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幾件小事,但是歷史正好因為這幾件小事而改變。
——某個歷史的旁觀者
連續的大雪之後,天氣一天比一天溫暖,雖然這一年的冬天才開始,但是掛在屋簷上冰稜已慢慢消融,只有在屋脊兩旁的瓦縫裡和牆角樹根之下,還能看到積雪的痕跡。汴京城也慢慢恢復了平日的熱鬧。
自那一日去桑府之後,石越便和唐棣被唐甘南和桑俞楚一起留在了桑宅,桑俞楚尋思自己的兒子既然想求得上進,而這個石越又是個有才的,那唐棣和柴氏兄弟又都如此看重,久經世故的他更是百般籠絡。在唐甘南的建議下,石越便成為了桑家的遠房親戚,上下打點一番,便把戶口也落在了桑家。平日就和唐棣、桑充國住在一起,也好互相學習。
唐棣這個人本性最不喜歡呆在家裡看書的,石越雖然也有個好靜不好動的脾氣,但交了唐棣這個朋友,卻也免不了和他出去遊玩會友,只有桑充國卻是打定主意閉門苦讀,平日裡除了和石越講講經義,談談詩詞,甚至連書房都不太肯離開。這種古代儒生的典型學習方法,讓石越看得目瞪口呆,又不免要搖頭歎息,不太明白這些人是用什麼材料做成的。
生活算是慢慢穩定下來了,但是做為一個現代人,石越是無法忍受長時間寄人籬下的生活。雖然桑家人把他當成自己家裡人一樣,甚至連月例銀都是仿照桑充國的標準給的;而唐甘南更是對他特別親切,但是這並不能讓他消除早日自立,真正在這個世界站穩腳跟的想法。他在那天和唐甘南、桑俞楚談論棉布之時,其實心裡是有過想法的。因為王禎的《農書》本就是一個歷史系的科班生必看的書目之一,而無論是黃道婆的紡紗機還是英國的珍妮紡紗機,在幻燈片教學時,他都曾經看過這些設備的圖片,可以說印象深刻。雖然自己不是工匠,但是黃道婆的技術離此時不久,而且黃道婆亦是從少數民族那裡學來的技術,說不定此時已經存在,只要自己能給出個思路,再找幾位能工巧匠加以探討試制,珍妮紡紗機姑且不論,把黃道婆的技術復原出來,石越還是有相當的信心的。
但是石越也有不好開口的地方,一方面他希望能夠借此技術和桑、唐兩家合夥,讓自己能夠獨立的佔到一定的股份;一方面他卻沒有辦法說出口。桑家和唐家對他都這麼好,實際上可以說是對他有救命之恩的,如果不是唐棣的幫助,自己說不定早就餓死街頭了,這個時候自己開口要股份,實在是羞於啟齒。若在現代那還是天經地義的事情,但是這是士大夫開言重義,閉口輕利的宋代,自己也被唐棣等人當成讀書人看待,大恩未報,就開口要錢,讓人家如何看待自己呢?他實在很擔心這種行為會為人的不齒。
這種矛盾的心情,讓他一直沒有再開口談起棉布的事情,桑俞楚本來就沒有認為他能有什麼新的發明,自然毫不放在心上;而唐甘南也不知道為何,絕口不提此事,似乎他早就不記得這一回事了一樣。
唐棣因為畢竟是赴禮部試的貢生,四處交結朋友是一項必修的功課,同一年參加考試的貢生,同一年中的進士,這些在將來都是重要的政治人脈,大家在朝堂上互相聲援,互相扶持,是很常有的事情。在考前考後幾個月的時間,就是這些大宋未來的政治精英們打好人際關係基礎的關鍵時間。
唐棣和柴氏兄弟,還有李敦敏、陳元鳳等人都不斷的來邀請石越參加這些貢生們的聚會,在他們來說,有了石越這樣的一個朋友,自己也是與有榮焉,這是很給自己掙臉的事情。而李敦敏更是格外的親近石越,眾人當中,他對石越的才華是最為欽佩的。
