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云:真而眩之偽,圓而欺以方。君子不通變,如瑕在瑄琅。
※※※
那妖物稱自己便是爰小姐,我此刻雖然膽戰心驚,頭腦還沒昏亂,前後一對照,立刻明白了。想必第一次上鍾蒙山來,那妖物於濃霧中要害我性命,被我髮髻上的玉笄衝起一道白光,驅散了濃霧。因此她變作爰小姐,故意設下陷阱,想要賺我這枚救命的玉笄。我當時為美色所迷,險些就把玉笄拔下來送給她,還好醒悟得早,只相贈一條劍絛。但沒想到許諾在前,落了那妖物口實,竟然要我救她性命。
別說人妖天敵,此妖物傷害生靈,其中也包括曾和我一起上鍾蒙山的騰語等人,我怎能救她性命?就算我不肯背諾忘信,答應救她,以我這等微末道行,怎能從五山真人手中救下她來?她說要躲到我髮髻上玉笄中去,只恐又是詭計,不是想趁機害我性命,就是謀奪我的玉笄,好與五山真人作對哩!這般鬼蜮伎倆,你當我是傻瓜嗎,怎會看不透?
想到這裡,唇邊露出一絲冷笑,正想喝斥那妖物。抬起頭,卻見那妖物望著我,珠淚盈盈,淒苦不勝。我頭腦又是一陣暈眩,才衝到嘴邊的話竟然生生嚥下。轉眼看到托著劍穗的那纖纖玉手,潔白如玉,柔若無骨,想起與爰小姐午夜相會的那段旖旎時光,實在是狠不下心來。
我心底似乎有一個聲音在辯解說:「人而無信,不知其可。別管她是妖物還是人類,既然答應要救她,怎能臨時反悔?」但同時另外一個聲音在說:「我是答應若有妖物侵襲,就去救她性命呀,可她本身就是妖物,這樣的承諾,怎能遵守呢?」先前的聲音乾脆抬出一套歪理來:「就算是妖物,也是應劫而生,上天誕下,天生此尤物,若被五山真人滅了,豈不是暴殄天物?多麼可惜!」第二個聲音冷哼:「被美色迷惑,連自己的性命也不要了嗎?連天下大義也不管了嗎?」先前的聲音也冷哼:「英雄還難過美人關呢,何況我並非英雄。男女互相吸引,乃是自然法則,悖逆自然而行,又不守承諾,才是不義哪!」
內心天人交戰,然而真的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尤其是再看那妖物,淒艷的神情中更增添了焦急和憂慮,讓人只想張開雙臂,抱她在懷中,呵護她,安慰她。也不過極短的時間,我內心所照,卻似乎有千年那麼長久。終於,我再也不敢猶豫了——因為恐怕五山真人眨眼就會來到——苦笑一聲:「你如何到我玉笄中來?」
那妖物微綻笑容,柔聲回答:「只要離公子願意救奴,奴自然能藏身到玉笄中去。」我搖頭歎息:「那你就藏吧。」話音才落,「呼」的一聲,那妖物化作一道白光,倏忽不見。
我吃了一驚,心裡倒有些著忙,低聲問道:「你……你在哪裡?可藏好了麼?」耳邊傳來那妖物柔美的聲音:「奴已在玉笄中。五山真人距此不過數十丈,離公子再莫與奴講話了。」我下意識地在手心裡寫了一道風部潛心符,拍在胸口,防備五山真人來到,看穿自己的心思。
既然妖物已經藏入玉笄,那乾脆就下定決心,保護她直到危機解除吧。若被五山真人看破我的心思,我罔顧大義,救護妖物的努力就此成為泡影,內心反覆的天人交戰也變得毫無意義,並且那妖物困獸猶鬥,說不定反而會傷害到我。算了,反正我是無恥小人、好色之徒,既然已經做下錯事了,乾脆一條道走到黑吧!
