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云:君之劬勞,民之休息;君既見用,無不懷德。
渡過潼河,我再次登上朗山。想到前次登山,身邊只有妻子、尉忌,以及兩三名僕傭,我是為了解開丈人離奇的夢境而來找九德真人幫忙參詳的。此次再上朗山,我已位列三公,前呼後擁的無數士兵、僕役相隨。雖然他們中沒有一個人有尉忌的本領,我的心卻安穩了很多。
朗山位於憑朗縣內,聽到我來的消息,縣令率領大小官吏並縣中縉紳們出城十里遠迎。我沒有進入縣城,直接轉向朗山,才到山腳下,就聽到鼓樂喧天,一眾煉氣士也都列隊相迎,並且領頭的竟然是我從前的師傅葛琮。
我真想拉著葛琮的手說:「還記得我上次來嗎?你前倨而後恭,何等的可笑呀!」然而以我今日的身份,以我一貫謹小慎微的性格,是說不出這種話來的,我只是坐在車上,朝葛琮微微點頭,說:「特來拜見九德真人,有所請教。」
馬拉人拽,馬車登上半山,我才終於被迫不得不下車步行。山道兩旁列滿了煉氣士,一個個身著盛裝,以我的經驗,除了大祀和天子下詔冊封真人,他們一年也難得穿幾次這套衣服。進入秩宇宮,緩步邁入紫雲殿,九德真人竟然從蒲團上站起身來相迎。我強忍住笑深鞠一躬,然後在他身旁的蒲團上坐下。
小僮奉上茶來,然後九德真人揮揮手,把閒雜人等都驅趕了出去,這才湊近一些,低聲問我道:「大人此來,為的是那妖物之事?」
九德真人果然並非凡俗,我還沒開口,他就知道我的來意了,並且開門見山。我輕輕歎了一口氣,回答說:「既然一體二化,我不知道她是爰氏,還是妖物,不敢沾身,實在煩惱,故此特來向真人請教。」
九德真人搖搖頭說:「自種因緣,自己了斷,我幫不了你。」說著指一指我的心口:「就算有莫大神通,也難以解開人心之結。你是不敢沾身還是不欲沾身還是不願沾身?你且捫心自問看。」
我內心一片迷茫,不知道該怎樣回答才好。真人品一口茶,繼續對我說:「據五山真人所言,那妖物倒也並不濫傷無辜,只是彭剛的苗裔一日不絕,蘋氏的怨恨一日不除,遲早還是要惹出是非來的。」
我不禁苦笑道:「我自己就是彭剛的苗裔,難道我自己一日不死,這個結就一日無法解開嗎?」真人再度搖頭:「此結不在於事,而在你心。令岳大限已到,時日無多了,等他百年之後,你大可休了爰氏,斷絕這段孽緣。到時候,你是不是會那樣做呢?」
我愣住了。我總是以種種借口為自己開脫,丈人在世,我肯定不能疏遠妻子,但如果丈人不在了,按照常理,我當然可以舉慧劍斷孽緣。然而這段孽緣真的那麼容易放下嗎?我在內心深處對爰氏甚或對那妖物蘋妍是否存在著深深的眷戀呢?我能不能狠下心來休了她呢?
眼前再度閃現出妻子的倩影,我一陣目眩神搖,過後悔恨無比。
真人看著我只是笑,我不知道他是在微笑還是在冷笑,老傢伙眉長鬚長,滿臉皺紋,令人完全無法從表情上分辨出他的真意。定了定心神,我決定把有關狐隱的事情告訴他,他無法解開我的心結,總能幫助我降除妖物吧。
「不必說了,那狐狸的事,我已盡知,」真人笑著點點頭,隨手從蒲團底下取出一件東西來,遞到我手中,「此物可避百邪,你隨身佩帶,那狐狸就無法近你的身,無法對你不利。」
我接過那樣硬冷的東西,定睛細看,原來是一具白璧,逕過兩寸,通體透亮,毫無花飾。乍看只是平常的美玉,然而我盯的時間久了,卻隱約覺得有雲霧從璧孔裡瀰散出來,這雲霧有鱗有爪,倒像是一條巨龍,圍著白璧緩緩地繞上一圈,然後逐漸爬上了我的手掌、手腕,手臂……
眼前一片朦朧,耳邊恍惚聽到真人的聲音:「狐之孤,孤之狐,無窮天機,都在璧中。切記,切記。」
父親卻並不肯離開老家,跟我往都中去。他拍著我的肩膀笑笑說:「我眼不花,耳不聾,腿腳也沒有什麼不方便,樂得在鄉下逍遙自在,去京中做什麼?聽說那地方氣候潮濕,我恐怕住不習慣。」
這是擺在明面上講的話,而當只有我們父子兩人在場的時候,父親卻皺著眉頭,低聲警告我說:「汝無非常之能,而立非常之功,無非常之德,而居非常之位,不見得是福氣。好比月亮,月盈必虧,就算再小心謹慎也未必能逃脫命運的捉弄,我實在為你擔心啊。」
