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云:我恨在我求,萬古罹深幽,我病在我憂,疾癘不得瘳。
這一切,原來都只不過是個荒夢而已,其實並無天搖地動,也無地裂深坑。我完全不記得夢中跌落深坑以後又見到了一些什麼,隱約感覺似乎是想起了些什麼,又似乎什麼全都遺忘了。
我忘記了自己是誰,忘記了此世何世,忘記了曾經遭遇到的一切人和一切事物。那是一種異常恐怖的感覺,當你明知道一切全都確實地發生過,而又確實地想不起來的時候,我甚至會懷疑自己存在的意義,從而只想到一個字:「死!」
我甚至在夢中忘記了自己的妻子,忘記了爰苓,更忘記了萍妍。所以當我終於睜開眼睛,從夢魘中掙扎著醒過來的時候,首先看到妻子那焦慮的目光,內心竟然騰起濃重的懺悔之意。
只是一個夢而已,但現實中真的會有那麼一天嗎?我會有一天忘記自己的妻子嗎?或許吧……如果任由妻子跟隨那狐精而去,狐精也許會抹除我相關這個女人的記憶——如果她不抹去,我將長久生存在歉疚之中,如果他將記憶抹去,我則會身陷夢中那樣茫然惶惑的境遇之中,直到死亡……
我掙扎著爬起來,四肢百骸無處不痛,尤其當自己想到了在夢中墜落深坑時的感受,更彷彿有無數蟲豸在咬噬自己的血肉,不禁難受得再次跌倒在榻上。妻子問我:「丈夫此刻感覺如何?」又說:「已著人去宮中請御醫去了。」我微微點了點頭,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就這樣,我在病榻上躺了整整三天,才終於勉強能夠視事了。首先來到榻前奏事的是靳賢,他呈上一份太尉府所頒發的調兵令,陰沉著臉說道:「邱縣芒氏作亂,獲筇竟然調動了七個郡的郡兵,不識何意,恐有奸謀!」
我接過來大致看了看,正如獲筇當日所言,他調中野郡兵往剿,同時使渝安郡兵南下以阻強蠻趁勢入侵,為保渝安,再調虛陸郡兵北上,郴南郡兵則西進協防虛陸……如此層層相因,半個國家的軍隊都在調動換防。
我看不出內中隱含著什麼陰謀,不過為了剿滅一縣的變亂,竟然同時調發七郡的官兵,情況確實不大尋常。我知道靳賢是不大懂軍事的,其實我懂得也很有限,想來想去,只好找兩個姐夫來斟酌商議。
面對太尉府的調兵令,二姐夫終讓皺眉看了半天,最終只是輕輕搖頭:「此人智深,無可索解。」倒是大姐夫粥恆沉吟半晌,突然捋鬚微笑起來:「這老匹夫,我知其意矣。」
三個人的目光全都望向粥恆,只見他在案上攤開一張地圖,又抓起漆盤中一顆乾果,撒在地圖上所繪的中野郡附近,然後就把這些乾果當是部隊,按照太尉府的調令一一撥動。等他演示完,局勢也終於明朗了——
「七郡之兵調換,其結果是重防兩郡,」粥恆胸有成竹地笑道,「一是中野,邱縣變亂,中野必集重兵,此乃題中應有之意。二是虛陸,虛陸郡沌山下有獲氏的莊園,良田七千頃——這老匹夫是害怕亂民流躥沌山,損了他的家業,如此而已。」
聽了他的分析,我和終讓都不禁鬆了一口氣,連連點頭。靳賢還有點不大放心:「此賊心深智廣,恐非貪戀田宅之人。」粥恆捋鬚笑道:「大人太高看那老匹夫了。他這個太尉是虛的,國柄都操在大將軍手中,他還有何能為?便不欲為田舍翁,亦不可得矣。」說著話轉向我:「近日查知,獲筇使族人又在郴南賤買良田三百頃,可見其志已墮,不足為慮。大將軍若尚有所疑,不准他的調兵之令也就是了。」
我輕輕搖頭:「既然如此,還是准了他的,不必阻攔。」我還等著看獲筇在天子和百官之間走鋼絲的好戲呢,還不想現在就和老頭翻臉,況且,為了這樣一樁小事就和他翻臉,萬一逼得他狗急跳牆,耍出什麼花樣來,那就麻煩了。但我警告粥恆他們:「獲筇非田舍翁,不可小覷了他。從來輕敵者必亡,爾等切切牢記!」
