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云:流光瀉陰翳,雷霆塞蒼旻。俠有曰大者,所秉豈異群。
※※※
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夢中是一片奇特的灰暗,那彷彿是無星無月的夜空,深灰中透出一絲淡淡的藍色——我從來也沒有見過這樣的顏色。就在這種詭奇的環境中,我隱約聽到了一個有如金屬交碰的聲音響起:
「終究無用。」
我內心似乎有一個聲音,一個不屬於自己的聲音回答道:「你怎知無用?」先前的聲音又說:「大劫將至,時日無多,你還要在這個虛幻的塵世中荒廢多久呢?」我心中的聲音回答道:「修短驟緩,有何區別?且任其自然吧。」
這些聲音響起的時候,我看到遠方混沌一片的灰濛中,突然出現了兩點暗紅,像是星辰,又像是怪獸的兩隻眼睛,在牢牢地盯著自己。心中大驚大懼,想奪路而逃,可又彷彿自己並沒有肉體,更沒有手腳,根本無法移動一步……
※※※
醒來的時候,感覺臀部不再那樣鑽心地疼痛了。雖然一陶盆食物換來的並非好夢,起碼讓我熬過了漫長的黑夜,也還算值得吧。我偶爾天良發現,準備向蘋蒿道聲謝——難道真的「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嗎?
慢慢睜開眼睛,轉過頭,然後我就愣住了——隔壁的牢房並沒有蘋蒿,甚至並沒有隔壁的牢房!我的身前是牢門,外面是長長的幽黑的走廊,身後和左側——也即昨晚蘋蒿出現的方向——都是磚砌的牆壁,右側倒有一座牢房,昨晚便注意過了,裡面空蕩蕩的,一個人也沒有。
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昨晚從見到蘋蒿開始,我就已經在做夢了嗎?人在夢中,經常會恍惚地以為身在真實世界,但醒來反思,卻應該不再迷惘才對呀。低頭看看腳下,腳下是一個空空如也的陶盆,陶盆邊緣粘著的一點飯粒的痕跡,配合我「咕咕」亂叫的飢餓的腸胃,更使自己頭昏腦漲,迷惑不已。
難道蘋蒿果然是位高人嗎?難道是他用夢境般的幻象前來指引我嗎?然而我不明白,究竟有什麼指引?是那段「此生是假,天地虛幻,死與不死,又有什麼分別」的屁話,還是那個離奇的夢境?
不,不,什麼叫「屁話」,對於這樣的高人,就算在心裡也不能存有絲毫的不敬——因為他們很可能看穿你的心思。蘋蒿所說的話,一定有其深奧的道理存在,只是我一時勘不破罷了。
可是,不管你給我怎樣的指引,對於魯鈍的下愚來說,都沒有用呀,我只需要知道此次罹禍,會不會喪命就足夠了。如果能夠免我一死,哪怕吃再多的苦,受再多的難也都無所畏懼——終究我還不到二十歲,如此年輕就要被命運的巨輪碾碎,不是太過殘酷了嗎?當然,如果連我該吃的苦也免除,那就最好不過了。終究我並沒有怎樣為惡呀……相助妖物,應該不至於百死莫贖吧……
想到那妖物,我的心情竟然逐漸平靜了下來。從那妖物進而想到了爰小姐,或許她可以救我一條性命——希望之光雖然渺茫,總比眼前一片黑暗要好。我掙扎著爬到牢門口,對外喊道:「請幫幫忙,帶個口信給爰太守的小姐,她定能為我鳴冤訴屈。在下若得不死,他日定要湧泉相報!」
就算爰小姐救不了我,或許會來牢中與我相會吧。得見美人最後一面,就算死了也……應該遺憾會少一點吧……
然而,我這幾句話,換來的竟然又是獄卒的狠狠一腳:「閉嘴!老實了一個晚上,又討打了嗎?!」我被踢翻在地,現在已經欲哭無淚了。
※※※
牢房裡不見天日,格外昏暗,我只能憑藉送飯的次數,計算時日。一天兩頓,都是一樣的爛菜、糙飯,偶爾還有冷湯,勉強填飽肚子而已——飢餓的我已經無暇考慮食物的口味了。一共吃了六頓飯,加上最早送了給蘋蒿的那一餐,我被關進牢房已經三天半了吧。
我已經沒有力氣,更沒有膽子哭嚎了,獲救的希望也越來越渺茫。我每天都在心裡念叨著蘋蒿留下的話:「此生是假,天地虛幻,死與不死,又有什麼分別。」但這種完全不切實際的空泛大道理,根本無法安慰自己。我真的要死了嗎?我會怎樣死去呢?我還有機會再見爰小姐一面嗎?每當想到這裡,那淒艷的神情就會隱約浮現在腦海中——那是妖物呀,不是爰小姐!我為何會把她們兩個混為一談?