我笑著說:「您多慮了。」父親搖搖頭:「都中、官場,都是天下最大的是非之地,禍患時起蕭牆。你不要告訴我說你毫無察覺!」我想起臨行前丈人的囑咐,情緒不禁也低落了下來。
在家鄉住了三天,親朋故交紛紛前來拜會,幾乎一刻都不得閒,簡直比在都中還要讓我頭大。於是第四天我就匆匆拜別了父親,啟程回京師去。那些親朋故友,多有請托官職的,我不好一概拒絕,只得記錄下了他們每人的姓名履歷,要他們且耐心等待著,朝廷定有安排。不過在回程的路上,我卻偶然收留了一個人。
這人是個煉氣士,三十多歲的年紀,身高腿長,膚色白皙,唯一的缺憾是雙眉倒掛,一副落拓之相。我才離開家鄉走了沒多遠,他突然從路旁躥出來攔住我的馬車,拱手高喊:「懷化靳賢,拜見司徒大人!」
衛士們抓住他的雙手,按著他的脖子,把他押到我面前。靳賢大叫道:「我是煉氣士,不是平民百姓,更不是強盜宵小,況是故交,請以禮相待!」我隱約覺得他的容貌和姓名似曾相識,可是一時想不起來,於是揮揮手,叫衛士們把他放開。靳賢直起腰,從容地整整衣冠,然後又是深深一鞠。
「我曾在懷化為長,那時有相見過嗎?」我在腦中反覆搜索那段短暫而離奇的經歷,卻始終不得要領。靳賢微微一笑:「大人去懷化為父母官以前,區區就離鄉他往了,你我並非於縣中曾經相見。請再往前想,大人為繡衣直指押送太山大俠膺颺往都中去……」
我腦中靈光一閃,恍然大悟。是的,我想起來了,我在押送膺颺回京的路上,路過懷化縣,曾經被一夥亂民堵在高阜之上,因此被迫寬放了膺颺。而這個靳賢,當日就正在亂民群中,並且還走出人群,和膺颺攀談過!
想到這裡,我不禁冷笑一聲:「汝是煉氣士,可也是真正的宵小!」「何所謂宵小?」靳賢朗聲笑道:「區區不隱姓名,不匿行跡,引百姓取積存之糧而使免為餓殍,圍大人於高阜之上而不相加害,大人反以我為宵小嗎?」
「煽動亂民,攻掠郡縣,哄搶糧食,按律就當大辟,」我才不會被他這段似模似樣的話唬住,於是繼續冷笑說,「你還敢孤身前來見我,膽子倒真不小呀!」說著把手舉起來,只待他再放一句屁,就招呼衛士們將其當場按倒。
靳賢把脖子一梗,竟然也冷笑起來:「祖聖有云:『民為社稷先,饑民者,殘也,飽民者,仁也。』區區為使民飽,不惜己身,致干國法。區區但有一言,請大人垂聽,然後執而殺之,並無怨言!」
我點點頭:「好,你說。」得到我的允許,靳賢清清嗓子說道:「國家動亂,暴民紛起,非僅當道小人之罪,崇韜、國岸,固當殺之以謝天下,而唯此並不足以抒國難,定危局。豪強大族,連阡並陌,兼併土地,百姓無所躬耕,欲求一飽而不得,怎能不揭竿而起?大人手刃奸賊,匡正朝綱,為天下仰望,而不能變更舊制,消除隱患,唯孜孜以求小節,譬如大木將傾,不正其本,修枝剪葉能竟何功?!」
說到這裡,他屈一膝跪下,並且反背雙手,大笑道:「這一番話,大人若能聽進去一分,實行半分,是天下蒼生之福,而區區之功,豈止拯救懷化數百饑民,便頭斷肢殘,又何足為憾!」
說實話,他這一副捨生取義的臭面孔,讓了多少有點讓人反胃。古書上常能看到仁人志士慷慨死諫的描述,讀了令人熱血沸騰,但這種情境似乎只應該存在於史籍中,存在於虛幻的傳說中,放到今時今日,總感覺脫離現實,很不搭調。我如果不是司徒,如果還是個小小的縣長,或者北營校尉,或者中尉吧,一定會嘲笑對方的滑稽,然後命人當場斬斷那根似乎很硬的脖子。
然而現在我是司徒,我在這個職位上呆了半年有餘,事務倥傯,每天拆東牆補西牆,搞得焦頭爛額。我本不是一個勤勉的人,然而身處局中,看到國家體制千瘡百孔,似乎隨時都會傾塌,總忍不住為其擔憂,忍不住要去做一點事情。然而做事真的很難,做官其實更難,這就使我對靳賢所說的那番大道理,多少有一點點感同身受。
雖然他的表情很可笑並且可厭,雖然他的態度實在太過張狂,然而我不得不承認他說的很有道理。這種道理,其實對國政瞭解多一點,人人都會明白,雖然他一個鄉下煉氣士能有這般見識,確實令人欽佩。然而重要的是,不是醫者,就算明瞭病症為何也不知道該怎樣對症施治。我很想治理好國家,就算不怕被萬世唾罵,也怕自己存身的這座大廈竟然在自己還在世的時候就傾垮下來,然而我找不到治理好國家的良方。靳賢膽敢不要命地在我面前口出狂言,難道他有什麼妙策嗎?
