」
「怎麼會不記得?」石越悠然說道,「我們正在為實現這個理想而努力。」
「子明,我會永遠站在你身邊,幫助你完成這個偉大的理想。」桑充國直視著石越,淡淡的說道。
石越感動的望了桑充國一眼,沒有說話。這時候也不需要任何語言。
良久,桑充國說道:「這次入獄,我想了許多東西。」
石越靜靜地聽桑充國敘說。
「如果真要實現你在《三代之治》中描述的理想社會,那麼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要有言論自由。人們不會因言獲罪,才能通過清議影響政府。」桑充國嘴角露出一絲堅毅。
石越有點吃驚的看著自己這個最親密的朋友,心裡卻不一定完全同意這句話。在石越看來,他需要的是立體式的改革,自上而下的權力,慢慢覺悟的工商階層與擁有民權意識的公民,還有一個廣泛擁護的知識階層,如果三者有一樣火候不到,改革就只是一場賭博,而付出的代價也許就是自己所不能承受的。言論自由雖然重要,但那不是絕對的。
桑充國顯然沒有注意石越在想什麼,繼續說道:「如果想要讓大家都能接受言論自由的觀點,就要靠辦報紙、建學校。子明,我有一個想法,我要利用我家在商場上的影響力,讓商人們捐資在東京辦三百所小學,在白水潭和汴京各建一所圖書館,十年之內,我要讓京師超過七成的人都能讀懂報紙!」
桑充國緊緊的咬著嘴唇,為自己這個偉大的想法而激動不已。他不知道以他桑家現在的財力,做這點事情,根本不需要別人幫助,簡直輕而易舉。除開棉紡業、印刷出版業、錢莊之外,別的相關產業,也是跟著水漲船高的,桑唐兩家的資產,在大宋幾乎是數一數二了,只不過唐甘南和桑俞楚聽從石越的勸告,不事張揚,低調做人罷了。
石越沒有想到桑充國會想到要創辦報紙,《白水潭學刊》的事情讓石越對報紙產生了極度的警惕心理,如果引導學生一再與朝廷對抗,這可不是石越希望看到的,而且對石越大目標的實現,也一定會有影響。他委婉的說道:「長卿,學校與圖書館,的確是個不錯的想法。讓商人們出錢來資助學校,也有助於他們給社會留下一個好印象。這是一舉多得之事。但是創辦報紙的事情,我以為應當謹慎。」
桑充國悠悠的望了石越一眼:「子明,你在擔心嗎?難道因為一點挫折你就想放棄嗎?」
石越憑空揮了一下馬鞭,笑道:「我不是想要放棄,我是覺得時機不成熟。等到我身居大位之時,再來實行不遲。」他不惜第一次在桑充國面前表露自己對權力的想法。
桑充國正色說道:「子明,你不知道時間的可貴嗎?等到你身居高位,也在數年之後,而有這數年的時間,我可以讓人們都接受報紙的存在了。」
石越望了桑充國一眼,「長卿,我不想讓你再次入獄。」
桑充國略有點感動,然而馬上哈哈大笑,「從被你描繪的理想世界折服起,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創辦報紙。如果我是為了我的志向而入獄,我不會害怕。」
「你不害怕,可是伯父伯母和梓兒會擔心。」
桑充國沉默了一會,說道:「他們會我的!」
「為什麼不先辦好《白水潭學刊》再說,再說,你身為白水潭學院的山長,事務也夠多的了。」石越始終不贊同這時候來創辦報紙,但是桑充國不是他的下屬,只能靠說服。
「《學刊》的確要辦好,但是有白水潭的教授們,就足夠了。白水潭學院現在明理與格物院各有院長,我要操心的事情也少了。我想像中的報紙,會在學生中選擇人材來編輯,《學刊》是給學富五車的大儒們看的,報紙卻也可以給那些識幾個字,學問有限的人看,報紙上不僅僅有你所說的新聞,還會有故事,還會對明理與格物各種學科的介紹,還會有你所說的廣告,在報社做過事的學生,會更加出色。」桑充國完全沉浸在他的理想當中了。
石越搖頭苦笑,想要做一番事業真的很難。不僅僅是自己的對手,有時候連自己的朋友,你也很難掌握他們的想法。