剛想到這裡,只見眼前一花,師祖和承光真人已經到了面前。大概我臉色有些不對,師祖問我:「怎麼,可看見那妖物逃躥過來嗎?」我強自鎮定心神:「沒……沒有。弟子等在此處,並未見什麼妖物。」
師祖和承光真人對望一眼:「這廝,逃得倒快。有我法陣籠罩全山,料它也離不開鍾蒙,咱們且再去搜尋。」然後關照我:「小心在此等候,那妖物若是出現,速速放雷呼喚我等!」
※※※
等兩位真人去得遠了,我才長舒一口氣。耳邊聽到那妖物的聲音說:「多謝離公子搭救。只是真人們就在左近,奴現時還不敢離開玉笄。」我知道請神容易送神難,她既然藏身在玉笄中,就沒這樣簡單肯離開的。看起來,我是被這個表面漂亮的妖物纏上了呀——心中既有一絲驚惶和悵惘,竟然還有一絲甜蜜和快慰……
心情暫時放鬆下來,尿意再度湧現,然而想到那美女形象的妖物就在自己頭頂,可說什麼也不敢解開褲子來放水。抬頭望望天色,已經逐漸昏暗下來了——天哪,真人們找不到妖物,勢必不肯離開鍾蒙山,難道我要陪著他們在山上過夜嗎?我可什麼露宿的裝備都沒帶呀!
可是真人們若不離開鍾蒙山,那妖物就不敢從我髮髻上的玉笄裡離開,而妖物不離開玉笄,真人們當然找不到她,也就因此不會離開鍾蒙山。這是惡性循環,我被夾在中間,真是要多倒霉有多倒霉,要多尷尬有多尷尬。
為今之計,不如逃下山去。以後被真人們問起,就說遭到妖物追趕,被迫離山的。他們頂多嘲笑我膽怯怕死,可我還不到二十歲,道法又極低微,碰上妖物,除了逃跑還能做什麼?那幫真人把我一個人孤零零地扔在荒野裡,倒好意思責備我逃跑嗎?
想到這裡,我挺著長劍,邁開大步向山下奔去。耳邊傳來那妖物的聲音:「你往哪裡去?下山嗎?」我沒好氣地回答:「對啊,下山去找茅房!」
耳邊傳來淺笑聲——聽著這銀鈴般的笑聲,竟然有點讓人心旌搖動,神魂飄蕩。只聽那妖物說:「這裡荒山野嶺,又沒人看見,你若著急,便在這裡解決了不行嗎?」我冷哼一聲:「可這裡有你呀!」
妖物笑道:「我不看便是。」誰管你看不看,有女人在身邊,怎麼尿得出來?可是轉念一想,她終究只是妖物,我為何會將她當女人看待?況且,我堂堂丈夫,欺瞞五山真人都不怕,還怕被人看嗎?想到這裡,越發忍不住了,於是橫下一條心,奔到一棵大樹旁邊,解開褲子輕鬆了一把。
等到放下負擔,身心俱都暢快,耳聽那妖物問:「好了嗎?」我突然倒感覺有些尷尬和愧疚了,好像自己負欠了那妖物什麼似的。急忙回答說:「好了,好了。你藏在我的玉笄裡,終非長久之計,不如跟我下山去罷。」
妖物回答說:「五山真人布下法陣,籠罩著鍾蒙山,奴不知道玉笄能否助我闖出陣去。」我皺了一下眉毛,師祖說過的話這才湧上心頭,但嘴裡卻說:「左右無計可施,只得試一試了。」經過今天的奇遇,我的膽子也似乎大了不少——是啊,我反正助邪,若被發現,就是天下公敵,五山真人更饒不過我,事都已經如此了,還有什麼可怕的?
心裡這樣想著,大步向山下跑去,似乎只希望盡快離開鍾蒙山,離開五山真人,越遠越好。那個修道士蘋蒿,說我「面罩黑氣,恐怕不久便有劫難」,嘿,還真被他說中了!
眼看就要離開鍾蒙山,突然耳邊傳來那妖物一聲淒厲的慘呼。我胸口一痛,急忙停下腳步,問道:「你怎麼了?」只聽那妖物的聲音有些疲憊和無力:「奴無事,已然闖出來了。」我左右望望,看不出哪裡有法陣的樣子——五山真人布設的法陣,若連我都能窺破,那才叫奇哉怪也呢。然而心底卻隱約浮起驚慌困惑的想法:「我為何心痛?那不過是一個妖物,她若無聲無息死在我的玉笄裡,那不是一切問題都解決了嗎?從此天下太平,我個人也萬分安全。我為何聽到她的哀惋之聲,竟然會心痛呢?!」
※※※
離開鍾蒙山,來到百木村的時候,天色已經徹底黑了下來。我敲開一戶農舍,索要了一些乾糧和飲水——雖然身上沒有帶錢,但他們都看到我是白天跟隨那幾位大人物來到的,怎敢不貢獻出食水來?