按照慣例,天子每日早朝,召見三公九卿,五日一大朝,駐京、旅京的兩千石都必須與會。想想天子也甚為可憐,每日上朝,風雨無阻,不似百官還有休沐之假,年老了還能致仕,雖說古聖先賢有禪讓之禮,但那只是傳說而已,真正貴為人主者是無敢為此先的。
因而這種慣例似乎就從沒有一位天子從頭至尾都遵守過,今上大權旁落後就更是如此。他往往三日才始一朝,過過形式而已,每月才一大朝,也很少談論什麼正經事——正經事都由我或者是靳賢決定,天子如木人,如土偶,如宗廟裡的牌位,端坐而已。
然而立儲可是我或者靳賢都不敢輕易決定的大事,也是天子必須拿出自己主意來的要務,所以上次大朝後,隔了四天,天子就派內宦到處通知說打算再朝。我對他的急不可耐感到有些可笑,同時自己也非常急切地想看獲筇在天子和百僚面前表態。可惜這番心思,瞞得過旁人,瞞不過老奸巨猾的獲筇,他一聽到大朝的消息,立刻就病倒了。獲筇不能上殿,天子大朝的心思立刻就洩了,內宦在都內穿梭,通知說天子偶感風寒,大朝之會暫且作罷。
二姐夫終讓悄悄對我說:「獲筇老賊定是假病,請大將軍遣人以探病為名,查其虛實。」我笑著搖搖頭:「不必。」看都不用看,我當然知道獲筇是裝病,然而只要你一天不上朝表態,天子就一天不會放棄立郕皎為儲君的努力,你能躲過初一,還能躲過十五去麼?我倒要看看這老頭打算裝病裝到哪一天,除非你乾脆病死,否則這個陷阱是根本躲不過去的。
可是轉念一想,當朝太尉得病,就禮儀上來說,我這個大將軍不能不遣人去慰問一下,於是和靳賢商量,他推薦了大將軍府別駕離州。這個離州是我同族遠親,別無大才,唯儀容莊端爾,派他前往,定不會失了禮數。
結果離州回來稟告說:「太尉貪食下痢而已,料無大礙。」我料他也本無大礙,雖然私下議論中總罵他「老賊」,雖然我一直盼望他死,其實此賊去年才剛過五旬,沒那麼容易立刻就天壽耗盡而嚥氣的。
等到了次月既朔,獲府有僕傭來稟報說,太尉已然病癒,明日即可上朝。我估計這消息也立刻稟報了天子,天子定會在望日再叫大朝。有趣的日子一天天近了,我彷彿變成了一個孩童似的,終日心癢難搔地掐指等待著大朝之日的到來。
十月十三日,靳賢和大姐夫粥恆先後來稟報說,天子在天安殿秘密召見獲筇,連內侍都屏去了,談了整整一個時辰,不知道說些什麼,只知道獲筇出殿後連連歎氣,天子卻面有喜色。
我知道他們在談些什麼,一定和上次召見我一般,天子想在大朝前先探探獲筇的口風。不過考慮密談後兩人的反應,莫非獲筇雖然心不甘、情不願,但已經被天子壓服,打算郕皎為儲君了麼?天子一定是向他暗示說,我已經贊同了立郕皎的想法,則獲筇不敢與我為敵,或者說不想現在就和我撕破臉皮,所以只得勉強依從。
如此說來,兩日後的大朝,主要就看獲筇和國犀等人當廷爭辯了。雖然我內心隱約地盼望獲筇反對天子的想法,如果天子因此而恨透了這個老賊,發密詔要我取他性命,那就再好不過。現在獲筇順從了天子,他和國犀等人分道揚鑣,只是翦其羽翼而已,我就得不著即刻下手除掉他的機會了。
我整日端坐在大將軍府中,庶務都有靳賢處理,大政也有屬官們動腦筋,我只要點頭和畫押即可,四方雖說不算太平,也還沒有釀成太大的亂子,多少感覺有點無聊。我似乎很盼望著出點事,以排解壓在肩上的整個國家和整個家庭的千鈞重擔……還有相關妻子和小丫鬟雪念的難以解決的問題……
