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載:檀王十九年春二月,素人與郴戰於容境,以返谷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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彭剛和茹人的戰爭,發生在鴻王建立威王朝的第三年。他一戰滅茹,超過三萬名茹人從此做了人類的奴隸,並被稱為奴人。又過了一年,彭剛突然病逝,還沒來得及向鴻王舉起反叛之劍。
彭剛的經歷剎那間在我腦海中閃現,但我並沒有他那樣幸運,更沒有他那樣勇猛。左臂上中的這一箭,刺入很深,我再也無法抬起弓來了。但好在郕揚他們在中路和西路取得了輝煌的勝利,我的戰車才剛跑回敵人面前,公子卬就被本方的敗兵所沖,駕車往東方潰敗了下去。
鍾宕抓住機會,腦後一戟,取了那位才和他戰個平手的車右的性命。我用右手攀住車廂邊緣,指揮弧增抖動韁繩,快速追趕上去。公子卬慌不擇路,才跑出十餘丈,終於馬仰車翻,做了我的俘虜。
郕揚此次出兵,可以說是大獲全勝,谷伯被迫求和,答應把東境直到海邊的一百多里土地割讓給郴國。郕揚凱旋班師,志得意滿。我左臂吊著繃帶,望到他臉上不可一世的表情,不由暗暗搖頭。二十歲的年輕人,初次上陣就打了個大勝仗,對他的人生未必會產生好的影響啊。
想想我的初次上陣,就遭遇到那樣規模的犬人部隊,殺得血透重甲。年輕人總需要在不斷的失敗和挫折中吸取教訓,然後才能成長起來的。不過轉念一想,我是經過許多失敗和挫折了,我可有成長起來呢?我可有成為一名真正勇猛善戰的士呢?我不禁苦笑著搖了搖頭。
才回到郴邑,我就躺倒了。沒想到公子卬如此惡毒,竟然在箭簇上塗上毒藥!早知道就不那樣輕易地放走他,起碼也要他交出解毒藥來才好。這種毒藥非常奇特,發作得非常緩慢,否則,我就不會等回到郴邑,才突然傷口化膿,連日高燒不退的。
國君親自派了醫者來給我診治,郕揚、劇謁他們也都親自登門來探病。對於前者,我是很歡迎的,正如蒙沌之言:「對於下愚來說,樂生懼死本是自然。」對於後者,可就有些不大耐煩了。因為我知道,他們未必真的關心我的死活,這些表面文章,只是要為可能痊癒的我的以後,埋下伏筆。
尤其是劇謁,竟然又在病榻前提起前議,要把他妹妹嫁給我。「我不想這時候打攪你,但這是家父的命令。」他這樣說道。我知道,因為最近我的意見總是和劇棠相左,相反,一向和他爭權的離芬,似乎特意地總是附和我的意見,因此劇棠著急要把我這枚棋子捏在手裡。
「知道了,等我好了再說吧。」我依舊推搪,這樣含糊地回答劇謁。不知道為什麼,我對於那個在虛幻的未來,被親兄長也就是劇謁出賣的女人,沒有絲毫好感——雖然從來也沒有見過面。
我就在床上過了年,傷勢逐漸好轉,但醫者卻堅持要我繼續靜養,說沒有三五個月不能痊癒,如果不等痊癒了就動用力氣的話,很可能轉化成固疾,每當天氣變化,左臂都會酸痛難忍。
郴國終於獲得了通往東海的道路,也得到了海鹽、海產等諸多利益,但沒等找到大龜,素國的軍隊先攻過來了——這正合了國君的心意。二月初,素人集結了兩萬多兵馬,進入容國,準備從北方進攻郴國,要郴國歸還侵吞谷國的土地。國君聯絡何、真兩國,出兵兩萬,親自殺入容國。大戰一觸即發。
我依舊躺在病床上,無法參與這場戰鬥。不過這對我來說,倒是相當舒心的一件事情。我討厭戰爭,更討厭親身參加戰爭。如果天下的戰爭無法避免,起碼讓我置身事外好吧。
