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武等人離開姚部大營時已近酉時,因此沒過多久,太陽便落下山腰了,這支數百人的蜀軍隊伍在距離姚部也不過二三十里地外駐紮,次日繼續前行,抵達臨羌城後那些姚部的嚮導們四處探訪,比近中午,終於找到蘇瓦部確切營壘位置。
他們順臨羌城沿湟水繼續向西,到下午時分,終於看到一座頗有些規模的營壘,西北羌部所建營壘大抵相同,不過,在這營壘的門首小山坡上,高高樹立著那個標誌性的圖騰,雖然漢人瞧不出什麼,不過是一截粗劣刻畫的木樁,但那些姚部嚮導們向劉武大聲叫嚷,一臉歡喜。
這就是蘇瓦部。
不過,那個營壘中出來一大群羌人男子,個個都提著武器,在營地正門前聚集,越來越多。
「父親,他們這是幹什麼?要向我們衝鋒麼?」待在劉武身邊的小劉魏大驚失色。
「小將軍,這次不要緊的,不會打仗的。」同樣待在劉武身後的蔣濤安慰劉魏,只是自己也是一臉惶惑不安,這次出來的不比那些沒落的先零,那些先零羌都是步戰衝鋒、人又少,而這次,全部是騎兵,至少六七百人模樣,營地內還陸陸續續有人衝出來加入隊伍。
真打起來怕是只有轉身逃跑了。
就在這些蜀人個個驚魂未定時,那些個姚部嚮導一個個向著劉武嘰裡呱啦,然後劉武點點頭,拍馬前行。
「主上!」宗容大急,想勸劉武回來,他身邊的馬志道:「廣崇,我知道你也是為漢威好也是大家好,不過現在已經是這樣了,我們只有靠漢威和那些人,我們是幫不上忙的。」臉上有些沮喪,「我連姚部話都聽不太懂,我也幫不上忙。」
宗容默然。
整個西北攻略說是他們這些謀臣武將們盡心謀劃參贊,可是臨到最後,還是得靠劉武自己單干。
只有劉武一人懂燒當羌的話語,其他人連西北漢話都說不上來,只能乾瞪眼。
語言,好可怕的東西。
宗容的才學不見得比徐鴻差,可是他的才能都被這難懂的話語束縛住了。
這些忐忑不安的蜀人,眼見著他們的首領和那幾個姚部嚮導慢慢到達最前方,跟那些羌人交涉,好久好久,那些羌人們才豎起兵器插到地上,跳下馬站列到營門兩側。蔣濤、宗容、馬志等諸人臉上也有了笑容。
一場幾乎要發生的烏龍戰爭就此消弭。
蜀軍隊伍裡那些剛剛還恐懼莫名非常絕望的士兵們偷偷將調上極簧架好弩箭的強弩卸下。
他們順利進入蘇瓦部營壘。又是老規矩,兩方的勇者首領們見面,劉武繼續用姚部羌語對對方的首領誇獎自己的手下,只不過這次多了個轉述的,那個叫日則的五十來歲姚部男子,不時的將劉武的話轉譯成蘇瓦部能聽懂的蘇瓦語。
蘇瓦部的首領是個滿臉瘡疤的粗猛老兒,眼中滿是凶光,不過,兩下交談了好一陣又突然面色和悅起來,嘟囔了幾句,向劉武伸手,劉武也會意,將別在腰繫的那把匕首雙手奉獻給老傢伙,老傢伙將匕首接下,抽出半截看了看,咧嘴笑了。
「劉,武,血,屠,夫,」老傢伙突然用結結巴巴的漢話對劉武道:「歡,迎,你,來我,們部,落。」
這話還蠻容易懂得,因為這是長安京兆話,雖然更接近西平話又是結結巴巴一個字一個字斷斷續續的。
宗容等都有些吃驚,不過轉念一想這老傢伙年輕時跟那個老傢伙都被族裡指派給馬孟起帳下聽令,且現在兩人都是各自部落的顯赫人物少不得要跟漢人打交道,幾十年下來,會說點漢話本也不足為奇。
與初入姚部一樣,這些羌人中的年輕小伙子嚷嚷著所有蜀人根本聽不懂得話語,躍躍欲試要跟劉武比試氣力,虧得族中的長者不允這才悻悻退下。女人們好奇的爭著看名揚大西北傳說中青面獠牙跟野獸沒什麼兩樣的血屠夫的尊容。
