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頊這幾天也心神不寧,熙寧五年的春節眨瞬即過,粉飾出來的太平景象隨著上元燈節的結束也被打回了原形。一個宰相請辭,一個參政告病,馮京獨木難支,中書省要處理的公文堆滿了几案。而有許多重要的事情,如曾布這樣的大臣則堅持要等王安石回來再做處置,他們說的也頗有道理,連自己也無法駁斥,但是這樣的結果卻是政務一天天堆積,國家運轉的效率降到了最低。
除開日常的政務被荒怠之外,朝中與地方的官員個個都心存觀望,無心理政,他們更關心的反倒是王安石的去留,也許是因為這件事和他們的前途關係更緊密吧——趙頊帶著惡意的猜想。但是身為大宋朝的皇帝,面對自己有這樣的臣子,他亦無可奈何。新黨與舊黨交章上表,或者希望皇帝挽留王安石,或者敦促皇帝早日批准王安石去職,任命新的宰相,政局愈發動盪不安。
趙頊坐在龍椅上,想起昨天和石越的對話。
「陛下,王丞相去留,不可不早下決斷,否則政務荒怠,為禍不淺。」
「朕也是這樣想,但是王丞相執意請辭,如之奈何?」
「陛下,臣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朕與你君臣相知,有話但說無妨。」
「那麼臣敢問陛下,究竟僅僅是王丞相執意請辭,不肯從命,還是陛下心裡也有點猶豫呢?」
「……」
「白水潭之案,與臣休戚相關,但臣不敢以私心壞國事。今日之事,陛下不早定白水潭之案,王丞相就不可能復職,王丞相不復職,陛下銳意求變之心,由誰來實現?」
「……」
「即便是陛下真的不想用王丞相了,也應當早點下決斷,臣以為中書省的權威較之新法的權威更重要。中書省諸事不決,地方便有輕朝廷之心,上行下效,地方官吏便會怠於政務,國家之壞,正始於此,陛下三思。」
……
正在那裡思考,李向安輕輕走了過來,啟奏道:「皇上,太皇太后和太后要見您。」
太皇太后曹太后是個了不起的女人,慶歷八年衛卒作亂,她臨危不亂,親率宮女宦侍死戰,堅持到天亮,平定叛亂,實在不愧是將門之女。她的祖父曹彬,也是中國歷史最值得尊敬的將軍之一,稟承祖父的那種舉重若輕的氣質,她在仁宗死後,立趙頊的父親英宗為帝,並且曾以垂簾聽政,對英宗一朝的政局穩定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趙頊一即位,立即尊她為太皇太后。這個女子,在大宋朝野享有崇高的威望。雖然曹太后不是趙頊的親祖母,但是趙頊歷來都很尊重她的意見。而她也並不是那種對權力有著變態的渴望的女人,雖然二人之間因為種種原因,有著不可避免的隔閡,但是彼此的聰明與尊重,讓這種隔閡變得那麼極不顯眼。
皇太后高太后是曹太后的親侄女,是曹太后親姐姐的女兒,也是趙頊的親生母親,這也是個很謹慎的皇太后。趙頊屢次想為舅舅家蓋座好房子,都被高太后阻止了。最後為高家蓋的房子,都是高太后自己的月俸裡省出來的,沒有用過朝廷的一文錢。
這兩個女人在不同的時代受到過不同的評價,但是僅僅在當時而言,她們卻有極好的聲譽。當時的人們不會因為後世的眼光而改變他們意志。
「兒臣叩見皇祖母、母后。」趙頊不知道兩位太后找自己有什麼事情。
「官家起來吧。」曹太后笑著扶起年輕的趙頊,在皇宮裡,她們都管皇帝叫「官家」。
趙頊站了起來,也笑道:「不知皇祖母和母后找兒臣有什麼事?」
曹太后正容說道:「孤家聽說外間王安石請辭相,中書省百事俱廢,心中憂慮,我是快要去見仁宗的人了,萬一有天去了,仁宗問起來今日的朝局,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因此請官家來問問,看官家是何打算?」
趙頊連忙笑道:「皇祖母身康體健,一定長命百歲。外間並無它事,兒臣會處理好的,皇祖母盡可放心。」
曹太后溫言說道:「官家,你也不用寬慰孤家,你皇祖母五十多歲了,早就應當隨仁宗而去。孤家並不是要干預朝政,昔日仁宗在時,民間若有疾苦傳到我耳裡,我一定會告知仁宗,請他下旨解救。現在孤家也是一樣的。」
