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劫錄 第二部 第二十九章 真主
    古詩云:真主承天運,浩浩定四方,干戈既一掃,綱紀復得張。

    ※※※

    紫雲殿是朗山秩宇宮的三座正殿之一,殿內供奉著三聖的神位,彩幔交疊、香煙繚繞。當初我就是在這裡獲得煉氣士的稱號,學成下山的,時隔一年,再走進這間大殿的時候,心境卻變得絕然不同。人生的際遇就是如此曲折多變嗎?

    師祖棠庚盤膝坐在東首,我戰戰兢兢地邁上兩步,大禮參拜:「弟子拜見師祖……」師祖原本垂目不語,聞言突然睜開雙眼,晶光暴長,嚇得我不自禁一個哆嗦。「你相助妖物,背叛師門,以為我不知道嗎?」他冷冷地對我說道,「若非囂宙宮廣宗真人為你求請,我早下山擒你歸宮,明正典刑了!這『師祖』、『弟子』的稱呼,再休提起!」

    怪哉,執天下煉氣士牛耳的廣宗真人竟然會為我求情,這是什麼緣故?我心裡七上八下,一時也來不及細想,只好跪下磕頭:「弟子有罪,還請師祖責罰。」嘴裡這樣說,心裡卻在想:「最多把我開革出山,千萬可別罰重了。」

    師祖一甩衣袖:「你再不是我秩宇宮弟子,休說這些言語。」說著話,抬眼望向我身後——我知道,妻子就正站在自己身後。我斜眼看到師祖雙目中寒光一閃,嚇得又是一個哆嗦,只怕他要對我妻不利。

    身後傳來我妻的聲音:「拜見真人。」師祖冷哼一聲:「你寄身在爰小姐身上,便以為我無法奈何於你,還敢親身上朗山來,真是好大的膽子!」聽我妻回答的語氣,要比我鎮定多了:「奴千年沉冤,不合都發洩在仇人後裔身上,現今愧悔無地,特來請罪。便請真人施展道法,將奴打得形神俱滅吧。」

    這分明是在挑釁,她明知道師祖不願冒著傷害爰小姐的危險,拿蘋妍怎麼樣的。我向後伸出手去,輕輕扯了扯我妻的衣襟下擺,提醒她還是收斂點為好,別真的把師祖惹怒,到那時悔之晚矣。果然師祖冷哼一聲:「你是來試我的嗎?來看我是否心狠手辣,來看煉氣道門言行是否如一?」說到這裡,他突然向我一瞪雙眼:「你若允我除此妖物,我便也允你重歸門牆,你意如何?!」

    真是開玩笑,朗山秩宇宮一個普通煉氣士的名頭,就想換個千嬌百媚的妻子,這樣蝕本生意我怎麼會做?你若是把自己真人的名銜拱手相送,我或許還考慮考慮……正這樣想著,站在身後的妻子突然暗中踢了我屁股一腳——莫非她真能看穿我的心思?有這樣一個妻子在身邊,就像被套上了枷鎖桎梏,今後永難得到自由呀!

    我不敢直接抬起頭來,斥責師祖「放屁」,當然更不可能點頭應允,讓他殺害我妻。囁嚅了半晌,做出左右為難的表情來——往好了說這樣兩邊都不得罪,往壞了說則是誰都會恨我朽木難雕,然而現在我除了這種不似表態的表態,還能怎麼樣呢?

    師祖微微搖頭:「算了,算了,你為美色所惑,料難回頭的了。若有機緣,可往囂宙宮去見廣宗真人,他不知為何,如此維護於你……」歎了口氣,臉色轉緩,開始講到我此行的來意:「爰大人的書信,我已看過了,此夢非同尋常,有關世間蒼生,我須親自下山前往成壽,解與他聽。」

    我點了點頭,看起來那個荒夢果有蹊蹺,又聽師祖說——呀呸,他現在已經不是我的師祖了,他是秩宇宮九德真人,又聽九德真人說:「你們先下山歸去吧,我不日便親往成壽去。」

    我如逢大赦,逃也似地離開朗山。秩宇宮中大部分師兄弟、師叔伯——當然也包括我的師父葛琮,看我的眼神裡都充滿了憤怒和鄙視,我可不想再多停留片刻。等下了山,我妻突然問道:「似乎廣宗真人有命,若你願捨棄我,九德真人便不顧爰小姐的性命,要將蘋妍剿殺呢……」我急忙陪著笑回答:「夫人說哪裡話來,便山陵崩塌、江海乾涸,我也不會捨棄夫人的。」我妻緊盯著我,繼續先前的話題:「是何緣故?」

    天曉得是何緣故。我只是一名小小的煉氣士,又與廣宗真人非親非故,他為何如此回護我?若真有機會,是要去拜見真人,探查一下其中緣由。難道我真的骨骼清奇,九德真人看不出來,廣宗真人卻心知肚明,正如那個縈山上古古怪怪的老修道士一般,要度我悟道嗎?

