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云:所識是虛,所想本妄,我之所處,其誰可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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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混在孤人群中,雖然也戴著草笠,登著芒鞋,但神態舉止,卻分明不是一路貨色,顯得格外扎眼。我注意到他的時候,他也看到了我,微笑著走過來打招呼:「離先生,久違了。」
「原來是蘋先生。」此時遇見蘋蒿,我不知道是惶恐還是興奮。此人是得道高人,若得他的指點,我前途無憂矣;然而一看到他,就難免想到縈山上那位老修道士,就難免懷疑自己現在所處所歷,不過一場荒夢,還是那老傢伙點化自己的手段。仔細想一想,四外看看,找不出什麼破綻,就算是夢,那也一定是個構造複雜到接近真實的夢,憑我的道行是窺不透的。既然不明白,乾脆就別去多想——我的個性一貫如此,也不知道是豁達,還是在逃避。
那些孤人似乎確是和蘋蒿結伴而來,看到他站定了和我敘話,他們也都遠遠站在城牆邊望著,趁便歇一歇腳。我向蘋蒿恭敬地作了個揖,問他:「那些是孤人嗎?先生如何與孤人結伴?」
蘋蒿笑一笑:「他們是孤人,我也是孤人,他們是孤窮之人,我是孤獨之人。路上偶然遇見,他們要來高航拜見太守,我聽聞你也身在高航,因此同路而來。」我吃了一驚:「先生尋我可有何事?」不會是那老修道士又有什麼屁話要說吧?
蘋蒿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笑得非常詭譎:「無他,求餐飽飯耳。聽聞離先生是爰太守東袒,要不要我幫忙引見一下,你帶這些孤人去見令岳?」天曉得這些孤人為什麼要見丈人,丈人上看下看,左看右看,怎麼看也不像是「仁德、平和」之主。我對他們沒什麼興趣,還是趁此機會把疑難提出來,希望蘋蒿有以教我吧。
於是把九德真人的啞謎悄悄告訴蘋蒿,請他幫我解惑:「何謂『頭頂星月,腳量山河』?」蘋蒿不聽則已,聽了我的詢問竟然「哈哈」大笑起來:「此莫非天意乎?」他用手一指那些孤人:「這幫傢伙四方奔走,居無定所,足跡遍於天下,可不是『頭頂星月,腳量山河』?弧增以拯危救難,平靖亂世為說,不正是『心憂天下』?百姓但遭禍亂,朝廷令旨是假的,三聖之說是虛的,莫不盼傳說中的孤人前來拯救,不正是『情感黎庶』?」
我張大了嘴巴,半天說不出話來。這不會是真的吧,九德真人所謂的「高人」,就是指的這些孤人?雖然據說孤人弟子遍佈天下,其中不乏雞鳴狗盜之輩,確是很大的臂助,但他們從來被世族瞧不起,被認定是一些江湖混混,邪說妖人,與他們往來,可是大失體統、大丟臉面的事情呀。我真的要把他們引見給丈人嗎?
蘋蒿搖頭笑道:「悄悄地引見,其誰知之?他們確有要事待求見令岳,你招過來一問便知。」
我也沒有別的辦法,蘋蒿的解釋似乎頗有道理——況且,就算沒有道理,我也不敢違拗他的言語,他雖然不過一個流浪的修道士,又態度平和,可腹內深藏了多少玄機,誰也不清楚,這種山野高人,能不得罪還是不得罪的好。
我有些猶豫地點了點頭。蘋蒿轉身向那些孤人走過去,也不知道說了幾句什麼,其中一名孤人摘下草笠,大步向我走過來。「安塞秋廉,」他稽首報上姓名,「拜見離先生。」
「不用多禮,」我伸手虛作攙扶之狀——這人滿身污穢,我才不會真的去碰他呢——低聲問道,「本郡太守,是某泰山,聽聞幾位求見於他,有要事稟告,不知在下能否先知其大略?」
