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所謂的「偉大」,其本質不過是「執著」,但「執著」的另一面,卻是「頑固」。
——某個自詡為「智者」的人
從熙寧四年的冬天開始,開封城的天氣就一直是陰沉沉的,沉悶的天氣,和大宋權力中心的氣氛一樣,讓人感到壓抑與難受,使許多人都喘不過氣來。
馮京捧著一大堆公文如往常一樣走進中書省那簡單的廳堂裡,王安石請辭,王珪請了病假,現在掌印的宰相就只有他一個人了。馮京吩咐了各部曹的官員把公文按輕重緩急分類整理好交過來,自己便坐在案前埋頭開始辦公。少了王安石的中書省,氣氛也顯得格外沉悶。
馮京順手翻了一下公文,瞄了外面的天氣一眼,自顧自的說道:「看這天氣,說不定有大雪要下。要知會一下開封府,寒冬大雪的天氣,可不要凍死人才好。」
有人聽到馮京說話,便應道:「馮相,這事曾大人早就吩咐下去辦了,開封府推官斷不敢怠慢的,您儘管放心。」
馮京心裡不由閃過一絲不悅,曾布這個「檢正中書五房公事」,出了名的眼裡只有王安石,這件事雖然是好事,但是連自己這個當值的宰相都不知會一聲,就逕自施行,也讓人心裡真不舒服。
但他畢竟是久經宦海之人,心裡雖然不快,臉上卻不動聲色的笑道:「他倒想得周到。」又問道:「各地青苗法與京東西、兩浙、河北東三路試行青苗法今年的報告交上來了嗎?」
「前天就交上來了,曾大人和幾位大人合計,這件事要等丞相回來了再處置方為妥當,壓在那裡呢。」
馮京聽見這話,心裡更加不快。但又不好發作,倘是發作,倒是好像自己盼著王安石永遠不能回這中書省一樣了。他暗自苦笑一下,打量一下中書省的官員,十之八九是王安石一手提拔起來的青年俊傑,這些人辦起事頗有幹勁,辯論起來也頭頭是道,自己在中書省的作用,原來也不過是簽字畫押而已。便是王安石請辭,但是他那巨大的陰影,依然籠罩著中書省,中書省的大小官員們,小事自己下令施行,大事留待王安石回來,馮京有點不明白自己呆在這裡有什麼意義了。
把目光漫無目的投向窗外,馮京突然感覺到王安石像極了院子裡的那棵巨大的古槐樹,無時無刻不用自己的枝葉罩著中書省的院子。一股心煩意亂的感覺冒了上來,馮京突然有種無力感,覺悟到自己是沒有辦法取代王安石的。他揮了揮手,無力的說了一聲:「知道了。」便開始繼續辦公。
王雱一邊取下披風,一邊走向房子裡。房子裡的幾個人見他進來,都起身相迎。王雱忽然感到胸中氣血翻滾,咳了幾聲,方勉強笑道:「我來晚了。」
「公子,你已經說服丞相了嗎?」有人急切的問道。
王雱一聽聲音便知道是謝景溫,因搖了搖了頭,歎道:「我父親不是那麼容易說服的,你派人送信給呂惠卿了嗎?」
謝景溫點了點頭:「送了。不過元澤,這合適嗎?你不是說呂惠卿狼子野心,不可不防嗎?」
王雱苦笑道:「事急且相權,眼下這時節,只有呂惠卿能說服我父親。如果辦這件案子的是呂惠卿而不是鄧綰的話,石越演不出這出雙簧。」
有人恨聲說道:「鄧綰行事也是太孟浪了,如今搞得我們這麼被動。」
王雱冷笑道:「事後怨人,於事何益?石越這一招,我們誰又能料到?只不過本來以為鄧綰是個玲瓏之人,做事會有分寸,才讓他去辦這件事,他是想當御史中丞想瘋了,居然這樣小看石越。」
有人笑道:「現在說這些也晚了。曾布當時首尾兩端,也是石越能得逞的原因。曾布雖然捍衛新法,但是和石越私交不錯,我們也是失算了。」
