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云:天亦何德,地亦何辜,罹我於災異,踐我於淖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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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高坐堂上,面帶怒氣。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戰戰兢兢地跪在下面。
「啪∼∼」突然天子一排几案,沉聲說道:「俠以武犯禁,踐踏國法,為禍地方。朕才得到密報,那個膺颺改名換姓,又跑去郴南郡小晟縣為惡了。他廣施家財,招募流亡,莫非想造反嗎?!」
我先是吃了一驚,但隨即熱血上湧,感到一種莫名的興奮。終於發現這廝的蹤跡了,我定要生啖其肉,屠盡他的一族,才解心頭之恨!於是急忙磕頭說:「如此悍頑巨惡,不及早殄滅,定生禍患。小臣請命,東去郴南,為陛下割此瘡疣。」
天子說:「朕正有此意。卿與那膺颺有仇,派卿去捕拿他,料能悉心辦事,不使走脫。」說著,讓中官遞給我一份詔旨:「就加離卿俸比八百石,委為繡衣直指,任取郴南兵馬,往小晟去捕拿膺颺!」
我急忙磕頭謝恩,心中想道:「嘿嘿,膺大俠,你可別著急離開呀,離某這就要來還報您老的大恩大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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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捧詔旨,離開宮廷,回歸承恩門外的住所。還沒進門,先看到一條大漢大步躥了出來,見我就拜:「大人,小人特來拜見。」我低頭仔細一看,喜出望外,原來此人非他,正是爰氏的家臣尉忌。
據尉忌說,爰小姐下個月初就會離開虛陸郡太山國,前來都中和我完婚,老夫人——也就是爰太守的母親、爰小姐的祖母——派他和另兩名家臣先趕來幫我做好相應準備。我輕輕歎一口氣:「剛得天子詔,要出京去辦事,恐怕婚期必須延後了。」
天子有詔,誰敢不從,我也不敢有怨言,爰氏也不會因此責怪我。尉忌問我:「不敢請問,大人往哪裡去辦事?多久可以歸來?」我心念一動,想那膺颺當世大俠,本領自是了得,他手下也定多能人異士,我若冒然前往,被他跑掉了事小,被他反過來傷害到自己,可怎麼辦?如果能把尉忌帶在身邊,以他的武藝,最不濟也可保護我個人的安全呀。
試探性地向尉忌提出想法,那傢伙大概在太山憋得久了,拍胸脯一口答應:「就請同來的兩人打點婚禮所需吧,小人隨大人前去捕賊。嘿,膺颺好大名聲,在太山未曾會過他,此番定要看看,他是怎樣三頭六臂的猛士!」
於是我和尉忌收拾一下行裝,就騎著馬出東門往郴南郡去。我原本只是一個小小的秩六百石的京官,祿米有限,父親想多派些僕傭來侍奉我,被我婉言謝絕了,只接受了一個下人。此次我留他在家準備婚事,只和尉忌兩人微服上路。
我們的行程,是要先往東去臨漣郡,然後北渡漣河,進入郴南。漣河源自中原五山之一的巋山,向西注入漣澤,也算天下有名的河流了。六月十五日,我們進入臨漣郡治泛舟城,為怕洩露行蹤,讓膺颺提前有了準備,我並未前往拜見臨漣太守。
在郡城中安心休息了一晚,第二天一早出北門往漣河去。河水濤濤,波光如金,我呼吸一下清新的空氣,感覺遍體通泰。尉忌先去河邊尋找渡船,我立馬在一處高阜上,眺望著蒼茫的原野。
突然間,一個奇怪的念頭湧入腦海——我似乎曾經來過這個地方呀。許多年以前,我似乎駕著馬車,不止一次在漣河邊往來。仔細搜索記憶,卻並找不到一點蛛絲馬跡。難道是自己還在襁褓中的時候,曾經跟隨父親來過此處嗎?為何四周的景物,看上去有點陌生,又隱約有些熟悉?