回到賜邸,李丁文就對石越說道:「公子,桑俞楚最近連連指使管家,或者親自拜訪許多的官員,還有宮中的太監,你知道這件事嗎?」
石越怔了一下,他立即知道李丁文肯定瞞著他在桑家收買了臥底,他不知怎的,並沒有責怪李丁文,只隨口說道:「桑長卿想辦報紙,伯父那邊是未雨綢繆吧。」當下把自己和桑充國說的話向李丁文大致說了一遍。
李丁文歎道:「原來如此。看樣子,這會是重新佈局的開始。」
石越疑惑的望了李丁文一眼,「重新佈局?」
「不錯。」李丁文臉色陰鬱的說道,「現在舊黨方面,富弼致仕前往西京,元老耆宿齊聚洛陽,卻出人意料的一個個閉口不談國事,是以沉默來表達對朝政的不滿。他們這樣做,勢必影響到在朝廷中大大小小的同情或舊黨的官吏,這些官吏可能改變鬥爭策略,以沉默與不合作與新黨相對抗,這可能是舊黨意識到王安石的力量出乎意料的強大後採取的新方針……」
石越打斷了李丁文的話:「這樣的話,對我們不利呀。」
「不錯,只有矛盾越表面化,公子才可以越容易樹立自己的政治權威,而又不必把反對新法的帽子戴在頭上,引發皇上的猜忌。但是這也不必太擔心,舊黨們不會甘於寂寞太久,只要有機會,他們肯定會跳出來攻擊王安石。這次李肅之出知地方,就在皇上面說公開說免役法擾亂州郡,可見讓他們完全緘口是不可能的。」
石越點了點頭。
李丁文繼續說道:「在新黨方面,王安石回到中書省,重掌大權,公開討論推行保馬、市易二法,設立軍器監。在全國推行《青苗法改良條例》。這是有大作為的表示,而且有相當一部分,直指公子你。以我的估計,王韶必定在西北會加緊軍事行動,以期贏得一個大勝來重建王安石的政治威信。」
石越知道李丁文所說不錯,他的歷史記憶告訴他王韶在今年內必有大勝傳來,雖然歷史已經有很大的不同,不過不會影響到王韶的大捷吧?但即便如此,他也並不擔心,淡淡地說道:「打軍器監的主意,嘿嘿……」
「公子不可掉以輕心。」李丁文提醒道,「當然,在公子這方面,內廷已經傳來消息,在四月十日同天節(皇帝趙頊的生日)之前,公子會授直秘閣,檢正中書兵房、刑房、工房三房公事,這是皇上想大用公子的一個信號,這才讓公子去中書省學習政務。這自然是一個好消息,但是隨之而來的,則是公子提舉虞部胄案事的職務就不能保留了,雖然公子新的官職事涉兵刑工三部之事,但是新黨明顯故意把公子排除在與新法關係最密切的司農寺的事務之外,顯得對公子頗有戒心。而且軍器監的設立,也是獨立於此之外的。新黨擺明了想控制兵器研究院,減少公子建立功勞的機會。我們現在只有想辦法推出判軍器監的人選,和新黨爭奪軍器監的控制權。」
石越點了點頭,說道:「幸好他們操之過急,如果呂惠卿現在復出,他想要判軍器監的話,我們就真要束手無策了。誰也搶不過他。」
李丁文不自覺的露出一絲奸笑,「不錯,如果他們略微忍幾個月,我們就真的難辦了。不過他們也怕夜長夢多,萬一那時候兵器研究院有什麼了不起的發明,公子的地位就更加鞏固了。」
「不過,公子,恕我直言,我們面臨的最大的問題,還不在新黨,而是在桑家。」李丁文正色說道。
石越沉默不語。
「桑充國既為白水潭山長,在學生中威信甚高,現在又想創辦報紙,憑借桑唐兩家的財力,加上桑家不遺餘力的活動,桑充國已經隱隱約約成為公子之外的另一股力量。想要收歸旗下,現在已是千難萬難。等到他報紙創辦成功,興建學校圖書館又可以得到巨大的名譽,加上收了桑家好處的官員與內侍幫他說好話。那時候老虎的翅膀已經長大,再也不可以輕易制伏。便是現在,桑充國也已經由公子的半個屬下,變成了平等的盟友。」李丁文臉色很難看。
石越輕輕歎了口氣,說道:「盟友便盟友,無妨。」
「公子,防人之心不可無。如果是平等盟友的話,他們幫助公子做了多少事情,公子就要給他們多少回報。否則聯盟的關係是難以長久的。他們固然可以把注壓在公子身上,但是同樣可以把注壓在別人身上。」李丁文對於「盟友」是絕不能放心的。
