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云:八極其圓,四維其方,囚我於獄,摧我肝腸。
※※※
恍恍惚惚地回到客棧,滿腦子都是爰小姐的倩影——不對,那不是爰小姐的神情,那種令人銘刻心中,難以抹去的幽怨,分明是鍾蒙山上的妖物!怎麼回事,我是在記恨那妖物欺騙自己嗎?妖物本就詭詐多端,專一害人,全怪我自己不檢點,才上了她的當,那本是咎由自取呀!
我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做什麼。已經見了爰小姐一面,也弄清楚了妖物欺騙自己的真相,此行目的已然達到,我似乎沒什麼理由再留在太安城中了。然而雅不願就此離去,想到離開太安城,從此和爰小姐天涯隔阻,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心底不免萬分惆悵。
不行,不行!堂堂大丈夫,豈能為了一個女人而這般神魂顛倒?雖說被這樣的美色迷惑,似乎是人之常情,可以原諒……我慣於原諒自己,可是為了得以親近爰小姐的芳顏,不該拿出些勇氣和行動來嗎?一個人躺在客棧中胡思亂想,可有什麼益處?
我還是盡快回家去吧,希望可以趕得上本年的舉賢良方正。若是得以進京陛見,天子一時心血來潮,給了個好官做,也許有機會向爰太守提親——是啊,以我的學識和本領,想要得到足以符合爰小姐身份的官位,大概只有期盼陛見的時候,天子心情正好了。
輾轉反側,直到曙光破曉,我才朦朧睡去。我是被一聲巨大的響聲驚醒的,睜開眼睛,先看到幾名差役站在床前,其中一個開口問道:「石府離孟?」我吃了一驚,半坐起身體:「正是在下,不知……」話沒說完,一條鐵鏈子「嘩啷」一聲套在脖子上——「你事發了,跟咱們見國相去!」
幾名差役撲上來,把我牢牢捆住,其中一個還說:「此人是朗山煉氣士,怕鏈子鎖不住。」另一名差役笑道:「他小小年紀,有何修為?國相交代了定身符,足可擒他。」說著話,把一張黃色的符紙貼在我腦後。我知道這種山部定身符,可以封印穴道,使我難以使用道法——誰叫我本領低微,若是五山真人,甚至是師父在此,這種小小印符根本封不住他們。
差役們拉拉扯扯,把我拖出客棧。我大聲喊冤,問他們:「在下何罪?!」他們卻都冷笑著不回答。街上圍了不少閒人,指指點點的,真讓我又是羞慚,又是驚怕。為什麼要捉我,是為了我相助妖物嗎?可就算這件事被人察覺,也不該由朝廷派人來捉我呀。
拖過了三條街,把我拉進一座大衙門。進門的時候,我勉強抬頭看了一眼,牌匾上寫著「太安國相」四個大字。要審我的竟然不是縣令,而是國相,我覺得問題實在嚴重。雖然太安是藩國,但一般捕盜治安,都由朝廷委派的縣令來管,所謂「國相」,不過是國王的內務總管而已,沒有地方行政和司法權。難道我得罪了太安國王,因此國相才要拿我?
