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房間內到處瀰漫著藥汁的氣味。
門緊緊閉著,生怕風吹進來感染傷口。
華典小心察看低榻上那個被苧麻布包裹得密麻麻的人兒。
一臉沮喪。
失望至極,無奈回頭,猛然間看見一個人影投射在窗稜紙上,影子動也不動。
那是妹夫。
華典感慨不已,起身輕輕走過去,拉開門,果然看見一臉悔恨悲傷眼眶濕濕的劉武。
而劉武看到華典見到自己連忙擦拭眼睛,低聲道:「慎之,叔賢情況好些了麼?」
「漢威,情況很奇怪啊,」華典苦笑道,「似乎是好了可又似乎沒有,我喊什麼叔賢都不回答。」
這些天低榻上那個人兒傷勢應該並未惡化,照這樣下去,也許還有一線生機,可是……仍然一直沒有動靜,就算不斷呼喚他的名字也不理睬。
劉武默然,過了好一會兒才說道,「慎之,重德和小豬跟那些蔣家子弟兵們也回來了,受傷的挺多,陸長者一人忙不過來,你先去給他們治治吧。孤想跟叔賢靜靜呆一會兒。」
南邊的戰事已經平滅。南邊兵力與北邊相當,還是純粹的魏軍部隊,較之北方混雜的萬人大軍戰力更強。
但與北方擁有後撤空間同時擁有後勤補給不同。
整個金城郡落入劉武手中,孤懸西平的文虎軍進退失據軍心大亂,一戰即潰。
聽說。諸葛顯正帶著牛彬等將繼續追擊文虎,應該在這一兩天便會有消息。
那些在西平金城困守數月的部隊諸如蔣綬兄弟和那些子弟兵們就跟著部分主力和俘虜先回姑臧覆命。
這次蔣家在允吾城戰死地子弟兵極多,甚至連小豬蔣築都傷了條胳膊臉上也多了幾道血口子。
跟著劉武抵達西北的最初五百人,現在活著的怕只有一半不到了。
為了蜀中,為了大漢,也為了親人、為了自己,這些不過二十來歲甚至十七八歲的小子懷揣著一腔熱血跟隨著劉武抵達漢中,更進一步抵達西北。可是。戰爭從來都是殘酷無情的。
許多人為此失去手腳。甚至被永遠的留在這片遠離故國的土地上長眠。
而馬念……
劉武黯然坐到馬念身旁,呆呆望著面前毫無動靜的軀體。
足足半刻鐘沒說一個字。
「叔賢,」淒婉憔悴,「哥哥我又來陪你說說話。」聲音微微有些顫抖,「叔賢,你知道麼,西平那邊我們已經贏了。過幾天伯高就會來看你。聽說,他在安夷城破羌城那邊跟文虎打得很好,羌人都很佩服他。馬家再興之日,已近在眼前,你應該很高心吧?」
低低呢喃著,劉武目光迷離,茫然地從自己當年與馬念童年相識說起。
那時地劉武母親梁氏雖然活著,可是因為外祖母是羌人地緣故他一直被成都豪族子弟們鄙視。那些年歲稍大的甚至會欺負他。
一直以來只有嫡母馬氏和馬氏所生他的大哥保護他。
大哥身為安平王嫡長子。境況雖然比劉武要好,可是連嫡母馬氏自己都被那些成都的豪族們鄙視為蠻子,連二兄劉輯都很鄙視他這個弟弟。都是昭烈皇帝的血脈。身在帝都成都卻像在異國他鄉,寂寞無依。
那時,除了與母親、嫡母、大兄在一起劉武感到快樂,只有馬家那些孩子從遙遠的汶山郡趕來時他才會開心。
「還記得那年秋天麼.馬,拉軟綿綿地弓射兔子,大兄一口氣射了八隻,還有一隻野豬。我們四個人貪玩,胡亂射擊,到最後就射了一隻山鼠,卻浪費了一百多隻箭,後來我們四個被大兄嘲笑了好幾年,你還記得麼?從那時開始我們才下定決心要好好練習武藝的。」
那些兒時的記憶溫馨甜蜜。
但如今,那個當年雄姿勃發的每箭必中讓四個小孩艷羨不已的英武男子已成黃土一抔。
而四個小孩也都身為人父,建功立業,顯赫一時。
可馬念卻在大功告成之時,變成這般模樣。
劉武哽咽著緩緩說著:「叔賢,你知道麼,我又做了件下作的事情。」他停了停,繼續緩緩道,「我把樹機能毒死了。」眼中滿是悲傷和羞慚,「我知道你跟他關係很好,沒有你我根本不可能認識他,他也不會跟我合作。我這麼做是忘恩負義,我也知道你會很不高興的,可我沒辦法。我不想跟他沙場上見,倒也不是我打不過他,而且據說司馬昭現在已經快不行了,所以鍾會才乘此機會起事。」