就在這段時間,我家裡卻發生了一件不尋常的事情,是由那個女奴人寒所帶來的不尋常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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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天下午,我午睡才醒,正斜靠在榻上逗弄著女兒玩耍——作為一名士來說,晝寢是會被人嘲笑的不健康的行為,但仍躺臥在病榻上的我,當然享有這種特權。就在這個時候,突然惋揪著寒的頭髮走了進來。
我從來也沒有看到過惋的這種表情,那是狂喜和刻毒融合在一起的複雜的表情。我疑惑地,又有些慍怒地望向她。家中誰都知道我對寒很好,沒人敢欺負寒,甚至許多人都認為我即將收寒做侍妾——他們認為我不是不願意,只是出征、負傷,一系列事情攪得沒有時間而已。
一向溫柔的惋,竟然會被妒嫉心折磨成這個樣子嗎?這樣的女人,我怎麼可能會違背世俗的禮儀,想要讓她成為正室夫人呢?那個虛幻的未來果然是相當虛假的啊。惋注意到我目光中的慍怒,急忙收斂起自己得意而殘忍的神情,低下頭,扯著寒的頭髮,把她拉到我的床前:「大人,這個賤人……」
寒伏在地上,哭泣著分辯:「不,不,你誤會了,我不是……」「你竟敢使用妖術來詛咒大人!」惋惡狠狠地踢了她一腳,「還敢狡辯?!」「什麼妖術?什麼詛咒?」我瞪了惋一眼,「有話就說,我在這裡,什麼時候輪到你動人了?!」
從來沒有見到過父親這樣疾言厲色的女兒,突然在我懷裡「哇」的一聲哭了起來。惋的母性顯露,伸過手來想要抱孩子,卻被我把她的開了:「才打過人,不許你現在碰孩子!」因為我分明看到寒的額頭上全是淤青。
惋驚慌地急忙退後,跪在地上。我抱著女兒小惋,慢慢地哄著,暫時懶得去理這兩個跪著的女人。好不容易,小惋停止了哭泣,我叫進一名人類女奴來,要她把孩子抱走,好好陪她玩。
等那女奴領著孩子出去了,我才轉過頭,望向面前這兩個女性奴人,有些不耐煩地揚一揚下巴:「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大人,」惋搶先說道,「我偶爾經過這賤人的屋子,看到她正用妖術在詛咒大人——大人的傷勢久久不得痊癒,定是她詛咒的結果……」
我打斷惋的話:「偶爾經過?你經常藉故窺看她的屋子,要找機會來收拾她吧!哼,國君派來的醫者也說我的傷勢沒那麼快就好的,難道他們也在詛咒我嗎?!」
「大人,那不是詛咒……」寒才分辯了一句,又被惋打斷了:「那一定是妖術,是詛咒啊!大人,您不瞭解奴人妖術的厲害……」
我怎麼會不瞭解奴人妖術的厲害?奴人的妖術,竟然可以傷害到無敵的彭剛!不過我相信寒不會害我,別說我一貫待她很好,她八成是郕揚派來我身邊的奸細,可是郕揚也沒可能現在就想害我,他希望我平平安安地等到扶他登上國君之位呢。「你閉嘴!」我呵斥惋,然後轉向寒,用比較溫和的聲音問她:「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寒慢慢抬起頭來,這可憐的姑娘,不僅是額頭,滿臉都是淤青,看樣子惋下手還不輕哪。天曉得那潑婦向來瘦弱的身體裡,怎麼竟然隱藏著這樣的力量。寒抽泣地說道:「奴婢怎敢詛咒大人……那是我家祖傳的一種咒法,可以祈禱大人早日康復……」
「不,那一定是詛咒的妖術……」惋才說了半句話,就被我飛起一腳,踢翻在地:「我沒有問你!滾,滾出去!」惋惡狠狠地瞪了寒一眼,悻悻地退了出去。
「那是怎樣的咒法?怎樣可以祈禱我早日康復?」我長吐一口氣,為自己的憤怒也感覺有些詫異,然後盡量用平靜的語氣問寒。寒依舊抽噎著:「有關夢境……人的夢境,可以激發出靈魂深處的渴望和疑惑,這些渴望和疑惑得以釋放,就能夠安定心神,進而調理身體……大人對奴婢如此之好,因此奴婢才行此咒法,希望大人平安康健……」
哈,可笑的咒法,我內心深處的渴望和疑惑,連上人、仙人都無法解決,又豈是奴人的咒法所可以激發出來,進而將其釋放的?不過話雖如此,我對這種神秘的咒法倒是產生了一絲興趣:「真的可以嗎?不管有沒有效,我倒很久都沒有做過好夢了。你若能讓我做個好夢,也算報答我對你的恩德。」