正在發愣,突然一股腥味襲來鼻端。我心道一聲「不好」,立刻意識到有野獸正向自己所在的方向撲來。胯下馬也長嘶一聲,不安地踩踏著前蹄。本能地,我口誦山部定心符,同時把長劍抽出鞘來。
腥風又起,突見一頭巨大的蠻牛,四蹄生風,從側面向自己猛衝過來。誰家的耕牛發瘋了嗎?心裡這樣想著,我駁轉馬頭,讓開那牛的來路。
蠻牛「呼」的一聲從馬前衝過,才跑出半箭之地,就掉轉龐大的身軀,噴著響鼻,惡狠狠地盯著我。糟糕,被發瘋的牛盯上,可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我決定先下手為強,於是左手捏個雷部霹靂咒,「辟啪」一聲,打向那蠻牛的頭頂。
若是普通的牛,聽到雷響,看到電閃,早應該嚇得掉頭逃開了。然而眼前這頭牛卻實在非同尋常,霹靂打到它頭頂,它只是晃了一下脖子,竟然渾如未覺。並且,這道雷似乎更激發起它的狂性,一聲暴叫,又向我衝了過來。
我一個躲避不及,被那蠻牛撞到了馬頭。坐騎一聲悲嘶,踉蹌著險些跌倒。我坐不穩鞍橋,一個仰八叉摔在地上。匆忙中就地翻滾,盡量遠離那瘋狂的畜牲。
爬起來再看那蠻牛,只見它就在身前一丈遠處,怒目圓睜,狠狠地盯著我的動作——不對,這牛的樣貌實在奇特,它雪白的額頭上竟然只有一隻眼睛,一隻鮮紅如血的眼睛!
我猛然意識到,這並非普通的蠻牛,而八成是一隻怪物。我的小腿開始有些哆嗦——身形如此巨大的普通瘋牛已經讓人頗為棘手了,若是一隻怪物,一隻從未見過的怪物,可該怎樣應付才好?真不該把尉忌派去尋找渡船的呀,若有他在身邊,我肯定會安心不少吧。
我決定不和這怪物硬拚,盡量遊走,拖延時間,堅持到尉忌趕回來。想到這裡,橫劍當胸,護住要害,同時左手捏個風部虛化符,剎那間化身為三,造出兩個虛影來迷惑對方。
可那怪物竟然絲毫不為所動,「哞∼∼」的一聲,四蹄揚塵,發足向我的真身直衝過來。我匆忙躲避,左臂上還是被鋒銳的牛角剮了一下,鮮血泊泊湧出——這傢伙果然厲害,普通瘋牛,是無法看破我的道法的吧。
那怪物一衝過我的身邊,我就立刻發足往高阜下跑去,希望可以逃到河邊,盡早與尉忌會合。可是沒跑出十來步,身後又響起了密集的蹄聲。我可不敢把背部朝向這怪物,匆忙轉身,同時一道火焰,擲向那怪物正張開著的血盆大口。
火焰射入它口中,立刻就被熄滅了——雷也不行,火也不行,這怪物究竟怕些什麼呢?驚愕間,怪物已經到了面前,我向左一閃,同時狠狠一劍,劈在它的背上。「噗」的輕響,長劍只劃開一點油皮。身量又大,又不畏懼我的道法,並且竟然銅皮鐵骨的怪物,我可真是束手無策了。
就在這個時候,忽聽一聲暴喝:「大人休慌,尉某來也!」隨即一道閃電般的光芒直射向那怪物面門。怪物把頭一偏,這道光芒射在它面頰上,「噗」的一聲,只留下一個白印。我大叫一聲:「小心,這廝皮厚得很!」
只聽尉忌冷笑一聲:「我卻不信,天下哪有比人更厚的臉皮?」這傢伙,此時此刻還有心情開玩笑,莫非真的所謂「藝高則人膽大」嗎?我退到一邊,只見尉忌抖動長矛,頃刻間往那怪物臉上連遞了數十招。
那怪物「哞∼」的一聲,在這樣密集的攻勢面前,似乎也有些吃痛,尾巴一擺,往斜刺裡拐個彎,惡狠狠瞪著尉忌,想要發起新的一輪衝鋒。我一個箭步躲到尉忌身後,往他背上拍了個定心符。
尉忌一聲冷笑,擰動手裡長矛,不等那怪物衝過來,先狠狠一矛刺去。怪物把頭一偏,這矛又刺在面頰上,似乎現出了幾點血珠。我站在後面,看得分明,提醒尉忌說:「這廝總是搖頭躲避,恐傷了眼睛,莫非那便是它的要害所在?」
尉忌答應一聲:「好,那便刺瞎它眼目!」長矛直指怪物額頭。那怪物見此情景,果然頗為忌憚,四蹄一錯,向旁閃避。一人一怪,動作都越來越快,直看得我眼花繚亂,矯舌不下。