就像姚部那些女子們一個個對著劉武指指點點,劉武雖然算不上絕對的俊美,不過英武氣度加之健碩的體魄,面容上也自有一股沉穩過人的奇特魅力。就是那些跟隨前來的蜀人士卒們,到底是南方人,自然比那些剽悍西北漢子秀氣些,女人也毫不放過的向這些南方來的男人們大聲吆喝,咯咯嬉笑。
一切都像初入姚部那樣慢慢進行,還是那樣,超過五百人的蜀兵隊伍傻兮兮的跟在他們首領身後。
意料之外也是意料之中,老傢伙竟然懂姚部語言,劉武便與老者直接交流,說了許許多多話,那些劉武的部下們能看到的僅僅是老傢伙瞪鼻子豎眼,聲音變大,似是很不高興,而劉武一直平心靜氣,慢慢勸說。最後,只見老兒咬牙切齒抽出那把匕首指天怒吼。
所有蜀軍將士都為這一幕捏著一把汗,只怕是老傢伙一但翻臉,所有弟兄連同劉武本人全都得死在此處。
不過,老傢伙將匕首指天後,卻又平靜下來,望著劉武,又說了什麼,推手請劉武入帳休息。
劉武向老傢伙合手還禮,然後對身後傻兮兮不明所以的小劉魏淡淡道:「你告訴大家,事情成了,蘇瓦部願意幫助我們五百騎。」頓了頓,又道:「你瞧見西邊那兒了麼,他們在架設些帳篷,我們今晚就住那兒,你們先過去,等過會兒大概還是會像在姚部那樣。」說完再度回轉身,跟隨老者步入主營帳。
劉魏如實把父親的話對宗容蔣濤馬志三人說了,三人面面相覷。
「天啊,五百騎?」馬志直瞪眼睛,掃視四周,「我看蘇瓦部壯丁至多也就一千人左右,他竟然給我們一半?」(注1)
血屠夫並非只會一味的戰場爭雄,論口才交涉力也不在他們這些自詡廣博多學的文人之下,最起碼,他能跟羌人交涉,而他們只有瞪眼。
眾人感慨之餘,宗容也暗暗下定決心,要多學些西北方言蠻族話語,不然日後縱使他自詡才能不亞於那個混蛋徐鴻,也只能屈居其下了。
安營紮寨,那些羌部女孩兒也肆無忌憚的向這些與羌部那些粗魯男子大不相同俊秀可人的南蠻子們求愛,就像在姚部那樣。
羌族並沒有漢部那樣苛刻,女孩們婚前除了父兄叔伯,無論與誰廝混都沒有問題,也常有女孩兒婚前生育的,也不會嫁不出去。
蜀國士卒們對此頗有微言,但大家有一陣子沒碰女人了,又有劉武這個例子在前,你快樂我快樂,兩下你情我願。
安營紮寨,等待食時。
沒多久,食時到,照例還是大營中宴客,一隻被架在火上烘烤的肥羊,唯一不同是蘇瓦部並沒有咂酒,而是將咂酒壺扯開了,一個十八九歲的大男孩單手提著一支小酒罐,將酒罐放到劉武等人座前,再用小酒勺子一勺勺將酒水舀出,放置到眾人面前的陶碗裡。
宗容觀察這個男孩,才發現這個男孩面上一支眼位置掩著一塊黑狗皮膏,始終只用一支手做事,心中微微一動。
正這時,那個男孩突然望向劉武,一口不太熟練的長安話:「你就是那個血屠夫,對麼?」
宗容恍然大悟,果然就是那個孩子,怪不得一隻眼一隻手又會說長安話。
劉武似是也明白了,點點頭道:「對,我就是。」
「聽說你在西北殺過許多我們的人。」男孩那只獨眼冷冷望著劉武。
劉武神色尷尬,那些身後的蜀人也是感同身受,畢竟,征伐西北的,都是蜀人。
蘇瓦部幾個身份尊貴的男人察覺到場中氣氛異常已然明白,一個男子起身大聲呵斥,似是讓那孩子退下,那個孩子也不理,繼續倔強的望著劉武繼續問道:「你到底殺沒殺我們的人?」
「我不知道,」劉武緩緩搖頭:「或許被我害死的不少吧?我不知道。我當年是在夏侯將軍帳下司掌大旗,那時候我的確殺過不少人。」