秋廉左右望望,向我走近一步,從懷裡掏出一封信來,展開讓我瞟了一眼落款:「末等是來送信的,還請離先生引見。」我大驚失色,急忙一口答應:「幾位請隨我來,我這就去稟報太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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丈人一開始似乎並不很相信我的話:「你看清了,果是高市大王所寫的書信?」我急忙給自己找退路:「信上確署高市王之名,然小婿是從未見過大王筆跡的,或是偽造,也未可知……」
丈人先不想見那些人,叫我把書信要來查驗,再論後話。但這一招我早就想到了,也立刻被拒絕了:「那些孤人說,必須將書信親手呈交丈人。」
丈人沒有辦法,只好吩咐我秘密款待這些孤人,等到天黑以後,再招秋廉一人來見。我知道丈人是害怕刺客——據說孤人中有不少專業刺客——果然,當晚接見秋廉的時候,不但有我侍坐,丈人還把尉忌也叫過來,讓他挺著長矛,埋伏在屏風後面。
秋廉已經先洗過了澡,換了身雖舊尚潔的衣服,跟著我進入後廳,拜見丈人。丈人故意沒穿官服,只戴著小冠,隨便得好像和親戚或者下人奴僕見面一般。行禮過後,秋廉湊近丈人,又從懷裡掏出那封信來,雙手呈上。丈人接信的手明顯有些發抖。
我坐在旁邊,看不清信上寫的字,只能注意丈人臉上的表情。只見他的表情倏忽數變,先是緊張,繼而驚愕,然後疑惑,最後卻變得興奮莫名。足足半刻鐘的時間,丈人分明把那封信反覆讀了好幾遍,仔細咀嚼,然後忽然把信紙湊在燈火上燒掉了。
秋廉一直不動聲色地端坐在丈人對面,看到他此時的舉動,才微微點頭:「信中之意,大人已經明白了,請問是何答覆?」丈人愣了一下:「大王要你留在成壽,襄助於我,我自會遣人回復大王。」「不必了,」秋廉微微一笑,「小人已知大人的答覆,自有手段回復大王。」
看起來,這封信果然是高市王所寫,秋廉等孤人也是他所遣來的了。沒想到堂堂國王,竟然和這些江湖草莽暗通聲氣,莫非——孤人們認定高市王郕琅才是真正仁厚命世之主,可掌天下嗎?
送秋廉出去休息以後,我又回到後廳,用目光詢問丈人。丈人如今似乎愁煩一掃而空,臉上竟然還顯露出一絲得意之色,緩緩地說道:「我已命尉忌離去了,此刻廳中只有你我翁婿二人——那信果然是高市王寫來,與我約合。九德真人所言不虛,『頭頂星月,腳量山河,心憂天下,情感黎庶』,便是講的這些孤人。孤人已投靠高市王,秋廉奉命傳信來與我,正是高人指引,要我跟從高市大王呀。」
我的身體不禁微微一顫:「丈人已下定決心了嗎?」丈人點頭:「此定是天降異夢之兆,再不會錯的。高市王已相約忠平王,於歲末共起義兵,誅滅擅政的崇韜……」我聞言皺起了眉頭:「兩王共約?然而何人為主?誅滅崇韜後,當奉誰為天子?」丈人故作高深地微微一笑:「你我所從,是高市大王,賢婿牢記此事便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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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丈人那裡回來,夜已經深了,我滿腦子都是政治風波,翻來覆去再也睡不著覺。我妻遠遠躺在床榻的另一邊,實在不耐煩了,用手輕輕一捅我:「夜深不眠,可要喚雪念來服侍丈夫?」
我知道她在打趣,但自己正在煩躁中,於是沒好氣地回嘴說:「好呀,正好叫雪念來陪夫人睡,我去馬廄吧,料那裡再怎般輾側,馬總不會踢我。」我妻笑了起來:「丈夫今日好大脾氣。若有事不決,何不披衣去中庭走走,料必有所得的。」
她說這話,分明有什麼特別的用意。我翻過身,望著她的臉——黑暗中看不清楚她的表情,只看到一對明亮的大眼睛,眼中似乎蘊含有一絲笑意。「夫人叫我出門走走?出門走走有何可得?」她輕輕用手一推我:「丈夫但出去走便是。」
