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云:富貴如浮雲,浮雲安可覺?爨上煙如縷,黃粱熟未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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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我注意到新娘的神情,那並非我朝思暮想的神情,那一種靦腆和羞澀,並非我最希望擁之入懷,畢生憐愛的!正當我望著她美艷不可方物的面容的時候,我的腦海中卻猛然浮現出另外一種神情來,那才是真正使我心醉,更使我寢食難安的神情!
那種哀傷和淒艷,那種能柔化鋼鐵般男子的心腸肺肝的神情,現在究竟在哪裡呀?被最信任、最熱愛的人出賣,遭到自己丈夫的殘殺,那種痛苦和哀傷沉澱了整整一千年,化作世間絕無僅有的沉重和淒絕,那又豈是我的新娘一份普通的羞澀所能比擬的?我一直盼望著成婚這一天,盼望著將人間的至美、我的至愛擁入懷抱,但事到臨頭,才發現其實自己並非如內心刻意相信的那樣,是深愛著爰小姐。
是的,她確實是人間少有的尤物,但外在的美色不過是一件值得觀賞的藝術品,能使人魂牽夢縈的,應該是蘊含在藝術品內部的不同尋常的生命力。如果不是在百木村和鍾蒙山上見到過那種淒艷的令人心痛的神情,我在馬原城中會注意到爰小姐嗎?會因為她深夜來訪而心旌搖蕩嗎?
我知道自己是個貪婪而膽怯的人,但同時相信自己並非只沉迷於凡俗的美色,從而寧可改變信念和敢於背叛宗門的人。此刻細細剖分自己的內心,如果抹去那使我心痛的淒艷神情,我還會不會相贈劍穗,答應爰小姐的請求呢?我還會不會在鍾蒙山上相救蘋妍呢?
驟然發現了深種於自己內心的秘密,這用理智刻意隱藏起來的秘密,我不由覺得四肢僵硬,愣在院中,好半晌動彈不得。我應該怎麼辦呢?總不能把新娘一個人就這樣拋擲在洞房裡,但既然已經發現和被迫承認了自己的真愛,我又怎麼能再坦而然之地去擁抱她、憐愛她呢?這簡直是人生中最艱難的抉擇,比叛反宗門,甚至改宗修道都更為難以抉擇。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身後傳來輕輕的腳步聲。我知道新娘終於無法忍耐,含羞忍怯走出來看發生了什麼變故。我應該怎樣向她解釋呢?要不要撒一個彌天大謊,比如說感覺有妖物來襲,因此出門來查看……她會不會相信呢?她若不相信,我還有機會改口嗎?
真佩服那些隨時隨地都能編出謊話來,甚至謊話明明前後矛盾,還能使聽眾相信的人呀——可惜我踏上宦途的時間還並不長,否則定有妙計應對,定不會如此刻般猶豫和煩惱吧。
「夜風頗涼,丈夫怎不進屋中來?」我聽到爰小姐在身後輕聲問道。
緩緩地轉過身去——四肢似乎真的僵硬了,轉動小小的角度,都要花費很大的決心和氣力——我正準備先隨口敷衍兩句,再現編瞎話,但看到月光下爰小姐的面容,卻突然間呆住了。不,那並非爰小姐的面容,在她臉上,並沒有疑惑和羞澀,卻只有淡淡的笑容,微蹙的蛾眉下逐漸凝聚起來的略帶哀傷的淡淡的笑容!
「你……」我張大了嘴,卻再也合不攏來。「我早便對你講過,」那女人輕輕地歎息一聲,「我便是爰小姐,爰小姐便是我,兩者一體而二化,你又何必看不開呢?」「不,」我突然叫了起來,聲音之大,連自己也吃了一驚,「那是不同的,一定是不同的!哪怕原本一體,既然已經二化,當然就不是一體了!蘋妍是蘋妍,爰小姐是爰小姐,你們只有面貌相同而已,別無近似!」
「也許吧,」蘋妍輕輕搖了搖頭,「她是名門閨秀,我只是一個妖物罷了。娶爰太守之女為妻,你的前途無可限量,依戀一個妖物,只會給你帶來無盡的坎坷和痛苦。你並不愚蠢呀,怎會想不通呢?」
「我怎麼會想不通?但想通了又有什麼用?」我邁前兩步,張開雙臂想把蘋妍擁入懷中,她卻輕輕一個轉身就躲開了,「我若但憑理智行事,當初在鍾蒙山上根本不會救你!或許最終我還是會選擇爰小姐,但我此刻難道不該猶豫嗎?不該煩惱嗎?我來院中吹吹涼風,還真以為爰小姐會出來查看,沒想到卻是你……你既然經常藏頭露尾,不肯出來見我,現在又跑出來做什麼?你的出現,只會增添我的煩惱呀!」
我這是在說些什麼?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聽上去倒彷彿一個孩童正在向大人耍賴撒嬌。其實也並不算錯,她存於此世,已經快兩千年了,我在她面前不正是一個孩童嗎?