「現在也沒有什麼好辦法。」石越不負責任的說道,他實在不願意去想著算計桑家。
丁文斬釘截鐵的說道,「與桑梓兒結婚,可以讓桑家對公子死心塌地。把唐棣想辦法調來京師,施加影響,可以讓唐家對公子感激涕零。只要等到公子披麻拜相,他們想有二心也來不及了。」
石越一聽到要把桑梓兒扯入骯髒的事情當中,心裡就一萬個不樂意。對於娶桑梓兒過門,他倒並不是十分抗拒,畢竟桑梓兒是不錯的女孩。但是如果是因為一個骯髒的理由,他就下意識的產生抗拒情緒。
「梓兒的事情,絕對不行。至於唐毅夫,在地方上政績不錯,倒是可以想辦法把他調來京師,或者升他的官,讓他在地方多歷練歷練。」
李丁文卻並不滿意這樣的答覆:「現在桑充國在白水潭得到學生之愛戴,而公子則是受到教授和學生的敬重。雙方的影響力相比,因為教授聯席會議的存在,公子還略勝於桑長卿。但是假以時日,只怕這種影響力會發生逆轉。等到老虎真的生了雙翼,公子只怕想聯姻也不及了。何況桑家小姐與公子郎才女貌,正好相配……」
「這件事不用再說了。」石越不耐煩的揮揮手。
李丁文無可奈何的搖搖頭:「即如此,那麼除開唐毅夫外,李修文,柴景初、柴景中兄弟,也想辦法加以提撥吧。這些人未來會是公子的助力。」
石越點了點頭,他不願意繼續這些關於陰謀與權術的談話,便對李丁文說道:「潛光,我們先分析一下市易法與保馬法的得失,到了中書省,總是要表明意見的。」
官場的事情果然是沒有秘密可言。
四月初一,石越巡視兵器研究院時,趁著沒有人的當,沈括帶著幾分擔心的對石越說道:「公子,現在傳聞要設軍器監,兵器研究院將劃歸軍器監管轄。」
石越唔了一聲,不置可否。
沈括繼續說道:「設立軍器監的話,對兵器研究院來說,固然有利有弊,關鍵還是在由誰來判軍器監,恕在下直言,若是王丞相派人來的話,兵器研究院的人肯定會有逆反心理。畢竟我們現在都是所謂白水潭系的人,公子你要早做打算。」
石越微微笑了笑,「沈大人盡可以放心,這件事我會想辦法的。」
沈括卻不能放心,「公子出任直秘閣,檢正中書三房公事,是公開的秘密了。恕在下魯莽,實在不知道公子可以推舉誰來判軍器監事。」
石越走過一個正要抄寫火藥配方的研究員身邊,停了一下,饒有興趣的看了看,問道:「沈大人,火器的研製情況如何?」
沈括見石越突然轉換話題,也只好跟著說道:「我們試驗了一種震天雷,威力還算不錯,但是火藥的配方大家都認為還有待改進。」
「震天雷?」石越對此很有興趣。
「不錯,威力相當的強大,不過一來我們認為還有改進的餘地,二來我們還達不到大量生產,降低成本的要求。所以大家還在努力。」沈括解釋道。
石越腦海中突然靈光一閃,他出人意料的拍了拍沈括的肩膀,問道:「沈大人,你有沒有興趣做判軍器監事?」
沈括實在有點跟不上石越的跳躍性思維,有點目瞪口呆的看著石越:「我?我現在擔任的職務已經有點太多了。」他說的倒是實話,以資歷來說,沈括做判軍器監是完全足夠,但是他現在不僅在司天監,還有白水潭學院、兵器研究院擔任職務,同時領取三份俸祿,已經很過份了。
石越笑道:「如果沈大人願意的話,軍器監就會牢牢掌握在我們手裡,至於兵器研究院,到時候沈大人還可以兼領的。」
判軍器監雖然品秩不高,但是卻是一個部門的總管,而且掌管大宋軍器製造一切事務,便是再清廉的人,也知道這是一個大大的肥差。加上現在皇帝銳意邊事,軍器監是大有立功的機會的地方,沈括也是有想有一番作為的人物,石越提出這個要求,說他不動心,那絕對是騙人的。何況還能繼續在兵器研究院做自己的研究,也是有著極大的吸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