我心下疑惑,慢慢地坐起來,披上衣服,走到門外。今晚月色極明,庭院中如白霜鋪地,寂靜無聲。已是九月,秋風襲來,不禁打了個冷戰。我隨便走了兩圈,什麼都沒發現,倒是寒侵臟腑。正想回房去睡,突然聽到耳邊傳來一個奇怪的聲音。
那聲音,倒似乎是有人在廊下打哈欠。我循聲走過去,只見蘋蒿蜷縮在走廊下面,嘴巴張得大大的,伸直了雙臂,又打開了第二個哈欠。我心中奇怪,簡單一揖:「蘋先生晚來不眠,如何倒在這裡坐地?」
蘋蒿轉過頭來,望著我一笑:「離先生也不得眠,倒出來閒庭信步哩。」我心中越發疑惑,難道妻子是知道蘋蒿就在屋外,因此故意要我出來找他?反正睡不著,我蘋蒿閒聊一番也罷,況且,我也正有許多事情想要問他。
蘋蒿坐得端正了一點,伸袖子拂一拂身邊的灰塵,示意我坐過去。我才坐下,他就用等待的目光望著我,似乎知道我有事要問。然而千頭萬緒,從哪裡開始才好呢?我斟酌了好一會兒,才問他說:「前日縈山上所見老丈,不知究是何人?」
蘋蒿回答說:「是某師尊。」我追問道:「名諱如何稱呼?」萍蒿微微一笑:「萬物是虛,何名獨實?要名字做什麼。」我被他噎了一下,低頭想了想,才繼續問道:「離某何德,令師執意要點化於我?」
蘋蒿點點頭,像是欣慰我終於問到了正題:「我曾與離先生言講,萬物皆虛,獨你不同……」我皺了皺眉頭:「萬物皆虛?難道蘋先生與令師,也是虛的嗎?」蘋蒿望著我,繼續點頭,目光中充滿了期盼之色,似乎希望我有所領悟。
然而我不過凡俗一個,能有什麼領悟?倒是曾經聽說過有一派修道士認為:萬物皆虛,我眼之所見,鼻之所嗅,耳之所聞,身之所觸,斯物在矣;眼不見,鼻不嗅,耳不聞,身無所觸,則其物不在;唯我心是真,心外更無它物。
從來鄙視和嘲笑這種奇怪的理論。你認為獨你是真,捨你皆假,萬物皆你心所化,那麼我也認為獨我是真,捨我皆假,萬物皆我心所化,兩者互為矛盾,究竟誰才是真,誰才是假?提出這種理論來的傢伙,不過想證明自己比他人高一頭,自己是唯一,他人它物都是虛妄而已,對付這種傢伙,就該好好揍他一頓,讓他看看什麼叫「以假亂真」、「以假滅真」!
不過蘋蒿當然不是在向我解說這種理論,因為他沒有說自己是真,而我是假,反而在說自己是假,獨我是真。這種奇怪的說法,我還是第一次聽到。仔細想了想,猶豫半天,才大著膽子問道:「莫非……莫非在下本是上人謫貶凡世?」
有一種鄉野傳說,不被古來任何宗門承認:據說上人甚至仙人,是永生不滅的,若經劫數,則謫貶凡塵,再度修煉,等待機會重登上界。至聖曾經駁斥過這種說法,因為宇宙蒼生甚至萬物,有生就有滅,是不存在真正永恆的事物的。永恆的只有宇宙間的規律,有無間的轉化,但其實宇宙也有生滅,所謂永恆,從來只是相對的,而沒有絕對的。
聽了我的話,蘋蒿突然仰天大笑:「妙哉,妙哉,南轅而北轍,設無山川險阻,江海相隔,殊途同歸,是之謂也。」這話聽得我一頭霧水——高人們總喜歡打啞謎,不肯明白講話的嗎——「在下不敏,蘋先生教我。」
蘋蒿站起身來,拍拍屁股上的浮塵,緩緩說道:「你是不悟,非是不敏。我非是不肯教你,正為不得其教也。一分辛勞,一分收穫,你在塵世間多輾轉幾年,也有好處。反正萬物是假,宙也不得其真。你且慢慢想吧,慢慢想吧……」說著話,一邊伸懶腰打著哈欠,一邊往庭院外走去。
我愣在那裡,怎麼想也想不明白——不,是根本毫無頭緒。不過我妻說得沒錯,這樣一來,倒把那些政治風波暫放腦後了。我被灌輸了一大套莫名其妙的宇宙萬物的道理,相比之下,人世間的風雲動盪,如蝸角相爭,又有什麼意義?
第二天起來,蘋蒿又早匆匆離開了,不知道去往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