王雱循聲望去,說話的卻是新上任的監察御史蔡確,也是御史中丞的有力候選人之一,對了鄧綰的落馬,他心裡只怕是在暗暗高興。王雱心裡冷笑,口裡卻說道:「鄧綰罷知永州,並沒什麼要緊的,他始終是禮部試第一名的進士,遲早有一天能回到開封府。這裡都是自己人,大家開誠佈公,當務之急有兩件事,第一是說服我父親不要辭相,否則新法前功盡棄;二是白水潭案的主審官,一定要是我們的人,否則他們氣焰一旦囂張,以後就很難壓服下去了。」
謝景溫點了點頭:「元澤所言甚是。」
王雱又說道:「馮京向皇上推薦的人選是周敦頤,如果真要是他來做主審官,那白水潭案肯定全部是無罪釋放。」
「呂惠卿丁憂,曾布雖然精通律法,但是他已經指望不上,我們現在能推出的人選又是誰呢?」謝景溫問道。
王雱不動聲色的說道:「開封府出缺,我以為皇上之意,白水潭之案的主審官,就肯定是新任的權知開封府,這個案子審得好,權字去掉就是遲早的事情……」
他這話一說,許多人的目光立即熱切起來,但是很快又全部黯淡下去。想想自己的資歷和要面對的案子的棘手,這些人都還算有自知之明的。
王雱有點失望的望了這些人一眼,說道:「同判國子監李定、常秩都是可以推薦的人選。我會找機會向皇上推薦,但是各位也要配合我,最好是搜集一下白水潭不法亂制之事,各位御史諫官,正好順便做功課。」有宋一代,御史諫官每個月必須有彈劾的表章交上去,所以王雱稱之為「做功課」。
眾人哄然大笑,有人便打趣道:「這件事蔡兄正好一展身手。」
蔡確微微一笑,並不答話。
王雱不知道為什麼,沒來由的感到一陣噁心。
丞相府,王安石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比起宋代官員生活的奢華來說,王安石這個背負著「斂財」之名的宰相,生活卻過得十分儉樸。宋代官員俸祿頗豐,一般一家人平均每人可以請三個以上的奴僕服侍起居。但是王安石一家十多口人,請的僕人不過七八人。
自從王安石為相之後,這樣一家人聚在一起吃飯的時間就越來越少,雖然這次是王安石在仕途上遭遇挫折,但是對於王夫人來說,國家大事不是她能關心的,自己的丈夫兒女能一起團聚在一起,才是最重要的。因此每一頓飯她都竭力營造一個快樂的氣氛出來。
王倩兒一邊吃著飯一邊偷眼看自己的爹爹,朝局之事,她並不陌生,但是做為女孩子,卻是不可以隨便說這些的。王安石似乎顯得有點衰老,但不想讓人擔心他,依然強打著精神,裝出一副笑臉來。桌上擺了七八個簡單的菜,王夫人知道自己丈夫的習慣,把最好吃的菜擺在王安石面前。因為王安石吃菜從來沒有什麼挑剔,他只吃桌子上離自己最近的一碗菜。
為這個還有個笑話,有一次有人對王夫人說:「丞相很喜歡獐肉嗎?」王夫人很奇怪的問道:「怎麼可能?我都不知道。」那人說道:「因為我有一次看丞相吃飯,桌上別的菜他都沒有動,只有獐肉被他吃光了。」王夫人笑道:「一定是飯桌上獐肉離相公最近,所以他就只吃這個了。」那個人便上了心,第二次,便故意把另一盤菜放到王安石面前,果然,王安石吃菜時就只吃那一盤菜。
王安石這個生活習慣,全家老小沒有不知道的。因此家裡吃飯的時候,往往把最好吃的菜擺在他面前,他也是牛嚼牡丹,渾然不知道分辨味道好壞。
王倩兒看到父親又是只吃面前的一碗菜,顯得心不在焉的樣子,便一邊撒嬌一邊給王安石碗裡夾菜:「爹爹,嘗嘗這個……還有這個……」
王安石看著自己這個寶貝女兒,溫言笑道:「好,好。」
王雱回到家裡,進了飯廳,正好看到這一幕,便笑道:「還是妹子有辦法。」又恭恭敬敬的叫了一聲:「父親、母親。」
王安石看了他一眼,問道:「去哪裡了?快一起來吃飯吧。」聽公公說了話,王雱的妻子連忙起身幫王雱裝好飯。
