興二年九月戌寅,王移駕涼州姑臧,領刺史銜,開司臣。十月辛丑,王師陷狄道。十一月甲子,王師移隴西郡漢、民四萬五千還涼州。己丑日,豪雪。辛卯日,鎮軍將軍抵西平。
——《漢末春秋#8226;炎興二年》
陳裕身亡的次日上午由諸葛顯丘本等人代替關彝執筆向朝廷上書。
正如之前他們商議好的,大意就是:新任刺史陳大人在抵達西平後就到軍前視察,不幸為國捐軀,西北群龍無首人心惶惶,平西將軍關彝請求讓安定王繼續留在西北,暫領涼州刺史銜主持大局,等待朝廷下一步指示。
關彝請求在文中言明平西將軍關彝覺得自己有愧,未能保全陳大人安危,自請貶為奉義中郎將。
這一點上眾人覺得沒必要。
「關將軍您這樣做又是何必?」諸葛顯寬慰關彝道,「您是名門之後又是長者,精通韜略,王爺現在身邊缺少的就是您這樣的宿將,您領平西將軍正合適。」
但關彝堅持要這樣做。還是黨均點破關彝的心思。
無非是心中有愧。
「可關將軍,您想過沒有?您這樣子自請降職會置王爺於何地?」黨均亦勸道,「您若是這樣,那不明擺著是說我西北不能容人,且讓蜀中眾人猜忌陳裕的死因麼?」
關彝無言,只好沉默。
其實無論黨均還是諸葛顯都知道。羅尚弒殺陳裕是在眾目睽睽之下,這種事情瞞不了多久,但陳祇名聲極差、為世族所鄙,陳裕身為其子就算小心處事也僅僅能保全陳家不為世族拋棄。偏偏這小子一心功名,繼續跟乃父學,討好黃皓。官做得不小但沒人喜歡。
陳裕地死只會大快人心,而且這是西北不是蜀中,皇帝做不了西北的主,就是知道了又能怎樣?加之現在蜀中能不能保全都要仰賴西北戰事,劉武氣候已成,再非以前任由皇帝擺佈的小子。
以皇帝的脾氣十有八九會裝傻默認。
這份帛制奏疏在當日送往蜀中,亦蓋上關彝帶來的平西將軍金印。
奏疏送出後的次日,五千蜀中兵被重新整理。那些跟隨傅息、周大和諸葛顯等兩撥先來地蜀中兵丁被安插到這五千人當中。
很快,這五千人便在這些先到西北的老兵幫助下適應了西北,同時也跟那些老兵一般,成為劉武最為可靠的力量。
九月十一日,由這五千兵馬護送,劉武將西都絕大多數物資和重要囚犯帶往姑臧,五日後,第一批人抵達姑臧城。
……
十二月初一,涼州首府武威姑臧城。
蜀中新的特使到了,這一次非比尋常。
踏著剛剛徹底沒過戰靴的雪。劉武艱難走出南城門二里親迎,長史宗容、別駕黨均、治中從事諸葛顯等攜群臣跟隨前往。
所有人都裹著一身輕軟皮祅在仍淅淅瀝瀝微微飄著細碎雪花的野外等待。
直到正午,老傢伙的馬車出現在天際,半個時辰後抵達劉武等人面前停下。
也不等車奴將蔽雪棉簾打開,劉武便認認真真的站在車旁給車內人鞠了一躬,恭敬道:「小子劉武恭迎長者。」
車內人也不答話。慢慢挑開簾子,露出一張消瘦嚴厲蒼老面龐,一身粗劣棉袍,氣度傲然。
這正是宗容地祖父——鎮軍將軍宗預。
老傢伙面色不喜,冷冷道:「王爺不必如此,老漢受不起。」說著慢慢起身、走出車棚,就站在馬車上打量著四野,再看看眾人。就是不離開馬車,也不看劉武。
真是傲慢失禮,那些涼州將校雖然知道這老傢伙才華橫溢智計過人,但如此慢待他們的主將。還是讓他們頗感不忿。
處境尷尬,宗容連忙向劉武陪笑臉,劉武揮手示意無妨。