不過轉念一想,即便天子並不痛恨獲筇,難道我就不能去請得誅賊的密旨麼?即便天子不願下此旨意,以我今時今日的地位和勢力,就不能矯詔麼?其實早就可以用雷霆手段除掉那個老賊了,只是我,也包括靳賢一直都在猶豫,都在擔心獲筇一匹夫易殺,由此引發的官場和各郡的動亂不好平息。所以我們需要一樣事物來推動,這樣事物最簡單就是天子的密詔……
其實我和靳賢都是因人成事的無能之輩吧。我不禁苦笑起來,同時覺得一股透骨的含意湧上心頭。
因為這般胡思亂想,我整整一個晚上都沒能安睡,始終下不了矯詔殺獲筇的決心。算了,且等大朝以後再尋機會吧,陡然起意,倉促行事,肯定是沒有好結果的。
第二天一早起身,洗沐過後,我一邊檢視公文一邊等待早膳。早膳從來都是一個人在書房裡吃的,按照古禮,我每旬只和妻子同床三次——雖然有同床之名,卻無同床之實——其餘時間都在書房中獨眠,起床後就在這裡洗沐用膳,然後或者去上朝,或者出廳理事。按照常理,每天都必須進宮去參與朝會,天子某一日不朝,早早的就會派內宦來通知,然而現在規矩徹底變更,天子一般不朝,某日想朝了才會遣人來叫。我就在書房等著,不過估計望日大朝前,天子不會再開小朝會了。
然而出乎我意料之外,卯時兩刻,我剛用完早膳,僕傭就領進一名內宦來。那宦官在我面前跪下,五體投地地磕頭。我問他:「天子今日欲朝?」宦官回答說:「今日不朝,但有詔宣大將軍天安殿見駕。」
哦哦,又是天安殿,莫非天子得到了獲筇的保證,忙不迭要把喜訊告訴我,或者想以此來固我之心麼?我內心突然冒出一個邪惡的想法:如果在獲筇都同意擁立郕皎的前提下,我的態度卻突然來個百八十度大轉變,天子會是一副怎樣的表情呢?
當然,那只是想想而已,雖說我握有天下的權柄,終究不是任何事情都可以肆意妄為的。人在世上,總有綁縛,總有羈絆,這綁縛和羈絆非它,也非天意,而是人心。禮法、規章,數千年來所塑造的人心,是有其規律可循的,從之則生,逆之則亡,就算我不但握有權柄,還篡位做了皇帝,天地至大,唯我獨大,如果違反了傳統的禮儀,違反了所謂的「天道人心」,還是立刻就會死無葬身之地的。
於是端正朝服,一邊派人去通知妻子一聲,一邊出門登車。我手拽車廂後的皮帶,屈膝蹬腿,身體才剛懸空,突然間,手裡一空,立刻頭下腳上地跌下了地。僕傭們慌慌張張地擁過來攙扶,被我怒斥一聲喝開了。我爬起來,撣撣身上的土,活動一下手腳,好在並沒有受傷。再看看手裡,原來是皮帶斷了。
掌管車馬的僕傭面如土色,急忙跪地磕頭。我隨口下令:「拉下去,打二十鞭子。」然後手扳廂板,縱身躍上了馬車。有個門客湊近來請示說:「大將軍換車為宜。」
開什麼玩笑,不過斷了根皮帶就要我換車?換車的時候我幹什麼,就站在門口等著?實在太不成體統!我理都不理他,拍一拍御者的肩膀:「走。」
大將軍府外是一條寬闊的土路,可容三乘車並駕而行。整個隊列前面有六騎金台營勇士開道,其後是各種旌旗、傘蓋,然後是我的馬車,車後還有十騎私兵護衛,再後面是前來宣旨的宦者的乘車。出門向南行百尺,拐一個彎,就可以邁上通衢大道,北向即可直趨金台門。
然而就在拐彎的地方,突然捲來一陣旋風,「喀」的一聲,隊列中的一面飛虎旗從中折斷,朝後直拍下來,正打在左驂的頭上。那馬驚嘶一聲人立起來,乘車也因此劇烈地晃動,晃得我一個趔趄,若非手扳著軾,險險摔落車下。幸虧御者技藝高超,一邊抖動韁繩,一邊口中斥喝連聲,才終於穩住了馬車。
「大將軍,」御者突然轉過頭來,低聲說道:「此乃不祥之兆,請大將軍速速回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