趙頊笑道:「這個兒臣深知的,只是當今民間卻沒什麼怨言。」
曹太后緩緩看了趙頊一眼,說道:「官家,民間對於青苗、免役二法甚多抱怨,我也聽說了。石越改良的青苗法效果不錯,如果不能罷青苗法,就當於全國推行改良青苗法,何苦讓他處百姓受苦?王安石雖有才學,前段卻鬧得數千學子叩闕,這種事情我死後若告訴仁宗,列祖列宗九泉之下如何能安心?他既然請辭,不如便把他罷免了。如果官家想保全他,就放他到地方,他必定是一個出色的太守。況且中書不能久無相,如果政事荒怠,官家更應當早做決定。」
趙頊連忙說道:「皇祖母教誨,孫兒不敢不聽。石越青苗法改良和農業合作社,當預備推行全國。然而王安石也是極有才能的大臣,現在除他之外,倉促無人可用。」
高太后聽他這麼說,在旁邊說道:「官家,何謂無人可用?韓琦、富弼老臣,司馬光、文彥博老成之輩,蘇軾兄弟是仁宗親口說的宰相之才,便是石越,依孤家看,也比王安石老成。」
趙頊苦笑道:「韓琦老了,加上邊防缺一帥才,非韓琦不能鎮守,富弼病體纏身,文彥博已是樞密使,樞府亦不能無人,司馬光太過保守,蘇軾兄弟是輕佻之輩,行為不檢,在地方歷練或有所成,石越的確是個人才,但是他年紀太輕,資歷太淺,用來參贊機務輒可,如果遽然重要,肯定不能服眾。兒臣亦有兒臣的苦衷,國家之勢,非變不可,不變法不足以富國強兵,不用王安石,兒臣無人可用。」
「況且王安石也有他的長處,不僅僅長學見識皆是人中之傑,而且敢任事不避嫌怨,不怕把天下的怨恨的聚於己身,一心想著國家百姓,這種人是難得的忠臣。」
曹太后默然良久,方溫言說道:「官家自有官家的見識,只要官家記得,做皇帝關係天下的興亡,行事一定要老成謹慎。時時刻刻把百姓的疾苦放在心裡,小心行事,就能做一個好皇帝。現在朝局亂成這樣,穩定朝局才是關鍵,不管官家用不用王安石,都要早下決斷,中書不可無宰相。有了宰相,朝中官員才不會首尾兩端,一心想著謀自己的利益,他們才能安心辦事。這一節皇帝一定要記住。」
趙頊笑道:「皇祖母的教訓,孫兒牢記在心。」
雖然打定主意早下決斷,但是趙頊催王安石視事的詔書卻全部被王安石給退了回來。
做為王安石,不僅僅是因為他現在心裡還在猶疑不斷,也是因為這個時候的政治氣氛,不適合他回到相位上。白水潭之案未決,請皇帝罷免王安石的奏章沒有被批駁下去,就證明皇帝的態度依然不夠明朗,王安石是斷然不會返回中書省的。
月底,司天監靈台郎亢瑛上書:「天久陰,乃大獄久拖未決之象,請陛下早斷白水潭之案;星失度,主中書無相,朝政紊亂,請陛下早下決斷。」
這一道奏章,立即成為了朝野關注的焦點,利用天象來敦促皇帝早日解決當時亂得一塌糊塗的朝局,正是各方面都盼望的,這兩件事久拖不決,不符合任何一方的利益。趙頊把這道奏章發到中書省和樞密院的當天,馮京和文彥博就各自拜章,以為白水潭之案,不宜久拖,二人一齊推薦周敦頤權知開封府,審理此案;而曾布、王雱等人則推薦常秩與李定。
雖然各方面都希望通過自己的人選來得到一個有利於自己的判決,但是最後的任命卻不是雙方推薦的任何一人,而是以陳繹權知開封府,審理白水潭之案。
這道任命傳來的時候,石越正和李丁文在下棋,結果一著子落下,緊了自己一口氣。
李丁文淡淡的笑道:「公子,不必如此擔心,陳繹主審此案,正足以表明皇上的心跡。」
「哦,何以見得?」
「陳繹一向被人認為是新黨,和王安石一派關係密切,但是實際上卻即不是衙內派,也不是呂派,陳繹一向以能平冤案,能斷大案出名,皇上親口嘉歎斷案不避權貴的強項令,這次被任命為權知開封府,可以說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皇上是想借他的令名來堵住眾人之嘴,一勞永逸的解決問題。」李丁文一邊落子一邊侃侃而談,他說的「衙內派」即是指王雱派。