那天早晨——第一餐還沒有送來,應該是早晨吧——牢門突然被獄卒打開了,一個身穿灰白色上服、黑色下裳,頭戴皮弁的中年人大步走了進來。此人是誰?他的裝束非官非民,我從來也沒有見過他。
那人走到我的面前,一撩下裳,蹲下身來,表情非常和藹:「離公子,你受苦了。」我聽了這話,心底猛然生出一線希望:「先生是……」「咱們從未謀面,」那人微微一笑,「在下姓硃,奉了家主人之命,有幾句話要告訴離公子。」
「貴主人是……」有幾句話要告訴我?那是什麼意思,我完全摸不著頭腦。
「敝上姓膺名颺,」那人向虛空一揖,回答道,「離公子想必也有耳聞。」
這個名字我當然是聽說過的。膺颺膺子虛,乃是天下知名的大豪俠,富可敵國,專好拯危救難。難道是膺大俠聽聞了我的冤屈,想辦法要救我嗎?我和他非親非故,又素未謀面,他竟然為我的生死操心,這正是可敬的大俠的行徑呀!我內心油然升起一股感激之情,鼻子發酸,熱淚滾滾而下。
急忙斂衽端坐,恭恭敬敬地深施一禮:「不知膺大俠有何吩咐?」「吩咐不敢,」那姓硃的淡淡一笑,「只是離公子蒙冤被曲,此種原委,家主人倒略知一二。」我急忙問道:「在下究竟為何罹此大難,還請先生釋我迷津!」
姓硃的點點頭,沉聲回答說:「太山王貪婪無道,殘暴不仁,有一俠士夜往刺之,欲拯此一方百姓於水火,可惜失敗了。太山王偵騎四出,捕拿這位俠士。此俠士正與敝上有舊,敝上為救他性命,設計尋人代之。離公子是外鄉人,恰在此時來到太山,可憐啊,就此做了替罪羔羊……」
我差點沒一口血噴出來!這才明白,原來這一切都是膺颺策劃的,是他為了救自己的朋友,推我一個陌生人出去頂槓!我憤怒到了極點,不知道為什麼,反而笑了起來,斜眼望著那姓硃的,問道:「怎麼,難道膺大俠良心發現,因此派你來說明原委,要解我之厄嗎?」
那姓硃的緩緩搖頭:「敝上出此下策,實屬無奈。然以離公子的性命,能救下那位俠士的性命,也算死而無憾了……」我在心裡大罵他放屁,我到現在連那位「俠士」的姓名都不知道,憑什麼以身相代,就可以「死而無憾」?!只聽那姓硃的又道:「然而陷人於死,卻不使其明白究竟,是為不義。因此敝上遣在下來,告知離公子此中原委,盼離公子慷慨赴死,日後風浪止息,敝上定將公子的仁德遍傳天下,流芳千古。」
呀呸!這是什麼歪理?!我倒也很想做個仁德的君子呢,我倒也很想流芳千古呢,可還沒準備用性命去交換。況且,這並非我自願獻出生命,而是被膺颺強迫的呀!怎麼,他派個人來通知一聲,說明事情的究竟原委,就可以心安理得了,就坦坦然自認不失其「義」了,不但如此,還竟然勸我「慷慨赴死」?天下怎會有這般自以為是的傢伙!這就是所謂的「豪俠」嗎?!