暫攝西平太守的表兄馬志給劉武傳書說:老頭子剛到西平時沒給馬志好臉色瞧。一者,這老兒就這死硬脾氣,蜀中人人皆知。不過也有可能是嫌劉武上次對陳裕做得嫌過火,生氣了吧。
宗容見劉武不生氣,才請求到宗預身邊隨侍。這是人之常情,劉武也微笑著同意了。
只是宗容剛討好著走到祖父身邊想要攙扶老者下來。
宗預冷哼道:「老夫還沒老到要人攙的地步。」說著慢悠悠彎腰,踩著一隻胡凳離開馬車。
宗預走下馬車,才向劉武鞠恭道:「臣參見王爺。」
只這一句再無他詞,半句討好哪怕恭維劉武西北大捷的詞兒也沒有。
傳說鹹熙元年時劉武祖母次兄吳國大皇帝孫權孫仲謀在武昌召見宗預,宗預也是這德行。不過孫仲謀最後不但沒有生氣發火,反而賞了宗預兩龍眼大珍珠嘉其抗直。
劉武笑道:「長者無須多禮。」
然後劉武又道:「長者,城外寒冷,您還是先回車上,我們先進城再說吧。」
宗預冷冷道:「那王爺您何必在城外迎接老漢?」說完執拗的大步往前走去。
這老傢伙,好臭的脾氣。
宗容只
給劉武賠禮,劉武依然搖手,表示不介意。西北諸場面,心中的怨憤很快變成對宗容的憐憫。
……
宗預來西北身邊沒帶多少人馬,就二三百人模樣,也毫無財務。
他帶來的只有皇帝地制書。
無他,將劉武由暫攝涼州刺史改為正式任命,且文中勸慰劉武等人安心留在西北不要有什麼掛慮。
—
出生蜀中不希望與蜀中翻臉地宗容、諸葛顯也都如釋重托般鬆了口氣。
看見孫子宗容如此表現。宗預面色不悅。
終於,等西北諸將離開刺史衙門大堂後,宗預冷冷道:「老夫有些話要說,得罪王爺您了。」
劉武一驚,繼而大喜過望,連忙道:「長者但說無妨。」
當初。他去傅僉府上吊時,宗預喊他出門就說了幾句話,還全是講北地王的。
幸虧這老傢伙對誰都很沖很冷淡,否則劉武還以為是宗預這老傢伙瞧不起他,懶得跟他說話。
劉武帶著宗預前往後堂密室,只有諸葛顯、宗容兩人被宗預叫住。
四壁皆為狼皮毛毯,很暖和,這是原先涼州刺史府的陳設。雖然年代久遠,而鄧士載一向呆在武威城,這些陳設超過十年,不過保養得還算不錯。
加上室內中央火盆中那些珍貴昂貴的火炭。
很舒服。
宗預就坐在火邊烤著火,一言不發,整個房間內靜悄悄的,只剩下呼吸聲。
直到同樣圍在火堆旁等得莫名其妙不知宗預到底打得什麼主意地三人心中忐忑不安時,宗預終於抬起眼,開口:「你們好大地膽子,竟然連皇帝派遣的刺史也敢謀殺。」
突然。房內連呼吸聲都聽不到了。
好久,諸葛顯才道:「鎮軍將軍,此事不能怪王爺,並非我等想殺死陳侍郎,只是此人一心只想圖求功名,置我西北大局而不顧。也妄顧蜀中百姓的生死。」
「所以你們謀害皇帝特使就有理了麼,你們還直不知道大義名分?」宗預狠狠道。
「祖父,」宗容連忙辯解,「其實不是王爺下令的,只是羅尚那小子一時氣不過才……」
「住口!西北是誰說了算?是羅尚嗎?趙穿之過罪在趙盾,你休要將罪名推托,找人代罪。」宗預將孫子臭罵一通。
顯然,宗預已經知道是羅尚干的。也知道大致情況。只是宗預不容反駁將罪名定死在劉武頭上。
三人你看我我看你,均無可奈何。
又是一陣沉寂,宗預才繼續說:「這幾天我都聽說了,西北的事情你們幹得很好。你們總算將西北從魏國奪下來了。王爺,歷代漢室先祖都會嘉許您的壯舉。諸葛家地小子,你曾祖父(武侯)也會很欣慰地。可是,」語氣一轉,「陳裕那廝只是個跳樑小丑,你們幹嘛不能容忍他呢?哎,你們知道你們幹了件蠢事麼?」