「既然如此,那我離開便是了,」蘋妍似笑非笑地回答,「以後再不會出現。從前種種,你就當是一個夢境吧,現在你回歸了正途,還是徹底把我忘掉,才能幸福地生活下去呀。」說著話,向後緩緩退去。
她分明在欲擒故縱,否則何必要往後退,只需「嗖」的一聲化道白煙,就可以離開了。然而此時的我卻根本想不到這一點,我匆忙伸手去捉她的衣袖,然而摸到的卻只是虛影:「你不要走!要我把從前種種都忘掉,要我忘掉你,這不是強人所難嗎?既然已經發生了,就不可能徹底抹殺。即便如前般四維顛覆,今昔倒轉,只要你的影子曾經通過我眼耳進入心中,這一輩子都不可能忘掉的呀!」
「這一切都是虛假的呀,」蘋妍搖頭歎息,「這天地萬物,包括你我全都是虛假的,恩愛仇恨,當然也是虛假的。蘋蒿已經對你說過了,我近日也頗有領悟,你卻仍然看不開呀。」「看開了又如何?」我大叫起來,「就算一切都是虛假的,然而生存在虛假中的我們,既然無法跳出虛假之外,又何必假惺惺地自以為超脫呢?!我只知道自己眼能見、鼻能嗅、耳能聞,身體髮膚可觸,如此虛假,和真實有什麼區別?!」
話音才落,突然四周變得明亮起來,我眨了一下眼睛,再睜開來的時候,卻發覺自己並非置身於深夜的家中,卻站在一泓清澈的泉水前面。一道窄窄的瀑布,飛珠迸玉地從山壁上直掛下來,一個長髮披散的老人盤腿漂浮在空中,正微笑著望著我。
怎麼回事?是再一次四維顛覆,今昔倒轉了嗎?如果沒有前次在縈山上的經歷,此刻我應該驚慌失措,瞠目結舌吧,但正當情緒如此激動,與蘋妍辯論一些本不該此刻辯論的問題的時候,卻突然被這個老頭扯到縈山上來,真使我怒不可遏。四周望望,果然不見蘋妍的蹤影,只有蘋蒿雙手籠在袖中,微笑著站在旁邊。
「你……你煩不煩呀……」我從喉嚨深處吐出一口氣,剎那間憤怒變成了無奈,「別告訴我說這是一枕黃粱的故事,是你刻意造出虛幻前景來點化我。你覺得很有趣嗎?你簡直是在玩弄我的感情嘛……」
老修道士「嘿嘿」地笑了起來:「如果我告訴你,你前此所經歷的一切都是虛幻的,在刑場上被絳通救下、覲見天子、步入宦途、捉拿膺颺,乃至於下聘成婚,一切都是虛假的,你會有何舉動?」
「我會一腳把你從天上踢下來!」我自己都沒想到,竟然用這樣的語調和一位招惹不起的得道高人講話,「就算我有成為修道士的資質吧,然而我卻沒有成為修道士的意願呀。我只是一個凡俗,貪婪、膽怯、好逸惡勞,我根本不想邁上艱難的修行之路,我只願享受人間的榮華富貴,拜託你就別來點化我吧。拜託你放我走吧……」
「那麼如果……」老人卻似乎一點也不生氣,依舊淡淡地笑著,繼續問我,「如果我告訴你,再往前的一切也都是虛幻的,你出師下山、前往鍾蒙剿滅妖物,乃至遇見蘋妍、爰小姐,一切都是虛假的,你又會有何舉動?」
「我還是會把你一腳從天上踢下來!」我語氣很硬,聲音很響,但話語中卻充滿了無可奈何,「是啊,是啊,一切都是虛假的,從我誕生起,就墮入一個難醒的大夢。可既然難醒,這個夢就讓它一直做下去吧,不需要您老來把我喚醒呀!」
「對於你來說,這個夢或許並不難醒呀。」老修道士淡淡地說道。「我自己不願意醒,這總可以了吧,」我絲毫也不領情,「您老看錯人了,我毫無慧根,我一身愚骨,我喜歡輾轉在下愚中,是生是死、痛苦歡樂,都不關您的事呀!」幼年也曾經有過種種幻想,希望某天會有一位得道高人甚至是上人或仙人來點化我,引領我進入不生不滅的永恆世界,可沒想到如今真碰上這種事情,我卻一點也高興不起來。