大男孩面色平靜下來,問道:「那你今年初在哪兒?是在隴西郡麼?」
「不是,我在陽平關,那邊也快打仗了,我在那邊準備防禦魏軍攻擊。」
男孩沉默,慢慢退下。
酒照喝,除了換了一個十八九歲大男孩兒繼續斟酒。
幾巡之後,之前的不快貌似漸漸遠離。誰也沒說什麼,關於那個膽敢置問劉武問題打攪大家雅興的男孩,誰也不提。
只是,那個大男孩在大家吃肉喝酒正快活的時候,突然又回來了,單手端著一個奇怪的物事,不太原的一個瓢狀器物。男孩兒跪倒在大帳內,對著蘇瓦部的首領一陣嘰裡呱啦。
那老頭兒猛然站起身,快步走到那大男孩兒身前,將那物事抓起,端到嘴邊一陣痛飲,那竟是個酒器。
酒水飛濺,恣意橫流沾落胸前,老頭兒一口喝乾後突然哈哈大笑,然後將酒具交到大男孩兒手上,指著劉武示意,說了些什麼。
大男孩兒心領神會,將酒具內盛滿酒水,端到劉武面前。
劉武一看到這酒具,身上的酒意立即褪去幾分,呆住了。
「父親,您怎麼不喝啊?」偷偷喝了幾口酒水,微醉的小劉魏見父親呆坐在那邊接也不接,分外奇怪,笑嘻嘻靠過去道:「父親,你要是不喝,我可就喝了。」
「你給我退下!」劉武對著兒子厲聲喝道。這是劉武收劉魏為養子以來第一次對他大吼,劉魏一陣心驚,酒意頓消,囁嚅許久:「父親,我,我說錯什麼了麼?」
「退下!」劉武堅持道。
「父親……」劉魏正覺得委屈,想說話,只聽見劉武身側的馬志低聲驚呼:「這什麼酒器?天啊?這分明是人頭蓋骨!」
劉魏定神一看,果然,這個瓢狀器物,越看越覺得像骷髏頭被從眉心斬去一半模樣,對,那就是半個人頭。
小傢伙立刻退後幾步,瞪大眼睛,不敢置信的看著那個滿盛酒水的人頭。
獨眼大男孩兒一臉輕蔑,那只獨眼看著劉武,冷笑道:「怎麼,連一瓢酒都喝不下去也想帶著我族征戰西北?」
正要轉身將這個特別酒具再帶回酋豪那邊,卻覺得手上一空,那個酒具被人奪去了。他轉身回望,果然,那人正是劉武。
獨眼男孩就看著劉武很沉穩的一口一口順著眉心骨裂口位置慢慢喝著那個酒具裡的酒水。
一口一口,一滴不漏。
身後,劉魏只覺得一陣陣噁心,再也堅持不住,跑出大帳,嘔吐不止。
大帳內羌人們一片歡呼聲。
蘇瓦部那老頭兒也拍手叫好,結結巴巴說道:「血屠夫,我們,跟你幹,把這些該死的中原人,趕出草原!」
說罷,站起身,走到劉武身邊,伸出手臂,拿出匕首一拉。就像在先零那樣,又是歃血,劉武手臂上也為此再度多了一道傷口。
(注1:這就是仇恨的力量。)
(人頭酒具,這是遊牧部落特有的惡俗,比方冒頓單于,就拿仇敵東胡國君的腦袋當酒器,羌部與匈奴維繫數百年的情誼關係,加之西羌部到漢代仍是遊牧部落,拿仇人的腦袋當酒器,不亦可乎?說起來,骷髏酒器是不會從頭蓋骨上側打洞的,眼窩是一處問題,且因為人的腦袋下方是有孔穴的,古埃及人從鼻腔能將人腦掏出,所以鼻腔那邊有裂縫處通向腦腔,即便不從鼻腔那邊,脊柱通道也是一處漏洞,因此,事實上,要拿人頭作酒器,其實並非像光榮太閣五卡片上描繪的那般是比較完整頭顱了,其實應當是順著眉心骨一劈,留下上半截,然後倒置,那就算是一個完整酒器了信長應當就是這樣拿倒置的頭蓋骨喝酒。當然,人頭還有其他用處,中原春秋時代趙襄子也拿智伯腦袋當尿器來著。)
今天除了正文外,還有個小轉貼加小探討,關於語言的,隴西方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