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載:檀王十八年冬十一月,郴人侵谷,以索大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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臨離開溫泉的時候,我終於得到一個機會,悄悄對郕揚說,我很喜歡他派來服侍我的那個名叫寒的女奴。我知道自己只要一開口,就如同被拴在郕揚的戰車上一樣,再也難以脫身,但此時無法再考慮更長遠的問題了,我只知道,我需要這個女奴,我直覺會從她身上發現一些什麼。
郕揚毫不猶豫地一口答應了。於是,我帶著寒,隨同國君,回到了郴邑。
才到郴邑,天子的使節就來到了,國君準備大禮迎接使節,並接受了詔命。「天子要我到王京去,」然後,他召見各卿、大夫,徵詢大家的意見。
「天子有詔,國君不可違抗。」世卿劇棠,也就是劇謁的父親,這樣回答道。但另外一位世卿離芬卻對此持反對意見:「天子德衰,擁護他不一定能提高威望。萬一他提出一些無理的要求,我國不遵從,會給他國提供侵略的借口,我國遵從,又難免會損害國家利益。國君還是找個借口,不去王京為好。」
大臣們各執一詞,誰都不肯讓步,國君也無從抉擇。最後,他把目光移向了我:「峰大夫有何高見?」我發覺許多道嫉妒甚至仇視的目光向自己掃了過來——我並非郴國世襲的臣子,地位提升又實在是太快了,遭人嫉恨原本也是意料中事。
「臣下恐怕……」我斟酌著語句,慢慢回答說,「恐怕天子召見國君的原因,是要見一見雲玦。臣下此次與彭公會盟回來,經過王京,天子就曾提出過這樣的要求,被臣下借口拒絕了。此事,已向國君稟報過。」
國君點點頭。離芬恍然大悟似地一拍大腿:「峰大夫所言有理。萬一天子要我國獻出雲玦,國君獻還是不獻?所以還是別去王京的為好。」另外也有人附和說:「正是,天子德衰,定想借助神器之力,重振王室聲威。這本來是一件好事情,但沒有雲玦,我國的聲威卻會下降呀!」
他們都以為雲玦在國君手裡,其實包括雲玦在內,有三件神器都落在我的手中。想到幾乎所有人都被蒙在鼓裡,我忍不住無惡意地微微笑了笑。
國君終於下定了決心,借口身體不適,不遵從天子的詔命,不肯前往王京覲見。商討結束後,群臣告退,國君只把我一個人留了下來。
「深無終請求把雲玦留在你那裡,它可還安全嗎?」當大殿裡只剩下我們兩個人的時候,國君向我招招手,示意我靠近一些,然後低聲問道。我故示莊重地點點頭:「國君請放心。」
國君湊近我一些,輕聲道:「大夫的忠心和才能,寡人非常清楚。可惜大夫不是我郴國世襲的臣子,我不能提拔你做卿。但若是有了擁立之功,下代國君卻可能封你為世卿呀!」我差點笑出聲來,還以為國君要和我談天子詔命或者是神器的事情,沒想到他腦袋裡仍然還只有郕揚的繼承權啊。
以為我會在乎世卿的位置嗎?我知道「站得高,跌得重」的道理。在虛幻的未來,作為世卿的郕揚不就被人族滅了嗎?不管這郕揚究竟是我還是公子揚,下場之淒慘,都不會使我高興的。
但國君的話說得很含糊,他沒有點明,我也不好明著拒絕,只得俯身行禮說:「臣下本來是彭國的逐臣,在郴國被當成奸細,做了奴隸,如果不是國君的提拔和破格任用,恐怕臣下早就餓死在田埂裡了。國君的深恩厚德,臣下是不會忘記的。」
我的意思其實是在說:我受過你的恩德,當然要報答,可這和你的兒子無關。當然,國君是聽不出這句話裡的潛台詞的,他似乎頗為滿意地捋捋鬍須:「全仰仗大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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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家裡,惋仍然抱著女兒站在門口迎接。我走進內室,一邊換衣服,一邊問道:「我帶回來那個女奴,安排在哪裡了?」我察覺出惋的眼中流露出一絲不安和嫉妒:「賤妾已經給她安排好了住處,就在大人臥室的旁邊……這樣,大人還滿意嗎?」