石越從來沒有想過這種交遊會給自己帶來什麼好處,他不過是把這個當成加深自己與唐棣等人感情的一種必要的方法罷了。但是對於這一年齊聚汴京參加禮部試的貢生們來說,「四川貢生唐棣的好友石越是個出色的才子詞人」這樣的傳言已是悄悄的傳遍了每個人的耳朵,以至於每一次新的聚會,主動對石越說「久仰」的人越來越多。
「又是一次無聊的聚會,為什麼這個時代的讀書人喜歡做這種事情呢?王安石的青苗法也應當頒行了吧?」石越扶著爛醉如泥的唐棣爬上馬車的時候,望著天上那皎潔的月亮,暗暗歎了一口氣,一邊不住的笑著和那些從身邊走過的半醉的貢生們說著「告辭」。
「見識了這麼多的讀書人,似乎還是這個時代的精英,將來的政治就要交在他們手裡,但是為什麼沒有一個人的談吐能讓自己滿意呢?剛才那個叫葉祖洽的,看他的文章寫得花團錦簇,可是人品卻這麼不堪!他連王安石都不認識,可言語之間,把王安石都吹捧成了孔子再生,這倒也罷了,最過份的竟是把呂惠卿說成是顏淵……」想起這些,石越不禁有點作嘔。這些天的交遊,讓石越感到一陣迷惘,他所讀的歷史書中,都說宋代是培養了士大夫氣節的時代,「不是說這個時代有先天下之憂而憂的范仲俺嗎?不說這個時代有出淤泥而不染的周敦頤嗎?不是說這個時代有以天下為已任的程顥嗎?為什麼我看到的卻一幅文恬武嬉的景像嗎?」一邊看了一眼在身邊酣睡的唐棣,石越輕聲對馬車伕說道:「慢點走。」
「都說唐宋八大家有古文運動,有人甚至說這是中國古代的文藝復興,現在王安石、蘇軾、歐陽修都沒有死,可是受他們影響下的士子卻是縱情於聲色犬馬,有誰曾想過燕雲淪於敵手,朝廷要對兄事契丹?有誰曾想過,國內小災小害不斷,破產的人一天多似一天,賣兒賣女的屢見不鮮……這些寄托著這個時代的希望的讀書人,關心的卻是詩詞小調、歌妓舞女,求的是一個美好的前程!」石越越想越激憤,不自禁一拳狠狠的砸在車壁上,把那車伕給唬了一跳。
回到這個時代,石越由絕望到淡然,由淡然到好奇,由好奇到欣賞,由欣賞到失望,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他的心境經歷了有生以來最為劇烈的變化。從一開始正視自己來到一個陌生的世界後產生的絕望,到堪破這一切而產生對一切無可無不可的淡然;經受住這種情緒的波動之後,因為那種對傳說中的世界不可抑制的好奇,石越開始想要主動瞭解這個世界並希望在這個世界立足;因為唐棣與桑家那種淳樸的感情,對他無私的幫助,也因為楚雲兒那動聽的宋詞,因為那毫無污染的天空,他開始變得欣賞這個世界;然而一個來自千年之後的人,對於這個世界的走向有著宿命的瞭解,當他看到這個自己欣賞的世界,竟然是由一群讓他感到極度失望的精英們在掌握著方向時,他的那種沮喪感可想而知……
「是這些人把這個可愛的世界與文明推向了她的末日!」石越憤憤不平的想到,根本無視車伕的驚訝,「在漢代時候,僅僅因為漢高祖被匈奴圍困在白帝,人們就可以用幾十年的時間來忍辱負重,最後終於打敗自己的敵人,贏得了歷史對它的挑戰。但是這個時代的人們,是不可能贏得新一輪的挑戰了!」
「但是我知道又能如何呢?我不過是一個被錯誤投放到這個時空的過客。」馬車緩緩的在汴京的街道上跑過,市井中喧嘩的聲音不斷傳入車中,這個時代已經有了繁華的夜市呀!石越向車外掃了一眼,路邊一株大樹根下的積雪赫然入目,他想起自己來到這個世界的那個大雪天,暗暗歎了口氣,忽然腦中一個畫面閃過,那是自己在戴樓門下詠詩的情景,那一句詩,「終叫河山顏色變!」終叫河山顏色變?自己能有這個能力嗎?