說到鍾會,劉武只覺得狠得牙癢癢,可是,他長歎一聲,繼續道:「我對不起你,但現在的確不能殺鍾會。現在魏國國內一片大亂,正是我涼州崛起地大好時機,涼
統一,但若是我跟樹機能為此交惡,那我軍想休養又一兩年。我不能這麼做,也不能白白浪費弟兄們地性命,只好聽他們的。」
毒殺樹機能,下作歸下作,可是效果卻很好。
樹機能死的當日,禿髮部其他各支,只要喝了那酒地也死了許多人,整個姑臧城外鮮卑各部混亂。
當天,禿髮孺孺一邊拿樹機能妹子身份彈壓各部,一邊派人趕往宣威請求樹機能母及一干鮮卑女人們趕到姑臧安頓後事。
幾天後,病怏怏的劉武親自帶領同樣病怏怏的群臣出城迎接鮮卑部那些長輩女人們,這讓鮮卑各部分外感動。
此後,禿髮孺孺留在禿髮部足足三日。
據說,這三天內禿髮部各支小帥們吵得很厲害。有人建議迎立樹機能長子為新大人、但馬上就被人反駁說這個小孩子的才能不足領導禿髮部。
於是也有人建議立禿髮孺孺哥哥務丸為大人、同樣也遭到人反對。
小帥們推舉地人選多達七個,吵到後來竟然有人提議立劉武為大人。
不過事情的結果比立劉武更荒謬,新大人是……禿髮孺孺的肚皮。
禿髮孺孺已經有了身孕,如果生的是男孩,那麼他就是鮮卑禿髮部的大人,如果是女孩兒,那就等禿髮孺孺下一次生育。
在此之前,暫時由禿髮孺孺主政。
據說這是樹機能母親下的決定。眾人在幾次爭吵無果後只得默認。
鮮卑人與匈奴人、漢人一樣。德高望重身份尊貴的女人擁有部分至高權力。就像當年的呂後和歷代漢室太后、太皇太后一般。
所以,通過禿髮孺孺,劉武暫時擁有對禿髮部地支配權,又由於禿髮部勢力為河西鮮卑之最,劉武進而獲得暫時對整個河西鮮卑地支配。
「叔賢,現在我不但不用跟鮮卑部開戰,更可以為樹機能復仇地名義指揮鮮卑各部進攻西域。這不是很好麼?日後他們會成為我很好的助力,你看看……」剛說出口,劉武便知道失言,慘然一笑,淚水滑落,輕輕道,「叔賢,你不必擔心。天下多的是奇能異士。那些仙人們既然可以長生不老,那治一治你眼睛這點小傷自然也不再話下,我就算找遍天下的名山大澤也要找到仙人將你治好。其他部分也一樣。」
門外輕輕敲擊聲,劉武愕然回頭。
一張讓任何男人無法忘記的絕色容顏。
是北宮心。
劉武心中不快:「你怎麼現在在我這兒,怎麼回來了?」
「事情已經做完,我們當然回來了,」尤物一臉平靜,繼續道:「你最好小心點,不要把這種事情掛在嘴邊,虧得我站在門口堵著沒人敢靠近。鮮卑人兄弟之間爭權牟利是常事,就算知道也沒什麼大不了的,不過損了你的威名那你以後進取天下可就難做了。」
「知道了,下次不會了。」劉武冷冷回應。
幸好是這個女人知道,那也沒什麼要緊地,儘管她的胴體無比精緻,但她不是一個純粹的女人,這是劉武心中隱隱的憾事,也當為此慶幸:雖然有些事情瞞不住這個女人,可當這個女人知道後,卻會成為劉武的助力。
「還有別的事情麼?如果沒有,那你先退下吧,孤還要跟叔賢再多待一會兒。」
「有的,」女人答道,「西邊來人了。」
……
是傅息,以及一個叫王昊的小子,據說是上谷騎兵中地一名隊史,馬隆地傳令兵,字逸軒,隸屬於中原王家,他的族叔祖是取代鍾會暫攝司隸校尉的侍中gt;).則是幽州刺史王戎。
王昊是來請求談和地。
劉武斷然打斷跪在遠處正闡述兩方勢力對比輕重的王某人的話,冷冷道:「孤不想聽了,沒什麼好商量的,孤看在他的確是個人才份上允許他投降,否則免談。」
整個刺史大堂內群臣凜然,這是劉武第一次用這種口吻說話。
「尊上,望請三思,我軍雖寡,但敦煌郡西側就是浩渺廣闊的西域,貴方將我軍逐出敦煌固然不難,可將我軍徹底消滅卻是萬萬不能。」
「笑話!」劉武狠狠道,「孤王手握十萬大軍,難道還怕你們不成,要戰便戰,無須多言!孤看你是使者,放你回去告訴馬隆:若降,孤當饒過那些他手下的將士、並可封其為將軍,否則休怪孤無情。」
現在劉武兩萬五千大軍已經兵臨酒泉郡,絕對兵力優勢加之關彝、李驤、何攀、李毅、陳蒞、劉淵等人群策群力,馬隆幾次設伏均告失敗,兵力反遭到白白折損,節節敗退。