    我妻冷冷地笑道:「你休自視過高!」我嚇得一個哆嗦,她果然知道我在想些什麼!才琢磨怎樣掩飾,她卻又轉變了話題:「若我是九德真人,哪管爰小姐是生是死,定要蘋妍那妖物形神俱滅呀。你說九德真人如此作為,是善良,是迂腐?」

    當然是迂腐,這和我個人的道德觀念完全背道而馳。當然我並非認為是妖就該剿滅啦,見了蘋妍以後,我突然覺得普天下妖物都變得可愛多了,而許多偽善人物之行為,還不如妖物呢。比如膺颺,即便取他性命會傷害到旁的什麼人,只要這人不是我自己,不是我妻,不是我父親,我一樣動手就砍,毫不猶豫!

    我妻淡淡一笑:「丈夫身上,大有妖氣。」我尷尬地笑笑,心裡卻在想:「以妖物為妻,身上沒有妖氣才怪哪!」

    ※※※

    長途跋涉,又回到成壽。才進郡太守府衙,原來九德真人棠庚早就到了,正在和丈人閒話,還問我說:「怎來得如此之遲?」廢話,你有縮尺成寸之術,行千里如邁門庭,我可是凡人,要一步一步走回來的。

    心裡害怕他已經把我的所作所為都告訴丈人了,但瞥眼偷望丈人,他臉上的神情頗為愉悅,似乎還不知情。我暗中舒了口氣,畢恭畢敬問他說:「想真人已為丈人解過夢了。」

    丈人微笑搖頭:「真人正待解說,你便歸來了。來來,坐近一些,賢婿你也聽聽。」我急忙湊近坐到丈人身邊,卻盡量遠離九德真人。只聽真人緩緩地說道:「某夜觀天象,查知紫薇黯淡,凶星沖冒,恐是大亂之兆。適於此時,太守得此一夢,乃上天垂示,要你平定亂局……」

    丈人似乎大為興奮,往前一探身子,小心問道:「如此說來,夢是吉兆?」九德真人微微搖頭:「上天指明方向,成敗還在個人。此夢吉凶參半,且待老夫為太守詳細解來……」丈人急忙稽首:「正要請教。」「夢中先見一手,太守姓『爰』,得此一手是個『援』字,」九德真人捋鬚回答,「是有輔弼高人,即將來到成壽之象,若能得之為援,吉兆可顯……」丈人匆忙問道:「未知這高人從何而來?是何形貌?」

    九德真人不理他,自顧自說下去:「……太守夢見大鯉騰躍,此乃龍象,是有真主將興,若能攀附其尾,便亦可飛騰,若是錯手失了,便墮深淵,永墮沉淪。」丈人臉上的表情一會兒喜一會兒驚,連番問道:「真主何在?小人不敏,真人解惑。」

    其實老傢伙這番話,若尋根究底,大有謀逆味道。天子尚在,就說什麼「真主將興」,不是謀逆是什麼?我預感到此後事態的發展大是危險,開始有點後悔前來投奔丈人了。

    九德真人聽了丈人的詢問,捋鬚微笑:「天機不可盡參。太守但請牢記,若有機會,絕不可失。適才所說高人,既然太守夢中見那一手引你南去,料不日定出現於此城南門外。要尋其人,切記老夫描述,其人頭頂星月,腳量山河,心憂天下,情感黎庶。」

    這話說了和沒說一樣,真正的高人,「心憂天下,情感黎庶」是不用說的,星月、山河云云,卻又模糊得令人難以索解。丈人聽了這話,果然滿臉疑惑,想要再問,真人卻起身告辭了。

    這老傢伙像要逃走一般,匆匆就出了大門。我們翁婿才待遠送幾步,老傢伙轉身稽首:「老夫去也,太守不必再送。」隨即「呼」的一聲就消失了影蹤。按其精通縮尺成寸之術來推測,說不定已經回到朗山秩宇宮中去了。