我微微笑了笑,走到寒的住處,寒跪在門口迎接我。「以後你幫助惋,負責我的飲食起居,」我向她點點頭,「我這裡不比公子揚家,沒有那樣奢華的排場,奴隸、僕役也不多,恐怕你以後要辛苦了。」
我的話出奇的溫和,大概以前從來也沒有一個貴族這樣對奴隸講話吧。我發現寒的眼中竟然滲出了淚水。她向我深深俯下頭去:「奴婢定會用心服侍主人,如果有做錯的地方,請主人儘管責罰。」
走出門去,又看到了惋妒忌的目光。她以為我會收寒做侍妾嗎?以為寒會和她爭寵嗎?我從來就沒有寵愛過她,她不過劇謁送給我的一個生育工具而已。況且,我暫時也無意佔有寒,更別說讓寒做侍妾了。
我只想把寒留在身邊而已,我覺得她定會給我帶來一些奇異的經歷。既然萬事萬物都是相互關聯的,那麼她長得如此酷似燃,應該不會沒有道理吧。
我暫時不去想大劫和神器的事情。有圭在哪裡?沒有人知道。我只有靜等彭剛的經歷在半夢半醒間重現,以求從中找出線索。我還能做些什麼呢?終究我只是一個下愚而已啊,在大劫的面前,連仙人和上人都這般渺小而無力,我又能做些什麼呢?知道自己最終無所作為,有時候也是一種幸福吧,就不必勞心勞力,去努力追尋永遠也達不到的目標了。
就因為許多人把自己的價值看得過高,才會產生那麼多的紛爭吧——我有時也會這樣無益地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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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平安的貴族錦衣玉食的生活,並沒能持續太久。十一月,國君下令討伐北方的谷國。郴國東去海邊的道路,被三個國家所阻斷,那就是谷國、何國和真國。其中,何國和真國一貫恭順,只有谷國,同時向郴國和素國雙方面進貢——那確實是片富得流油的土地。
因此,從溫泉回來以後,國君立刻派人前往谷國,要求他們暫停明年的貢品,改為進貢一頭大龜,被谷人拒絕了。谷人以海上風浪不側,大龜難以捕捉為名,請求仍然維持往年的貢品,等捉到大龜後再說。這本在國君的意料之中,他立刻派郕揚領兵,進攻谷國。
進攻谷國的目的,也是為了激怒素國。國君知道素國實力未衰,遲早還會和自己來一場大決戰的。現在郴國因為展示了雲玦而聲望日隆,素國卻才從奪取繼承權的內亂中穩定下來,要能在明年春播前展開這場戰爭,是再好不過的了。若等素國完全恢復國力再來進攻,恐怕郴國會吃虧的。
郴國有國君親自統轄的上、中、下三軍,各二十五乘,此外諸卿、大夫還有近兩萬兵馬。郕揚此次,總共統帥五十乘戰車和一千步卒,不過是郴國總兵力的四分之一罷了。派去輔佐郕揚的,有身為下軍大夫的我,以及劇卿之子劇謁、離卿之子離攸——也全都是年輕人。
看樣子,國君是不再信任那些年老的世卿大夫了,他正在為郕揚尋找年輕的擁護者和輔佐者。如果這仗打贏了,則郕揚的威信會大大提高,我們這些年輕人也會心甘情願跟隨他。萬一打敗了,作為輔佐者的我們,將和郕揚一起被世卿大夫們責備和嘲笑,從而使我們憎惡那些世卿大夫,更加靠攏郕揚。
國君打的好如意算盤,可惜,我才不是這樣簡單就會決定自己的人生的,劇謁更是只小狐狸,豈肯輕易就範?只有離攸,看上去似乎只是一個血氣方剛的熱血青年而已,也許會上當吧。
我們從谷國的東境楔入,谷國整合了一萬大軍前來迎擊。谷人富足但不知兵,戰鬥力弱到令人難以想像。才一接戰,鍾宕就指給我看敵方統帥身邊的一乘戰車:「裝飾華麗,一定是宗族貴戚,家主,咱們就以他為目標吧!」
對比我們的戰車,有哪一乘谷國戰車裝飾不夠華麗的?他們都把財富扔在無用的裝飾上面了,比如給車軾雕上花,給車廂蒙上彩漆的牛皮,給駕馬戴上白色的羽冠……把軍用戰車打扮得好像婚禮的彩車一樣——這樣的軍隊,真的有戰鬥力嗎?