我只覺得臉上火辣辣的,額頭青筋亂跳,實在憤怒到了極點。也不管身上還帶著王法,一抖脖子和雙腕,把肩膀上的木枷向那姓硃的面門砸去。那姓硃的不慌不忙,站起身來一閃,我一個重心不穩,「撲通」一聲,栽倒在牢房地上。
姓硃的輕歎一聲:「人莫不有死,或輕於鴻毛,或重於高山。離公子拯危助難而死,非死也,是為就義,豈不重於高山,恩同大河?你靜下心來好好想想,便不會感覺冤屈和憤怒了。」
放屁!再怎麼靜下心來想,也不可能反怒為喜,還感激膺颺給自己準備了一條所謂「就義」的光明大道的。我不由破口大罵:「無恥小人,枉稱大俠!膺子虛若真是大俠,他自身怎不代人赴死……」姓硃的冷冷望我一眼:「敝上當代豪俠,他要留下有用之身,拯救天下蒼生哩,豈可輕易就死?」我憤怒到了極點,反而有些哭笑不得,又罵:「那你這走狗怎麼不來代我坐牢和赴死?!」
姓硃的搖頭苦笑,那神情,倒似乎在憐憫我的不悟,和嘲笑我的膽怯畏死。他不再回答問題,轉身走出牢房,還吩咐獄卒說:「離公子一時懵懂,言語冒犯了膺大俠,膺大俠海量能容,定不會責怪的,你切莫因此難為了離公子。他時日無多,咒罵哭泣,且由他去吧。」
我倒在地上,突然間覺得全身脫力,爬都爬不起來。這段經歷簡直像一個噩夢……不,就連噩夢中也不會出現如此令人哭笑不得的情節。我才知道,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明明坑陷了一個無辜的陌生人,還以為自己為對方鋪好了足以流芳千古的錦繡道路,不但毫不愧疚,反而一副「大恩不必言謝」的醜惡面孔……我可算知道以武犯禁的這些所謂「豪俠」,究竟是什麼東西了!
我不知道姓硃的是什麼時候離開的,但肯定是在他走後,我聽到獄卒隔著牢門輕歎一聲:「飛來橫禍,也許是你命裡犯沖吧。從來膺大俠要救的人,沒有救不到的,要殺的人,也沒有殺不死的。離公子你認命吧……倒也可憐,我以後再也不踢你了,想哭就哭吧。」看,竟然連一個卑賤的獄卒,都比所謂大俠更有人情味……
※※※
這才真的欲哭無淚了,而且逐漸的冷靜下來,確實不再感到憤怒,反而想笑——笑「豪俠」之名的虛妄,笑人世間竟有如此無稽之事。蘋蒿的話語又在耳邊回想:「你不知道自己為何受此冤屈嗎?只怕你若知道了,只有更為憤懣,或者哭笑不得。」
我真是哭笑不得。然而從另一方面去想,我的活路確實已經被堵死了,獄卒所說的應該沒錯:「從來膺大俠要救的人,沒有救不到的,要殺的人,也沒有殺不死的。」看樣子,我是注定要死在這太山國中了。唯盼膺颺還有一點點天良,上下打點,讓我死得輕鬆一點吧,別判個磔刑……呸,我到此時還寄希望於膺颺嗎?他怎可能還存有哪怕一點點天良?!
以後的幾天,我再沒有哭,也沒有叫,老老實實地在牢房裡呆著,一日二餐,吃完就睡,靜等大限的到來。知道自己已經難有活路,心裡反而平靜和坦然了下來,並且連那妖物和爰小姐,也不大懷想了。
計算時日,謀刺太山王這樣大罪,是不必等到秋決的,國相辦事效率若高一些,取了我的供狀就立刻呈報御史大夫,核准了批下來,也不過十天左右就會把我推出去處決。果然,第十二天上,獄卒打開牢門,端著一大盤食物走進來:「離公子,時辰到了。請飽餐一頓上路吧。」
多少天來,總算見到一點肉了——這份食物裡不但有肉,竟然還有一小壺酒。若在見那姓硃的以前,聽說處決的日子到了,再美味的食物我也是吃不下的,現在倒反而鬆了口氣,感謝上蒼沒讓我等太久。一邊自斟自飲,我一邊問那獄卒:「定的什麼?是絞是斬是磔?」
獄卒歎口氣:「可憐,是磔刑呀。」我愣了一下,最壞的結局終於來到了。大概獄卒看我臉色有些發青,趕緊安慰我說:「按例要磔三日,若恩家使了錢,第一刀便死,若仇家使了錢,起碼拖兩日。膺大俠是不會使錢救你的,卻也犯不著讓你多受兩日苦,我料頂多半日,咬咬牙便挺過去了……」我點點頭,冷靜地打斷他的話:「多謝,多謝。這些日子承蒙照顧,來生再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