不敢在百木村多作耽擱,我趁著明亮的月色,匆匆往東走去。我是要逃回家去嗎?心裡並不清楚,可是現在除了逃回家去,我還能往哪裡去呢?
從百木村前往雲潼縣城外的居處,步行恐怕要整整兩天的時間。可我才走了一個多時辰,就覺得腿腳酸軟,邁不動步子了。我若是會用「縮尺成寸」之術,該有多好啊,一步就可以回家了。
在路邊靠著棵大樹坐下來,我捶了捶腿。突然眼前一亮,那妖物竟然又從虛空中浮現出來。雖然還是黑夜,我卻覺得她那一襲白衣逐漸融化開來,映照著周圍事物都格外的明亮。只見她慢慢曲膝,半蹲在我的面前,微笑著說:「多謝公子,到這裡,真人們便找不到奴的蹤跡了。」
雖然在笑,然而秀眉依舊微蹙,那種舉世罕有的淒艷,仍使人憐惜不已。我匆忙低下頭去,不敢正視,開口問道:「你究竟是何方妖物?是千年的冤魂作祟嗎?」
妖物苦笑道:「我是冤魂,也是物靈,發誓要殺盡仇人的子孫。然而,你有玉笄護體,我殺不了你,現在你救了我,我更不能殺你。冤屈不盡,我是無法消散的,此後徘徊天地間,何從何去,渺茫難知呀……」
耳聽到她柔惋的聲音,偶爾眼角瞥見她絕美的容貌,淒苦的神情,我幾乎忍不住要大叫起來:「若能使你冤屈得伸,便殺了我又何妨!」但天良不泯,理智尚在,咬咬牙關,終於還是忍住了沒再胡說八道。
只聽那妖物又說:「公子的恩德,若有機緣,定要報答。且恕奴先告退了。」說完話,一道白光,就此消逝不見。她離開了,我猛然覺得四周都黯淡了下來,匆忙站起身:「且慢……」但放眼四望,卻再也看不到那可愛更復可憐的面容了。
說走就走,她還真是乾脆呀。我被她美色所迷,才救了她的性命,豈是貪圖報答?若說報答,就湊近來讓我一親芳澤多好……故老傳說,狐能化精以迷人,以前還嘲笑被狐狸迷住,進而丟了性命的傢伙,一定是沒見識沒前途的登途浪子,現在才發現,原來我自己就是這種貨色呀!
不,不,怎有狐狸能幻化為這樣的美色?就算可以幻化作這樣的美色,那種淒艷欲絕的神情,也是裝不出來的。見好色而慕少艾,本是人之常情,何況我少年血氣方剛,更沒嘗過女人的滋味,不被她迷惑才怪哪。這樣一想,似乎心安理得地原諒了自己。
既然那妖物……即便在頭腦中想想,也雅不願再稱呼她為「妖物」,況且,就算妖物,也該有個名字吧,自己竟然沒有詢問就放她走了,實在是失策啊失策!乾脆,就當她是爰小姐吧。既然爰小姐已經離開,我也就不怕給五山真人捉住,心情一放鬆下來,突然感覺四周刺骨的寒風驟起——現在可是臘月呀,冬夜露宿野地,不被凍死才怪哪!
匆忙畫道符,暫時遏制住不斷侵襲透骨的寒氣,我邁開大步,向西方疾奔。雖然兩條腿象灌了鉛一樣,但惟恐一停下來,就會骨軟筋麻,凍倒不起。這一晚簡直象噩夢一般,我雖然算不上養尊處優,可自從離了娘胎,幾時吃過這樣的苦頭?
這都是那妖物害的!不,不,我實在不願意把這筆帳算到她頭上,況且捫心自問,如果自己不是惑於美色,也不會吃這樣的苦。自作孽,自得報,果然壞人做不得……然而想到這裡,腦海中突然又浮現出她的倩影,身上也似乎變得溫暖了些。我不對自己做的事情後悔,況且,邪路已經一步踩錯邁上了,後悔又有什麼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