「……」
三人面面相覷,不知所以。好一陣,劉武才硬著頭皮對宗預道:「長者,不知在下到底做錯什麼了?」
宗預瞑目一臉痛楚模樣,好久才再度睜開眼,對著劉武道:「老夫知道你一心光復漢室,但你野心也大。所以我一直不願理睬你,何況你的出身特別是你祖母那邊。」
帝國在彝林之戰一敗塗地,光復漢室的大好局面毀於一旦,所有人都切齒痛恨背信棄義貪圖地吳國,雖然梁王劉理身為庶子不能繼承大統,但蜀中豪族在面對這一支時都很有成見,加之劉武還有那點下賤的蠻夷血統。
就算劉武為帝國建立無數功勳也不會改變這一事實。
直到炎興元年,劉武建下通天奇功,而如今更是孤身深入敵境,乃至如斯。
宗預繼續道:「你知道麼,你兒子出世那天,有多少豪族給你府上送禮?是全部!全部都留了禮單,你已經不是當年了。」
兒子?
劉武懵了,良久才激動地望著宗預:「長者,我,我有兒子啦?」
宗預微微一愣,這才想起西北路途遙遠,劉武的確不知道。
「八月壬戌日辰時,華家那女娃兒親手給她女兒接生。」宗預繼續說,「你呀,真該早點回蜀中,也趁機看看你那些女人和你的孩子。」
「可是西北戰事吃緊……」宗容為劉武辯解,但話說了一半就被他爺爺打斷:「真吃緊?你當老夫當年跟在桓侯身後只是記糧草給養沒帶兵打過戰麼,這場仗沒三五個月能結束麼,西北一旦大雪就得等到來年。哼,都是你們這些愣頭小子胡來。陳裕那廝不足為慮,只要稍做手腳就能將那廝玩弄於鼓掌。你們何必殺他?可惜了,真是可惜大好時機。」宗預再度望著劉武道:「你知道麼,如果你聽從皇帝詔令返回蜀中會發生什麼嗎?」
被架空囚禁?
劉武想了想覺得不對,若是這樣宗預說可惜根本是錯地,那宗預到底可惜的是什麼呢……
劉武想來想去還是不明白,只好尷尬的搖搖頭。
宗預感慨:「說實話。身為同僚我也不
齷齪主意,可是就事論事,我不得不說。」他掃視皆傻傻盯著自己,均一臉期待模樣,微微一歎:「輔國大將軍他……」
宗預說不下去了,劉武心中一涼,驚道:「難道您地意思是……」他也問不下去。
宗預點點頭。惋惜:「薰家那小子至少該再過一二十年才差不多。可惜他撐不住了,倒是我們這些老傢伙還是不死。」說完也不理會孫子宗容勸自己要好好保重,繼續對劉武:「其實若是輔國大將軍病故倒也不算極大的緣由,更主要的是大都督那邊。」
劉武一陣驚慌:「大都督那邊,怎麼了?」
雖然劉武對姜維一意孤行屢次北伐無功而返頗有怨言,可是若非姜維鼎力相助,諸葛顯和那些財物根本不可能到西北,而劉武也就根本不可能有錢財兌現諾言獎賞諸軍。
再者,大都督就算一萬個不是但他對帝國地忠誠不容置疑,更是當前蜀中第一棟樑擎天支柱。
姜維萬萬不能出事。
只聽宗預道:「大都督肝脈火氣太盛。這些日子華神醫屢次勸說大都督好生回成都修養,可惜沒有機會,現在總算局面讓西北拖住了。我走前朝內正議論到底誰能接任大都督一職都督三大道防務。據我所知,大都督曾上表舉薦你領左將軍銜暫攝大都督職。」
劉武一臉狐疑,還是不太明白這到底什麼意思,左將軍官職是很大。但能比快活自在領涼州刺史統御西北更好麼?