王雱應了一聲,坐下來,說道:「方纔皇上召見我。」
安石淡淡的應了一聲,不再說話。
王雱遲疑了一下,說道:「皇上要我勸說父親回中書省主持政務。」他倒不是假傳聖旨。
王安石不置可否的應了一聲,筷子停在碗裡。
王旁笑道:「哥,看你一回來就說公事,先不說這些吧,我倒覺得爹爹早點學張良歸隱,並不是壞事。一家人開開心心,也挺好。」
王雱半開玩笑的說道:「你什麼時候長進過,盡出些臭主意。父親一身經邦濟國之術,不把它施展出來難得要收死在胸中嗎?況且皇上是明主,難得君臣相知,若不能有所作為,豈不為後世所笑?張良歸隱,那是他幫劉邦打下了數百年的基業,功成身退。現在新法變到一半,小遇挫折便說歸隱,真要被後人笑話的。」
王旁一向說王雱不過,便不再說話,只小聲嘟噥道:「何苦為了一個不見得正確的理想,把天下的怨恨都攬到我們王家身上。」
他說話聲音雖然小,坐在他旁邊的王雱卻是聽得清清楚楚,頓時悖然大怒,厲聲問道:「弟弟,什麼叫不見得正確的理想?」
他這麼高聲一說,頓時全家人都聽清了,王安石臉色也變得難看起來。
王旁從小就有點害怕自己這個哥哥,無論是自己還是周圍的人態度,都讓他覺得自己沒有王雱聰明有出息。這種過份傑出的父親和兄長的陰影下,使得王旁的性格與父兄竟然截然不同。這時聽王雱厲聲喝他,便不再說話,只是悶聲吃菜。
王雱卻氣猶未盡,他身體一日不如一日,這時生起氣來,胸中氣血翻騰,竟是想要吐血一樣。他好強的生生吞住那口氣血,臉色有點慘白的說道:「我們是不見得正確的理想,難道那些庸庸碌碌之輩反倒是正確的?坐視著國家一日一日被那些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的偽君子們掏空而無力挽救,反倒是正確的?」
王旁有點不服氣的低聲說道:「我可沒有這麼說。」
王雱不聽這句話還好,一聽氣又上來了,他狠狠地盯著王旁,突然冷笑道:「好啊,那你說說,我們怎麼樣不見得正確了,什麼樣又是正確的了?」
王旁偷偷看了一眼王安石的臉色,見他一直沉著臉,原來就挺黑的皮膚,更顯得黑得可怕了。他哪裡敢惹父親生氣,就打定主意退一步算了。當下低著頭不再說話。
王雱見他不再說話,便繼續勸說王安石。王夫人雖然感覺氣氛不對,但是這畢竟是男人的事情,她不好進言,便笑道對王雱說道:「雱兒,辛苦一天了,吃飯吧,來,看看這個兔子肉味道怎麼樣……」
王雱一邊對王夫人笑道:「娘,知道了。」一邊繼續對王安石說道:「父親,你不是常告訴我們做事貴在堅持的嗎?任何一件事情,都有困難,只有堅持下去,才會有最後的成功。現在的新法,就需要你的堅持呀!」
王旁在旁邊聽得心裡很不舒服,但是他生性不願意和父兄爭執,只好默默的吃飯,狠狠的咀嚼著口裡的青菜,王安石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沒有做聲。
吃過飯後,王倩兒把王安石送到書房,這段時間王安石難得有空,做為經學大師的他便開始在家裡讀石越的《論語正義》、《三代之治》,並開始動手寫《孟子注》。王雱也跟了進來,幫他整理資料。
王倩兒見父兄開始忙碌起來,便告退回自己的閨房,穿過幾道走廊,一道鬱鬱的笛聲從後花園傳來,笛聲中似有說不清的煩悶與擔心。王倩兒循著笛聲走去,到了後花園的池邊,果然是二哥王旁在那裡吹笛。
「二哥,你有心事呀?」王倩兒找了塊平整的石頭坐下,輕輕的問道。
王旁歎了口氣:「妹子。」
「是不是因為爹爹的事情?」王倩兒問道。