越是恐慌,越是想不出緣由何在。滿腦子都是那修道士蘋蒿的話:「你五日內另有一場大禍,千萬謹慎……」竟然不幸被他言中了。渾身捆著鐵鏈,被押往太安國相衙門,這不是大禍是什麼?那傢伙不會真的精通占卜之術吧,早知道那天應該先問問他,可有攘避之策……
進了大堂,一名差役向上稟報:「告國相,離孟拿到!」我抬眼望去,只見正面端坐著一名紅袍官員,頭插貂尾,腰繫授帶,面黃如金,短鬚似戟,大概就是太安國相了。差役們把我按倒在地,國相以手一拍几案:「你便是石府郡無賴離孟嗎?」
我急忙喊冤:「小人是石府離孟,家有恆產,卻並非無賴……」國相冷哼一聲:「你受何人指使,膽敢前來行刺國王,老實招供,免得受苦。」聽了這話,我腦袋「嗡」的一聲,嚇得渾身顫抖,急忙分辨說:「小人冤枉,小人並不曾……也並不敢行刺國王!」
這真是飛來橫禍,怎麼平白無故的,這樣大一個罪名竟然栽到我的頭上?我連喊幾聲「冤枉」,可是對此事的前因後果完全一頭霧水,也無法開口分辯,只等國相再問些什麼,誰料他卻老實不客氣,一拍几案:「既是不招,大刑伺候!」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早有幾名差役在背後一搡,把我推得趴在地上,隨即感覺到兩條木槓按在膝關節內側。這可嚇得我魂飛魄散,長這麼大,什麼時候領受過王法呀!「大人饒命!」一般情況下,犯人既然喊出「饒命」的話,下面就是準備招供了,主審官總會喝一聲「且慢」,暫時停止用刑。然而國相卻似乎沒聽見我的話,竟然一言不發。那些差役見主官不喝阻,一把撕開我的褲子,大棒子狠狠地招呼下來。
「辟啪」連聲,我覺得臀部傳來劇烈的衝擊和疼痛。倒霉的是,自己道法已被封印,連嘗試防護下體或者減輕疼痛都不可能。再想喊「饒命」,喉嚨卻被堵住了似的,只能發出嘶啞的聲音。可連剛才那麼大聲喊叫對方都沒反應,現在這些含糊的哀告,當然更不起作用了。
以後的事情,我只能朦朦朧朧記得個大概。應該沒到二十棍我就痛昏過去了,才被涼水潑醒,就忙不迭地喊叫:「大人饒命,我招便是!」也不知道該招些什麼。可那位國相似乎也不在乎我會招些什麼,只是把一張早就寫好的供詞扔到我面前。還沒來得及看上面寫了些什麼罪狀,差役過來抓住我的手,強行按了手印。
真是無妄之災!行刺國王這樣大的罪名,最輕也要問個絞刑呀,說不定還會推到衙門口施以磔刑——一想到這種殘酷的刑罰,我就渾身冷汗如漿,心說還不如咬舌自盡來得痛快呢。然而,說到咬舌,可又沒有這樣的勇氣——況且,萬一咬不好,性命沒丟,白受痛苦,可就後悔莫及了……
※※※
我被關在大牢裡——這應該是太山王的私牢。牢裡還算清潔,地上鋪著乾草——後來才知道,死囚牢從來就比一般牢房要乾淨,大概是給犯人最後一點享受,省的他下了地獄去告狀,或者滿腔怨憤無從發洩,變作厲鬼回來作祟。我脖子上套著木枷,硌得肩膀生疼,更無法伸手去摘下腦後的定身符。臀部也火辣辣的疼痛,不敢坐下,只好斜靠在牆上。
危機暫時解除,這才萬分懊悔,怎麼這樣一點苦都吃不起,才打二十棍就招供了。就這樣在太山莫名其妙地丟了性命,這種災禍來得也太無稽並且可怕了。早知道我就不來太山找爰小姐了呀,再沉魚落雁的相貌,也犯不上交換性命去見她一面呀!
這是為什麼?我為何會受這樣的冤枉?實在百思不得其解。掙扎著撲到牢門邊,大喊「冤枉」,結果被看守的獄卒衝過來往我臉上就是狠狠一腳——這傢伙,大概踢犯人踢習慣了,那隻大腳正好穿過木柱的間隙蹬在我臉上,竟然熟練無比。我被他一腳踹翻在地,臀部挨著地面,又劇痛起來。
「冤枉?冤枉就別招供呀,都招了還喊什麼冤?」獄卒喝罵道,「等朝廷批文下來,若只吃項上一刀,那時便鬆快了。」
我掙扎著轉過身,伏在地上,不由淚如湧泉。真是無妄之災呀,我究竟做了什麼惡事,要落得這樣下場?如果不是來太山探查爰小姐的情況,現在我也許已經舉上賢良方正,正準備坐上公車往都城去了……究根結底,這都是那妖物害我的呀!我不禁埋怨起大姐夫來,若非他推薦我前往鍾蒙山剿妖,就不會發生此後那麼多詭奇的事件,我也不會被妖物或者爰小姐所迷,千里迢迢趕到太山國來吃官司……
一直以為自己還是挺堅強的,然而眼淚徹底洗刷了這種自以為是的錯覺。一直以為自己很通機變,但現在卻什麼救命的辦法也想不出來。我伏在地上,一直哭到淚水流乾,卻沒有一個人來理會我。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噹啷」一聲,門外扔進來一個陶盆。
陶盆裡是一些爛菜葉子和半盆糙飯——別說這些看了就噁心的食物,現在就算山珍海味擺在面前,我哪有胃口吃得下去?我依舊伏在地上,卻已經哭不出來了,只是低聲乾嚎。耳邊聽見獄卒的喝罵:「嚎了一整天,還沒完嗎?天可已經黑了,老爺要睡覺,你再發出這般殺豬似的聲音,我就再賞你幾腳!」
平常以我的身份和本領,哪會把一個小小的王國牢獄獄卒放在眼裡?然而現在身處矮簷下,又怎敢不低頭哪。我掙扎著縮到牆角,擦擦臉上的淚水、鼻涕,暫止悲聲。獄卒陰陰地冷笑幾聲,從門前離開了。
獄卒才離開,我朦朧聽見一個聲音在耳邊響起:「呀,難道是離先生嗎?」這聲音非常熟悉,我一愣神,匆忙向發聲處轉過頭去。只見隔壁牢房蹲著一個身穿灰色長袍,披散著頭髮的傢伙——那不是別人,正是我剛才殷切期盼的神秘修道士蘋蒿呀!