宗預似是明白劉武的不解,微微一歎:「你呀,野心夠大,怎麼還不明白嗎?說句大不敬的話,我們地皇帝他這些年天天春宵,身子怎麼熬得住。你知道你走後沒過兩月他就宣華神醫覲見一次,足足有三個朝會沒出面呢。」
三人傻兮兮的你看我我看你,雖然宗預沒說完。但三人都知道這次怕是真的弄巧成拙了。
宗預搖搖頭,又繼續望著劉武道:「你啊,真是年輕人心性太過魯莽了。你可知道現在成都這些天你那位北地王堂弟跟他哥哥太子殿下鬧翻了,兩人朝上互不說話。路上見面也不搭理。現在朝廷內亂得厲害,這正好是你的機會。」
北地王劉和太子劉璇,宗預雖然還是沒說白,宗容已然估摸到大致情況,他驚叫道:「莫非他們正在奪嫡爭儲?」
宗預點點頭,悲憤道:「國事艱難,漢室危急,北地王不但沒能親自上三大道身先士卒鼓舞士氣,反倒聽信張家那混蛋小子讒言同室操戈。虧老夫當初頗為看重此子,卻原來這般不識大體。」
關於北地王,劉武略有耳聞,宗預指的或許是北地王聽從張遵地話,開始謀求帝位。也難怪,北地王是劉禪所出,而且劉璇這位太子實在比劉禪還嬉於朝政,日後將漢室命運交給劉璇還不如交給北地王。
可是,現在國事艱難,為了這種事情爾虞我詐爭權奪勢未免會讓蜀中士大夫心寒厭惡。偏偏劉禪身子骨已經快不行了,北地王的所作所為若是按劉武以前來看也很瞧不起,但劉武現在身為一方之主,也漸漸體會到有些事情不是他想不做就能不做的。
劉武什麼都沒說。
「老大人,」剛剛一直沉默旁聽地諸葛顯終於再度開口了,「老大人您的意思莫非是讓王爺暫代大都督主管蜀中,再圖進取麼?」
這話說得曖昧,不過室中諸人都不是傻瓜,明白這句話的隱含意。
宗容頷首,望著劉武冷冷道:「我雖然還是不喜歡你,但目前看來能復興漢室者除了你別無他人。你回蜀中也用不了多久就能再度返回西北繼續做你的涼州刺史兼領大都督職,到時候蜀中錢糧任你調度,只要你能運得過來。」
老傢伙哼哼冷笑,譏嘲道:「你們真夠聰明啊!這下子好了,皇帝堅決讓你們安心留在西北。我敢肯定,接替大都督地一定是閻宇那膽小混蛋。而霍俊那小子也快陞官了。」
明升暗降?看來,霍俊的好日子快到頭了,誰讓蜀中戰火漸退而他偏偏跟劉武關係太靠近呢。
本來如果劉武返京從姜維手中接替大都督職務——這很有可能,畢竟現在蜀中各家對劉武的戰績十分信服,既然姜維認可,只要整個蜀中各大家族復議,劉武地確很有可能輕鬆奪取大都督職。
而劉武奪取大都督職務後,便可將霍俊提拔,在劉武返回西北後由霍俊暫攝副都督職,到時候不但霍俊風光了,而且整個蜀中會迅速變成大西北的後勤基地。
要是早知道蜀中發生了這麼多變故,怎麼著也該試試,本來大好時機兼併蜀中現在反而被弄巧成拙了。
三人相視苦笑。
「算啦,」宗預安慰三人道,「事已至此悔也無用,現在大雪瀰漫道路不暢,一時半會兒我也不回蜀中,我就留在你們這邊先幫你們幾個月再說。」三人又再度歡喜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