石越自失的搖了搖頭。一時的衝動能讓人說出豪言壯語,但是如果理智的審視自己,卻發現自己不過是中人之資,這時代人傑輩出,王安石、司馬光、蘇軾,哪一個又是泛泛之輩?就算是呂惠卿,也是無比聰明的人呀。想要改變這個時代的命運,自己就不得不去與這些人交手,這不是找死嗎?
「也許我不過就是一個旁觀者,上天讓我來到這個世界,冷眼旁觀她的滅亡吧!」石越輕輕的說道。卻聽到唐棣在夢中喃喃說道:「請——請君、君暫暫上凌煙閣;若——若個書生萬萬、戶侯。」顯是還在夢中和別人清談論古呢。石越微微笑道:「是啊,凌煙閣上,又有幾個書生呢?自己歸根到底,不過也只是一個書生罷了。」
正在這裡暗自想著心事的時候,突然聽到外面有人朗聲叫喊:「算命啊,祖傳神算,鐵嘴判富貴,一課十文錢,不准不要錢……」向車覷去,一個算命先生舉著幡子從對面走來,看起來倒是仙風道骨的樣子。
石越因正想著心事,便想找個辦法決疑,心裡不由一動,對車伕說道:「且停一下。」下了車來,正好碰上那個算命先生,石越笑道:「先生,幫我算一課如何?」
生意上門,哪有拒絕之理,那算命先生立即喜上眉梢,滿臉的媚笑,什麼仙風道骨,早就拋到了九霄雲外。石越看著這種嘴臉,心裡頭已涼了半截。卻聽那個算命先生問道:「公子是看手相還是測字,定是想算明春的春闈吧?」他看石越的打扮,便知道是個書生,一般因為「子不語怪力亂神」,書生們輕易也不算命的,要算命決疑,這個時節,多半是為了功名,他這推算本也不算錯,可惜碰上石越卻是看錯了人。
石越聽他這麼一說,愈發是從頭涼到腳,也不管他嘰嘰歪歪,說道:「我不測字也不看相,你這裡有簽抽沒有?我抽個簽,卦金照給。」心想我誠心向上天問卦,免得為你所誤要緊。
那算命先生早已樂開花了,點頭哈腰的說道:「有的,有的。」連忙恭恭敬敬從行頭裡捧出一個竹筒來,石越要了一柱香,向天拜了幾拜,心裡暗禱:「石越今日誠心向上天諸神禱告,我平素不信神不信命,你們把我放到這個世界來,我也不敢怪你們,倘若你們有靈,那麼就給我一個指示,告訴我究竟是想讓我做什麼,若是沒靈,就隨便給個不著邊際的答案好了。」他也不管這禱詞是不是有點不倫不類,說完了,望空拜了幾拜,捧起竹筒搖了幾下,就有一枝簽掉到地上。
那算命先生早就幫他撿了起來,恭敬的遞給他。石越接過來一看,卻是兩句詩:「亦予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這是屈子《離騷》中的名句,石越豈有不知之理。他輕輕的念著這兩句詩,暗暗思忖:這真的是上天給我暗示嗎?一時間竟然癡在那裡了。
那個算命先生以為石越抽了支壞簽,涎笑著在旁邊勸解道:「天命者可以人事而改,不過是上天有好生之德,給我們凡人一個警示而已,若能盡事功,雖然起初是不好的,也可能變好;若不盡事功,便是上上之簽,最終也可能不成……」絮絮叨叨說個沒完沒了。
石越正沒理會處,見他在旁邊多嘴,倒也好笑,說道:「多謝你了。」摸了十文錢給他,也不理他在後面千恩萬謝的,轉身便向馬車走去。剛邁開步子,一輛馬車「喻」的一聲,停在他前面,把他嚇了個半死。死不可怕,可是要回到古代死於宋代的一場車禍,那也太搞笑了一點。