「是啊,妹子,二叔和三叔都和我說過,現在爹爹變法,把天下的怨恨都歸到我們王家身上,對我們王家很不利呀。」王旁也只有在自己這個妹妹面前,敢肆無忌憚的說話。
「可是爹爹也是為了天下的蒼生呀?如果能讓百姓過上好日子,國家變得富強,就算我們王家受一點委屈,又有什麼了不起呢?我雖是女流,卻也知道如果有利於國家與百姓,即便是對自己有害的事情,我們也不應當迴避的。」王倩兒理發理垂下來的頭髮,清聲說道。
王旁看了一眼自己的妹妹,忍不住笑道:「想不到妹妹你也有這種見識,如果你是男兒身,爹爹一定喜歡你更甚於大哥。」旋又歎道:「但是我沒有這種遠大的理想與抱負,我更希望爹爹與哥哥平安。你也看到了,哥哥的身體一日不如一日,還要這樣爭強好勝,天天算計。這不是一件好事呀。」
王倩兒幽幽的說道:「二哥,你也不必自謙。你也是個進士出身,學問才華,又何曾差了?你擔心爹爹,爹爹也是知道的。但是你知道爹和大哥的脾氣,天生的熱血心腸。雖然這一次爹爹實在有點心灰意懶,但依我看,爹是遲早要復出的。」
王旁急道:「妹子,你也希望爹爹復出嗎?」
王倩兒有點茫然的答道:「我也不知道,我是個女孩,終究不明白天下大事的。」
王旁歎了口氣,說道:「是呀,你是個女孩子,不明白,但是爹爹和大哥,卻都是人中之傑,可是他們也自處於錯誤之中而不自覺呢。只怪我沒用,不能說服他們。」
王倩兒有點奇怪看了王旁一眼,問道:「二哥,你怎麼可以斷定爹爹與大哥身處錯誤之中呢?」
王旁苦笑了一下,說道:「現在天下的士子,都知道這件事情。爹爹主持變法,青苗法上上下下議論了許久,又是試行又是設提舉官,結果搞得天下怨聲載道。叫好的人沒有抱怨的人多。但是石越略一改良,現在三路試行石法,成績斐然。前幾天聽浙江的士子說,單是兩浙路,官府也沒有掏出一分錢,盡收入五十萬貫,雖然水害不斷,但是兩浙路因為改良青苗法施行得當,再加上農業合作社的施行,農時沒有耽誤,也沒有餓死一個百姓,出現一個流民,大家都能盡心盡力在自己的家鄉恢復生產。兩浙的百姓上書朝廷,希望允許他們給石越立長生牌位。這種事情,是爹爹的新法能想像得到的嗎?」
王倩兒還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事情,瞪大了眼睛望著王旁,她是不太相信這個世界還有比她父親更能幹的人。
王旁看了王倩兒一眼,自嘲式的笑笑,「你不相信是吧?我也不相信。但是事實如此,我不能不相信。現在被爹爹貶到杭州的蘇東坡在那邊大興水利。曾布說兩浙今天治績如此之好,新法之功不可沒——但那是自欺欺人,無人不知道那是石越的功勞——現在朝廷可能要派大員去那裡專責興修水利,把農田水利法貫徹好,以期標本兼治。這也是爹爹的新法唯一不引起非議的法令。到坊間去轉轉,百姓都在傳說石越是文曲星下凡,左輔星下凡,是幫趙宋官家興萬世太平的;便是士林的讀書人,也有許多人對此深信不疑。就算不信這些星相之說的,也都承認石越胸中實有一篇治國的大文章,改良青苗法不過是牛刀小試。」
聽到王旁這樣誇讚一個外人,便連王倩兒都有點動搖了。王旁又和她說起石越創建的白水潭學院的氣度與景象,他不似王雱,白水潭學院,王旁也是親身去過的,別的書院,他也去觀摩過,兩番比較,在王旁口中說出來,更顯見白水潭學院的出類拔萃之處。一席長談,直聽得王倩兒悠然神往,恨不得自己能親自去白水潭學院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