我精神猛然一振,顧不得臀部疼痛,掙扎著爬過去。蘋蒿向我伸出手來:「果不出我所料,你身罹大禍呀。卻不知為的什麼被捉進來?」我低聲抽泣著,把前因後果向他簡單敘述一遍,蘋蒿長歎一聲:「世事無常,人所難測。你不知道自己為何受此冤屈嗎?只怕你若知道了,只有更為憤懣,或者哭笑不得。」
「蘋先生可知我為何受此無妄之災?」我匆忙問他,「蘋先生可能救我出去?」蘋蒿微笑著搖搖頭:「我非聖人,如何得知?我也沒有本領救你呀。」聽了這話,我心中萬分失望,垂頭哀歎了一會兒,又想起了些什麼——「那便請蘋先生幫我揭去了腦後咒符吧。」就算逃不出去,揭了咒符,起碼可以施法暫止疼痛。
「這卻使不得,」蘋蒿急忙擺手,「你若是逃走了,我嫌疑最大,定會被他們打死呢。」這傢伙,就一點拯危救難之心也沒有嗎?虧他還是修道之人!我這時候好似撈住了半根救命稻草,豈肯輕易放過,心智也突然清明起來,急忙勸誘他:「若先生助我揭開封印的咒符,我也會救先生出囹圉去!」
蘋蒿「嘿嘿」地笑:「在下吃了六七棍才得以進來,牢飯尚未吃飽,怎肯現在便走?」這廝,他是為了吃飽飯才被人捉進來的嗎?他這種行為和乞丐有什麼區別?!我還以為他會是個高人呢,真是徹底看錯了呀!沒辦法,既然利誘失敗,我只好嘗試動之以情,當下以袖拭淚,低聲哭道:「既然如此,我恐怕難逃生天了。你我雖萍水相逢,也算有緣,可惜此後再不得相見……」
這傢伙若是個有天良的,就應該立刻揭去我腦後的咒符,救我一命。然而很可惜,這廝竟然和我一樣,全都沒心沒肺,為了自己的安全,不肯去救他人。只聽他應和我的哭聲,又歎了一口氣:「離先生,你還是未曾勘破呀。在下早便講過,此生是假,天地虛幻,死與不死,又有什麼分別呢?」
我徹底失望了,心裡早把蘋蒿用最惡毒的言辭咒罵了一千遍,一萬遍。才準備翻身離開木欄,再也懶得搭理他,蘋蒿卻不懷好意地笑著問我:「看離先生血染衣襟,想必吃了不少苦吧?你若肯把食物送與我吃,我就施法讓你好好睡一覺,忘了疼痛。如何?」
這傢伙,難道真的是餓死鬼投胎,竟然覬覦我的食物!不過這也算是筆不錯的交易,正好我現在根本沒有吃東西的胃口,臀部火辣辣的疼痛是最難忍受的。於是掙扎著把那陶盆端過來,卻並不遞給蘋蒿:「你先施法,我再給你食物。」蘋蒿搖頭苦笑:「你我又非陌路,何必如此警惕,不肯以誠信相待?」
開玩笑,對你這種傢伙,我怎可能待之以誠!我用陰冷的目光望著蘋蒿,他沒有辦法,只好點頭同意。只見他雙手併合,口中唸唸有詞——施的是什麼道法,我卻分辨不出來——我突然感覺頭腦昏沉,一股濃重的睡意湧上心頭。「噹」的一聲,陶盆落地,我也就此闔上雙眼,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