不過,整支軍隊缺乏戰鬥力,並不等於軍中的每一個人都是廢物。鍾宕這傢伙目光敏銳,敏銳到讓我恨得牙癢癢的,因為我們挑上了恐怕是最難對付的一個敵人。
那是谷公子卬——雖然當時我並不知道。弧增為我駕著車,鍾宕擔任車右——此次出兵,我動用的私車也就只這一乘而已,大概是國君不想哪怕最小程度地削弱我們這幾個年輕臣子的實力吧。我叫弧增加快速度,同時揮動木弓,要車後的徒步緊緊趕上。等到距離敵人兩百步的時候,我搭上箭,瞄準了公子卬的面孔,一箭射去。
距離實在太遠了,以我的膂力,加上手裡的軟弓,是沒有辦法在這種情況下傷害到他的。箭在他車前就落了地,這反倒引起了他的警覺。
距離縮短到一百二十步了,我又一箭射去。公子卬的車右及時端起大盾,擋在主人面前,這一箭楔入木盾,箭羽顫動了一下。兩車相錯,鍾宕揮起他巨大的鐵戟,輪圓了一戟啄去,公子卬的車右以戈相迎,「彭」的一聲,抵擋住了攻擊。
能夠擋住鍾宕這雷霆萬鈞之擊的,東方還沒有幾個人,這車右真是好大的力氣。車彀相觸,隨即分開,各自車後的徒步揮舞兵器廝殺起來。
弧增熟練地抖動韁繩,把戰車馳開一箭之地,然後繞個圈子,掉過頭來。就在他掉頭的前一瞬間,我搭上箭,反身要射,卻沒想到敵人更快一步——一聲尖銳的箭矢破空聲響過,我只覺得左臂上一麻,不由自主地跌倒在車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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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一瞬間發生的事情,我立刻站穩了腳步,扭頭看去,只見一支石簇的羽箭刺入自己左臂披膊的縫隙中,有鮮血湧了出來。最近十年來,我縱橫疆場,還沒有受過傷,這實在是奇恥大辱!難道,在茹人中竟然有這樣的神射手,可以傷害到我嗎?
不,那不可能,這一定是妖術的作用!我曾聽說過茹人中有相當多的傢伙會使用妖術,只要誦唸咒語:「箭噌噌,如飛蝗,飛禽走獸無處藏。」就可以輕易射中三十丈高處翱翔的鷹隼,或是正在疾奔的花豹。一定是受過這種妖術加護的羽箭,才有可能傷害到我!
服庸驅動戰車,轉了個圈,再度面對敵人。我伸手拔下左臂上的羽箭,高聲叫道:「我是彭侯剛,哪位勇士射中了我,出列吧,咱們來一對一較量高下!」茹人群中卻並沒有回應。這幫傢伙,聽到我的名字,全都膽怯了嗎?
這一點點小傷,根本無法影響我的戰鬥力。我開弓搭箭,「登登登」三響,射倒了三個茹人,距離最近的也在兩百步以外。茹人們驚惶失措,紛紛向左右逃散開去。
我是在做什麼呀?我們居住在潼水以南的彭族,為什麼要到北方來征討茹人呢?就因為茹人不肯承認鴻王為天子,不肯臣服於他,鴻王自己不肯動手,倒用一車玉帛來要求我出兵。雖然現在還不宜和他撕破臉,但他這麼做,不是為了要削弱我彭族的力量吧?
且做你的春秋大夢去罷!我彭族只會越戰越勇,越戰越強,小小的茹人,怎會削弱我的實力?不過話說回來,茹人的戰鬥力之強,確實是我以往所沒能想到的。這些白膚銀髮的蠻族,看上去是這樣孱弱無力,但走到戰場上,卻竟然出現了可以射中我的勇士,竟然一度使我軍陷入苦戰中!
這一定都是妖術的作用。我睜大眼睛,仔細觀察,終於被我尋到了他們的統帥旗幟。把手一指,服庸沒有回頭就明白了我的意思,立刻驅動駕馬,向那個方向馳去。
我遠遠地向弓諳做個手勢,弓諳再度擂響戰鼓。擂鼓這種事,本來是應該統帥做的,但我實在不願意放下手中的武器,卻揀起鼓棰,於是乾脆把這個任務交給了世卿弓諳。想想已經完蛋了的鵬王,也有同樣的嗜好——我不會和他一樣,都只是個一勇之夫吧?
不,我的戰鬥是建立在絕對的自信上的,我絕不打沒有把握贏的仗!除非形勢所迫,必須要舉起武器來迎擊敵人,否則,哪怕是注定會平局的仗,我也不會去打。就因為這樣,我才遲遲不和鴻王撕破臉。現在以我的實力,已經足以與他抗衡了,但卻還沒有必勝的把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