「可以的,大人,」寒眨著清澈的眼睛,「奴婢會讓大人做個好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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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夢境有許多種,有荒夢,有綺夢,也有噩夢,有時候突然醒來,夢中的情景仍歷歷在目,有時候卻只保留著夢中的或喜悅或哀傷的感情,情節卻完全記不清了。一般情況下,人在夢境中是無法瞭解到自己正在做夢的,但也有例外——
叔祖沓曾經教給我操控自己夢境的方法,他說:「人的內心深處,有許多被世俗所隱藏的慾望,只有瞭解這些慾望,才能真正瞭解自己。通過練習,可以在夢中知道自己正在做夢,進而控制自己的夢境,進而挖掘出這些慾望。」我曾經跟隨他學習了數個月的時間,終於偶爾也可以控制自己的夢境了。
當我在夢中醒悟過來,瞭解自己正在做夢的事實,這時候就可以嘗試著控制夢境。我有時候希望見到分手已久的幼時玩伴,有時候希望白天對自己發過火的父母可以平息怒氣,更加寵愛我,有時候希望得到一餐美食……除了一次夢見幾個美麗的貴族小姐,在我面前寬衣解帶外,其餘的夢境我都講述給叔祖聽了。他聽後只是長歎一聲:「只是這樣嗎?你只想如此引導自己的夢境嗎?看起來,不應該這樣早就教會你的……」
控制自己夢境的方法,是需要持續不斷地練習的,我本來所達到的境界就不高,一般情況下,等到所盼望的情景才浮現在腦海中,就會很快醒來,或者轉移到另外一個夢境去。幼時的玩伴才一露面就消失了;父母才剛把我摟到懷裡,我就醒來了;香噴噴的烤肉才剛塞進嘴裡,還沒來得及咀嚼,就又轉移到另外的夢境中去了;貴族小姐才剛解開她們的外衣,我正思考下一步該幹什麼,她們突然都笑著跑散了……
年齡漸長之後,我有更多的世俗的事情要考慮,再沒有時間和精神去練習操控自己的夢境。最近幾年來,別說操控夢境,連在夢中醒悟到自己正在做夢的情況也很少發生了。但叔祖沓的話語依然留存在腦海中:「夢是真實的延續,夢是靈魂的交融。用夢之眼所觀照的,或許才是真實的世界啊……」
當天晚上,我讓寒留在我的臥室裡,就在病榻前施行她的咒法。她點起一盆火,焚燒了一些奇特的草藥,淡淡的青煙裡隱約滲透出一種甜美的氣息。我躺在榻上,聽她口中喃喃禱告,逐漸沉入了夢鄉。
一開始的夢,並沒有什麼意義,似乎我也並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做夢。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我知道自己是在做夢了,並且知道這夢是寒所激發出來的。這時候,我發現自己身處黑暗中,四週一片寂靜,寂靜到使人心悸。
才在心中咒罵寒:「我要一個好夢的,這就是你給我的好夢嗎?」突然,我發現遠方隱約閃起了一點光亮。我摸索著,慢慢向那光亮走去,越走越近,眼前逐漸光明起來,心中似乎也逐漸寧靜下來。
這並非日月之光,還不足以使四週一片通明,但已經能夠使我模糊看清周圍的景色了。我正置身在一片平原上,遠處似乎有山,還有水流,而這光亮,就在水流旁邊,閃爍著,像是星光,卻並不在天上。
越走越近,我突然覺得四周的景色似曾相識。究竟在哪裡見到過呢?心中茫然地想著,終於,我走到了水邊——
那是一條緩緩地流動著的大河,無盡的波光一直延展到地平線上。如果不是它在有規律地流動著,我會以為那是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