老修道士緩緩收斂了笑容,然後慢慢皺起眉頭,目光炯炯地望向我,我心裡不由打個寒戰。誰說得道之士萬物不縈於心,無喜無悲?從這老頭反覆想要點化我來看,他一點也不豁達嘛。這樣不豁達的一位高人,若是燃起怒火,伸枚小指就能讓我形神俱滅。我剛才的語氣是不是太重了?是不是被他看上,我就只有跟隨走上修道士之路,再也逃不了了?
老修道士望向蘋蒿:「是不是太性急了,是不是時機還不成熟?」天哪,拜託你放過我吧,別再等待什麼時機了,再這樣時空轉換個兩三次,我精神非崩潰不可!旁邊傳來蘋蒿的聲音:「虛假和真實真的有區別嗎?你不覺得他的思想,已經如其所願的更顯深刻了嗎?」「那又有何用?」老修道士搖搖頭,「那只會讓他墮入更深的矛盾中,無力阻止和挽救大劫。」
他們在說些什麼,我完全聽不懂,我只是用哀怨和請求的眼光望向那老修道士,希望他就此放棄點化和引領,放我回現實世界中去吧。老人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再次微微一笑:「好吧,反正是在虛假中輾轉,哪怕等你一生,又有何礙?既然如此,你回去吧。」說著,把袖子一拂,正如我所料的,時空又再次變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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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見想要指引自己的得道高人,卻被自己三言兩語噎回去了,這簡直是入寶山而空回,怒氣逐漸消散以後,我不禁有些後悔自己的孟浪。但當在月光下,再次見到蘋妍那美艷不可方物的容貌和體態以後,我卻眨眼間又把這才冒出頭來的懊惱,生生按了回去。
「你想逃走嗎?」我的語氣近乎哀求,「這一切莫名其妙的事情之發生,都來源於你在我生命中的出現。既然已經出現,就再也無法消亡,無法遺忘。你不應該補償我嗎?你怎麼好意思這就逃走?」
蘋妍望著我,目光變得相當複雜,不僅僅有哀憐和無奈,還有許多我看不懂的東西。她突然伸出手來,一扯我的衣襟:「跟我來吧。」
我恍恍惚惚地跟著她往屋中走去,只見清泠的月光下,爰小姐依舊坐在床頭一動不動。蘋妍鬆開了我的衣襟,慢慢向爰小姐走過去,然後如同雨落清池般,兩個人影逐漸融合為一,二化又變成了一體。我愣愣地站在她前面,不知道該如何應對,也不知道該如何理清自己的思緒。
那個女人慢慢站了起來——我不知道那是蘋妍還是爰小姐,她臉上既有我熟悉的羞澀,也有令我心痛的哀怨——慢慢地向我伸出手來:「我再次歸來這個世間的目的,已經無法完成了,我不能殺你,就無法徹底結束延續了一千七百年的仇恨。或許,回歸成為一個普通人,對於我的另一半來說,是最好的結局吧。對於你來說,或許也是最好的……我的丈夫……」
我打了個寒戰,突然有一種發現收藏了數代的古董竟是贗品的感覺。慢慢伸出手去,握住了她的柔荑——確實握住了,那不是一個虛影——愣愣地望著她,隔了很久,我才開口說道:「很晚了,早些休息吧,夫……夫人……我,我確實是很累了。」說完話,我像具死屍般僵硬地倒在了床上,把身體一蜷,就這樣和衣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