石越苦笑道:「我們好不容易通過沈括,說服郎亢瑛,得到這次機會。本以為中書樞密一齊推薦周敦頤,皇上決無可能駁回。以周敦頤和二程的關係,加上他一向的性格和個人的威望,足以給我們一個最好的結果。現在陳繹上任,就不知道要增加多少變數了。」
「但是周敦頤也有一個缺點,他和二程有師生關係,他的斷案難免有嫌疑。而陳繹則讓人挑不出毛病來,而且資歷與威望,都是恰到好處。公子不必太擔心,我以為陳繹斷案,我們雖然不會有最好的結果,也不會太差。至少桑公子我敢擔保無事。」李丁文倒是顯得很放心。
「也只好如此了,總比李定和常秩要好。」到了這時節,石越也只好自我安慰,「潛光兄,你說是誰舉薦的陳繹?如果只是聖心決斷,皇上決不能同時駁了中書和樞密的面子。」
「還能是誰?只有王珪這個老狐狸。他揣慕上意,也不敢得罪王安石,也不敢得罪公子,便出了這麼個主意。」李丁文冷笑道,「不過也好,公子可以去安慰桑家,長卿不久就可以出獄了。」
「也是,我這就過去一次,桑夫人急得人都快垮了,這次總算有個准信了。杭州那件事情辦得怎麼樣了?」石越一邊說一邊吩咐侍劍備馬。
「唐甘南來信,說一切妥當,蘇軾也報了平安。公子儘管放心。」
「那我說的海外船行的事情呢?」
「唐甘南說正在辦,今年桑家和唐家的棉布生意賺大了,再加上在兩浙等三路辦錢莊的收入,現在兩家是全國數一數二的巨富那是不誇張了。海外貿易本來利潤就高得驚人,現在他們財力足夠,自然也會寬出手來。」李丁文一邊說一邊想著什麼,終於說道:「公子,有件事你還得注意……」
石越漫不經心的問道:「什麼事?」
「桑唐兩家現在財力越來越大,雖然說兩家和公子榮辱相關,但是我擔心總有一天他們會脫出我們的掌握,特別是將來公子難免要他們花大錢做一些無利可圖的事情。所以我以為應當早做打算。」李丁文低著聲音說道。
石越愕然望著李丁文,「算計桑唐兩家?」
這件事他想都沒有想過,兩家對他石越應當是有恩有情的。
李丁文淡淡的點了頭,好像他說的是去隔壁酒家打壺酒一樣,「我們應當在桑唐兩家中安插一些人手,以便於控制。另外,桑家小姐快到出閣的年紀了,她和公子情投意合,不如我去幫公子說親,桑家斷無不允之理。」
「你說什麼?你要我娶梓兒拉攏桑家?」石越壓低了嗓子吼道,狠狠的盯著李丁文。現在他終於知道這個世界上真有奧貝斯坦類型的人物存在了。
但李丁文卻毫不在意,只淡淡的說道:「行大事者不拘小節。何況公子和桑小姐非常相配,用婚事來鞏固彼此的關係,有何不可?我以為桑家也是非常希望的。」
「你閉嘴!我才不要因為這樣噁心的原因成親。」石越翻身上馬,狠狠的說道。
李丁文似笑非笑的看了石越一眼,不再說這個話題,「沈括說後天是兵器研究院第一次試驗新的煉鋼法,公子要不要去看?」
「等我回來再說吧。」石越抽了一下馬,帶著侍劍揚長而去。
正李丁文所說的,陳繹在新黨中,是屬於那種「實幹派」,這些人新法,勇於實幹,一方面固然是因為新法給了他們展現才華的機會,能夠更快的得到提升,實行自己的政治抱負,一方面也是因為他們對新法本身,亦有著相當的政治認同。他們雖然有自私的一面,卻有著極為出眾的政治才華。可惜的是,這樣的人在新黨只是少數,而且對決策的影響甚微。新黨的決策者和執行者,決大部分人把決大部分的精力,放到了和舊黨的爭吵之上,甚至極端的走向「舊黨反對的,我們就」這樣的困境。
看著開封府的大門,陳繹頗有幾分感想,自己終於可以走進這扇大門,坐在公案之後決斷冤獄了。被皇帝親口嘉獎「斷案不避權貴」的自己,能不能和已經成為傳奇被百姓們傳唱的包拯一樣,在開封府立下自己的千世的令名呢?想到這裡,陳繹的手心裡便全是熱乎乎的汗水。
名動天下,關係到朝野的白水潭之案,對自己來說,既是一個挑戰,也是一個機會,千載難得的機會。陳繹心裡非常明白,處置得當,自己未必比不上十幾年在這裡斷案的包拯,處置不當,鄧綰就是前車之鑒。
正在這裡心潮澎湃的陳繹,忽聽到自己的家人輕聲說道:「王丞相公子來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