我坐在車廂裡發愣,四周圍的空氣好像凝固了似的。好一會兒,我才回過神來,再看看靳賢,他還跪在車下,用非常熱切的目光仰望著我。我想要和他好好交談一番,問問他是否確有治國平天下的良策,然而似乎轉換態度的時機已經錯失了。按照古籍上的種種記載,明君聽到臣下的死諫,總會立刻變容,或者跳下車來,或者站起身來,朝對方深深一鞠,口稱:「寡人不敏,請先生教我。」然而我愣了那麼長時間才玩這套把戲,也未免太過滑稽了。
又瞟了靳賢一眼,不得不承認,我實在很討厭這個人以及他現在的態度,即便想要向他問計吧,即便最終把他留在身邊參與謀劃吧,也得先殺殺他的威風。於是我輕輕一擺手:「拿下了。」
當天晚上,我在驛捨裡居住,叫人把靳賢押來。那傢伙早就沒了先前的囂張氣焰,兩道眉毛更加倒掛,彷彿在哭,讓人看了又好氣又好笑。我讓他在對面坐下,然後屏去眾人,開口問道:「你們靳家在懷化是顯族嗎?」
靳賢愣了一下,似乎完全沒有料到我會這樣開篇。他回答說:「是,區區家中有田八百頃。」我點點頭:「我家在雲潼有田千頃,你我都是大族出身。」
頓了一下,觀察一下那傢伙的表情,我才繼續說道:「世家大族,乃是國家的根基,根基穩固,自然國本牢不可催。然而根基若是過於龐大,枝葉反而會日趨凋零。你白天所說的,我都明白,只是如果要限制世族,你我兩家皆在限制之列,你這樣做,不怕愧對祖先嗎?」
靳賢直了直腰桿,回答說:「人先有國,然後有家,能使國本牢固,祖先在天之靈也會感到榮光,怎麼會怪責呢?區區又有何慚愧呢?大人自任司徒以來,所作所為,天下人有目共睹,雖然治理不得其法,但宵衣旰食,為國操勞,區區是很敬佩的。因此那一番話冒死也要稟告大人得知。大人若果能勉從區區之言,山河帶礪,垂范萬世,可為一代偉人!」
想不到這傢伙還會拍馬屁,我不禁莞爾一笑,隨即搖搖頭說:「談何容易啊,談何容易。」「天下事都不容易,但只要切實地去做,總會有所成效,」靳賢拱手說道,「世家大族,根深蒂固,牽一髮而動全身,一般人是搖撼不動的。大人位居三公,又掌兵符,天下事都在大人掌中,大人若不能為,世上更無能為之人。難道您忍心看大成兩百年基業一旦崩塌,黎民百姓再回歸到威末亂世中去嗎?」
「就算我是金剛力士,奈何面前橫的不是一塊巨石,而是一座高山,」我苦笑道,「緩解兼併,給民以田,該從何入手,如何去做,才不會引發更大的變亂呢?治大國如烹小鮮,身處我的位置,更不敢輕舉妄動啊。」
靳賢把身體朝我的方向略探了探,壓低聲音說道:「大人如能用區區之策,不必五年,而國家初定,比及十年,問題可以基本解決……」
我必須承認這傢伙並不僅僅只會喊口號,他不止知道癥結所在,還知道該怎樣用藥施治——雖然他其後所說的話我只聽懂了六成,並且認為切實可行的只有兩成。就這樣,我決定把他留在身邊,並且許諾說,等回京就任命他做司徒長史。然而靳賢卻拒絕了,他說:「區區但願為大人門客,不願為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