他正想看看到底是誰家的馬車這麼沒規矩,那綠色的車簾早已掀開,一張熟悉的臉躍入眼簾,竟是碧月軒的歌妓楚雲兒。
楚雲兒在車上施了一禮,盈盈說道:「石公子別來無恙,奴家有禮了——方才多有得罪,伏乞勿怪。」
石越縱有萬千火氣,碰上這麼一個嬌滴滴的人也發不出來,何況還是故識。也只有改顏笑道:「無妨。不料今日邂逅姑娘。」
楚雲兒顯得對石越很有好感,卻又不敢正眼看他,低著頭輕聲說道:「這裡不是談話之所,不知石公子是否可以賞臉光臨碧月軒?」
有美人相邀,石越本來也沒有拒絕的道理,但是看了看自己的馬車,想著那上面還躺著一個唐棣呢,這重色輕友、有異性沒人性的事情,石越就有點做不出來了。只好訕笑道:「今日在下有所不便,如果姑娘不嫌棄的話,這旁邊就是酒樓,就由在下做東,請姑娘一敘。」他其時心事重重,也不想馬上回家。
楚雲兒本來就怕他拒絕,心裡正怦怦地跳著呢,想自己在風塵中這麼多年,從來沒想過有人會拒絕自己,也不知道今天是怎麼了。此時聽見石越相邀,臉都紅了,輕聲說道:「不敢,公子請。」
當下在酒樓上要了間雅座,是用屏風隔開的,正好臨街而坐,依稀可以看到潘樓街的夜景,雖然比不上現代都市的不夜城,但也是燈火通明,另有一種味道。
石越暗暗歎道,此刻雖有美人在畔、醇釀在手,然而終究是不能快樂。又想起那簽上的兩句詩,不禁喃喃自語道:「亦予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對著楚雲兒,竟是視而不見,只是一舉手一仰脖,便把一杯酒一飲而盡。
楚雲兒是見慣了世情的人兒,見這光景,豈有不知這位翩翩公子其實有著滿腹的心事。她心裡也不知道是個什麼味兒,面上卻不動聲色,只笑著說道:「屈大夫這句詩,是告訴上天只要是我們認為是對的事情,就應當九死無悔的去追求,這是屈子的一種志士情懷——為這句詩,的確可以浮一太白的。」當下也舉起酒杯,一飲而盡。
石越凝視她半晌,突然笑道:「好,好。想不到楚姑娘竟是女中的豪傑。衝你這句話,便可做得我石越的朋友。」
楚雲兒愕然道:「朋友?」這世界上的男人把她當什麼的都有,但是絕無一個人把她當朋友,別說是她,這天下的任何一個女子,都不會有過男人當她是朋友的。這個石公子行事,也未免太出人意表了。
石越雖然明白這一節,卻是滿不在乎,爽聲說道:「就是朋友。男子女子,皆是父母所生,天地所養,為什麼就做不得朋友?」
楚雲兒聽他這麼說,卻還是有點不能接受,因笑著問道:「自古以來,男子為乾,女子為坤,男子為陽,女子為陰,這五倫之中,朋友一倫卻曾未聽說可以男女並列的。」
石越笑道:「楚姑娘說說何為五倫?」
「君臣、父子、夫婦、兄弟、朋友,是為五倫。」楚雲兒抿著嘴回道。
石越笑道:「君為乾、臣為坤,父為乾、子為坤,夫為乾、妻為坤,兄為乾、弟為坤,若推而及之,那麼為什麼朋友不可以有陰陽之配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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