約摸六七個回合,只聽尉忌叫一聲:「著!」隨即那怪物一聲怒吼,轉過頭去,沒命地逃走了。尉忌也不追趕,只是柱著長矛,呼呼喘氣:「好厲害,好厲害!若再有三五個回合扎不到它眼目,我難免要受傷哩!」
我長舒一口氣,走過去問他:「可刺瞎了它眼目嗎?」尉忌輕輕搖頭:「刺是終於刺中了,是否刺瞎了它,卻不好說。這是什麼怪物,似牛而大,白首獨目?」
聽他說到這八個字,我腦中猛然靈光一閃:「莫非是蜚?!」「蜚是什麼?」尉忌轉過頭來問我。我回答說:「記不清哪本書上有過記載,說有怪物名蜚,『狀如牛而白首,一目蛇尾,行水則竭,行草則死,見則天下大疫』。或許就是這種東西吧。」
「『見則天下大疫』?」尉忌吃了一驚,「可不是嘛,東面的臨淵郡疫情正烈。如今這傢伙又跑到臨漣來了,莫非此處也將瘟疫橫行嗎?早知如此,拼了性命也不能放它離去!」
我微微一笑,指指地上:「你看,這怪物所經之處,草木並未枯焦死亡。或許是我猜錯了,或許古書上所記,不盡不實。合你我兩人之力,可以打敗它,卻未必能殺死它,你又何須懊悔?」
尉忌搖頭歎息:「唉,最近各地天災人禍、妖精怪物層出不窮,究竟是什麼兆頭?莫非天要崩毀,地要塌陷了嗎?莫非這個世道,即將走到盡頭了嗎?」我聞言皺緊了眉頭:「是啊,像《雅範》、《集異志》之類的古書,雖然記載了不少妖精怪物,可不在東海,就在南荒,要麼在冰天雪地的西方和北方……那麼多怪物出現在中原地區,這種異事,是從百年前開始的吧……」
說到這裡,突然一個古字掠進我的腦海——劫。所謂「劫」,據說在威王朝時候,是用來指代仙人和上人所必須經歷的災禍的字,有時也轉意借指下愚的災禍。因為相關仙人和上人的傳說越來越少,因此這個字如今也不大使用了。我為什麼會突然想起這個字來?
搖了搖頭,驅趕腦中奇特的念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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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晟縣,因為緊靠著晟山而得名。本來可以先繞路去晟山,若能請得一兩位修道師相助——我有朝廷詔旨在手,就算請不到道法高深的能人,也不至於空手而歸——擒拿膺颺就更有把握了。但我實在不趕再上五山,怕被真人責罰……尉忌對自己的本領頗有自信,或許根本沒有想到這一點,也沒有向我提議。
先進入小晟西面的郴南郡治東劇城,拜見了太守。太守頗為重視此事,命令都尉崇則親自統率一百五十名兵丁協助我。我和崇都尉商議過後,決定所有官兵都改扮成普通鄉民模樣,秘密潛入小晟。
據說膺颺改名換姓,在小晟縣城西面購買了一片不小的莊園,莊中有僕傭三十餘人,門客四十餘人。以二敵一,就人數上來看,我們佔據了絕對的上風,但不知道那些門客中都有一些什麼奇人異士,若不採取偷襲的手段,恐怕未必能一戰而勝。
於是我們挑選了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分三路隱秘地靠近莊園。若能順利潛入莊中,先擒住膺颺本人,想必他的走狗們定會一哄而散吧。我把膺颺和姓硃的形貌描述給大家聽,說這兩個是主犯,誰都可以放走,這兩個務必生擒——實在不行,就地正法也無所謂。崇都尉練的兵都很守紀律,我不禁又增添了幾分信心。
我親自率領五十名士兵,從西面潛近莊園。一名士兵悄無聲息地翻牆進去,砍倒守門的僕傭,打開扇小小的角門。我不敢身先士卒,命令大家略微散開一些,把我重重衛護在中間,然後謹慎地走進角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