    丈人的表情中隱含著興奮,卻又有些嗒然若失。他回到正廳,屏去眾人,只單獨和我商量說:「適才真人所言,賢婿可明白嗎?」我知道丈人本是一名劍士,靠軍功成為一郡之長,書讀得少,肚子裡墨水有限,他一定以為我既然是煉氣士,又是朗山出身,是九德真人的門下,對於真人的言語,或許更有詳細的註解告訴他。可惜對於那些所謂高深的預言,我也是一頭霧水,摸不著頭腦。

    可我當然不能直截了當對丈人人:「很遺憾,我也不明白。」那樣會使他看輕我的。我假作沉思狀,良久才回答說:「天機深奧,凡愚難測。在小婿想來,先派人往南門去訪求那位高人,高人若到,真主所在,也定露端倪。」這話看似有理,其實無用,正是十足十的官場言論。

    丈人微微皺眉,湊近一些,低聲對我說道:「說起真主,倒是頗有所指。」我以目相詢,丈人解釋說:「賢婿前往朗山這幾日,忠平王、高市王都有密信送來……」我吃了一驚,細想卻在情理之中。忠平王郕瑜、高市王郕琅,對於今上繼位,心懷不滿是必然的事情,況且據說大司馬崇韜隱有削藩之意,這兩位大王當然就更生疑懼。如果他們兩人以討伐「擅國逆賊」崇韜為名揭竿而起,真人所言「紫薇黯淡,凶星沖冒」,「大亂之兆」也就不難索解了。

    丈人皺緊了眉頭:「所謂真主,定為二王之一。然二王皆為先帝昆仲,一在永泰,一在南定,國富兵強,難分軒輊。所從正合天命,我可為一代能臣,所從不合天命,我便為叛國逆賊,真人所謂吉凶參半之夢,恐正此意也。」

    我微微點頭,贊同丈人的判斷。然而僅有這樣的判斷是毫無意義的,兩位大王實力和影響力都相當,我又從來沒見過他們(丈人雖曾有幸拜謁,卻也都沒有深交),天曉得哪一個會成功,哪一個會失敗?別說跟錯了主子,整個家族的前途就都毀了,兩位王爺都秘密前來結交丈人,他反應慢一點,等對方起事了甚至已經掌控大局了才表示擁戴,一樣不會有好下場。

    丈人沒好下場,我的下場也一定不會妙。這種政治風波,一個搞不好就是誅九族的罪過,很不幸的,我也在丈人的九族之中——就算不在,我現在寄居成壽,怎麼也逃不脫干係。想到這一層,不禁額頭涔涔汗下。

    丈人依舊用期待的目光望著我,似乎希望我幫他拿個主意。我只得推托說:「先尋見高人,料他定有所教。」丈人點頭:「如此,就煩勞賢婿前往迎迓吧。」

    ※※※

    沒來由攬到這樣一個差事,還真是無聊得緊,若非此事和我的前途性命有莫大干係,我一定找人代為辦理,自己躲在家裡讀書。在南城門口接連等了三天,到處尋找「頭頂星月,腳量山河」的人,卻都沒有發現——況且,什麼叫「頭頂星月,腳量山河」呀?

    第四天早上,城門才開,就進來一群打扮奇異的傢伙。這群人一共十來個,全都頭戴草笠,足登芒鞋,雖然穿著長袍,大概為了方便趕路,卻都把袍角掖在腰帶裡,滿身風塵,污穢不堪——雖然沒有見過,卻有耳聞,這一定就是所謂的「孤人」了。

    孤人的祖先,據說是至聖家臣弧增。郕氏滅亡,至聖南走大荒之野,弧增並未跟從,他身為一名無主的流浪之士,招募一些弟子,竟然開始了講學的生涯。他的理論,和當時盛行的「本有」、「元無」兩個邪道宗門都不相同,和三聖的煉氣學說也有所差異,主張「人本孤窮,合而為萬物之靈,分而為草雞芻狗」。因為這樣的學說,他和他的弟子們就被稱為「孤人」。

    孤人士不像士,民不像民,自成體系,據稱以平靖亂世為己任,到處依附他們認為「仁德、平和」之主,為了這樣的主子刎頸瀝血在所不惜,在威末亂世中,頗留下了仗義輕死的俠名。提到這個「俠」字,我就不禁聯想起所謂的大俠膺颺,心中對這些孤人也由衷地生出厭惡之感,正想退過一邊,避開他們,卻猛然在孤人群中發現了一個熟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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