馬隆已經無力回天了。
王昊面色發白,欲言又止,只好悻悻退下。
王昊
,整個大堂內突然間,靜得嚇人,所有人正襟危坐,沒有一絲聲音,只有呼吸聲和門外甲士鐵甲片撞擊聲。
「眾卿。還有事稟奏麼?」
敲碎這一室沉寂的最終是劉武本人。
宗容起身出列,持剔板跪下伏拜,恭聲道:「臣有事啟奏。」再拜。
「請講!」
「謝主公。」宗容坐直身,道,「主公,我涼州即將一統,主公可向蜀中皇帝陛下上書,自請領我涼州牧一職。」
「可。」
這是計劃中地事情。就像傅息返回就是為了斬殺仇人。
兩天後。姑城南門外。正午時分。
在將近兩千名一臉幸福喜悅的蜀中兵注視下,兩輛囚車被推出姑臧城推入城門洞外幾百步處的一個土台旁,囚車內一男一女被放出,還有兩個孩童一個死嬰。
土台上是一個驪靬人拿來釘死犯人的十字架,幾個提著大小刀具釘子等物的蜀中兵惡狠狠望著那個被五花大綁的將死犯人。
為首的,正是雙目赤紅的傅息。
其餘人等站立於姑臧城牆上觀看。
無數蜀中兵歡呼下,犯人被綁到十字架上。然後,幾個行刑地蜀中兵大吼著,抓著如手指般粗細地銅釘,高舉著木,爭先恐後將釘子釘入那具身體。
銅釘破肉而入,帶著血和破碎地肉渣、骨渣與木頭連接到一起,被綁在十字架上的犯人痛苦掙扎呻吟,但結果卻是銅釘在血肉骨頭間撕磨。更加苦不堪言。
左右手心。左右小腿,小臂,大腿。血流如注。
那個還未被處決的女人恐懼的大聲尖叫,卻又被土台下無數蜀中兵的歡呼淹沒。
最後一釘,將由傅息下手,目標眉心,只是,傅息大吼著,一將那枚釘子釘到吳義左肩上,轉身將刀子舉起。
蜀中兵歡呼聲更為高漲。
第一片連著皮血淋淋的肉割下,傅息便立即丟進嘴,狠狠咬了幾口嚥下。此後每割下一片便往人群中丟,士兵們大聲歡呼哄搶,將這些血淋淋的東西吞下。
似乎擔心受刑之人即將死去,幾個傅息身邊剛剛幫忙釘釘子地蜀中兵也惡狠狠的將刀子舉起。
先四肢後腹髒,最後,除了腸胃膽等不可食之物外所有器髒全部被切碎分啖一空。
只留下一顆帶著痛苦和詭異微笑的人頭。
城外,所有吃到血肉的蜀中兵哈哈大笑,而那些未能分啖到的,都破口大罵,不少人衝到土台上要搶那顆人頭,虧得那些行刑人護住不許才作罷。
不久,一顆被泡在鹽水壇中的人頭被送到城上觀禮台劉武面前。
「送走吧,不用看了。」劉武揮揮手,起身打算離去。
這顆人頭將作為禮物送到蜀中,同時劉武將暫攝涼州牧同時兼領護羌、護鮮卑、護匈奴三校尉職,並向蜀中上表等待蜀中發回正式御令承認。
士兵們立即排成兩列,劉武緩緩穿行其中,身後群臣小心謹慎亦步亦趨跟隨,不敢太靠前,也不敢離太遠,就是身處群臣之首的丘本宗容二人,離劉武亦有三步以上距離。
劉武微微轉身回望,眾人立即止步,一個個恭順的低頭等待劉武問話,但劉武又再度轉身,向前走去,眾人再度跟上。
劉武突然間覺得自己非常寂寞。
要是叔賢在,或許叔賢能跟自己走在一起摟肩搭背,他們是表兄弟,卻如同親兄弟。
其他地人都是他地部下,他的力量越強,這些部下卻離他越來越遠,連當初跟隨他起事的宗容現在都變了。
這難道就是權力麼?
讓人又愛又恨地東西。
而且,事已至此,他已無法回頭了。
前方無論是光芒萬丈還是荊棘滿佈,但回頭,一定只有懸崖絕壁。
他不能回頭。
劉武返回刺史衙門時,就看到華典站在門首等他,一臉痛苦模樣。
「漢威,都怪我沒用……」華典哽咽著。
默然好久,劉武頹然問道:「叔賢什麼時候走的?」
「就在剛剛,他突然醒了,還說了一段話。」華典含著眼淚道。
劉武再度沉默,好久才顫抖著問:「慎之,你,說吧,叔賢到底說了什麼?」
「打仗,哪有不死人的。請你告訴漢威,有空回蜀中時將我的骨灰一半帶回去葬到我母親身邊,另一半就留在西北。」
最後一句話,華典耳語告之劉武。
「樹機能是我朋友,漢威你是我兄弟,你們若一定要交戰,我只能兩不相幫。」劉武再也忍不住了,抽泣著淚眼朦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