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徐寵是一個人離開的,襄武才城內自然有他的嘍囉接應,只是小老頭兒離開時還是那套虛偽到噁心的忠臣孝子嘴臉,連徐鴻臉上都有些許不悅。
徐寵走後便是正式議事,宗容強烈反對徐鴻參加會議,理由還是那條,新來的,不知道到底安的什麼心,暫時必須觀察一陣再說。
「我是沒問題,」徐鴻一臉譏嘲,笑嘻嘻道,「可時機可不等人啊!」
「那也比冒險強!」宗容狠狠道。
徐鴻一臉不屑,回身望著劉武:「主公,宗小子說的對,照規矩我的確是不該參加會議,您決定吧。」
「將軍,我們不可不慎啊!」宗容看著劉武大聲說道。
劉武沉默思索良久,揮揮手,低聲道:「都不要吵了,先議事再說。」
意料之中,徐鴻一臉得意笑容,向面色不喜的宗容示威性擠眼,一臉嘲弄,宗容氣得直瞪眼。徐鴻這才回轉過來向劉武道:「這才是我等的主公,主公有如此氣量,他日虎視鯨吞天下唾手可得。」
天下,有那麼好圖麼?劉武知道徐鴻說的也是句大話,不以為意,淡淡道:「全都進帳議事。」
眾人按座次一一坐好,新來的坐在末位,徐鴻也不以為意。之後,會議開始,,由蔣濤代勞,也沒什麼新鮮玩藝兒,就是把劉武等人琢磨許久的計劃又說了一遍。
徐鴻聽蔣濤講完,皺著眉,摸摸鼻子,努努嘴巴,問道:「重德說的意思是我們打算從先零羌借兵,可是到了西北才發現先零部已經徹底消失了,借不到兵了對麼?」
蔣濤點點頭,輕輕一歎:「先零部可是東羌種號中最大的,而且你知道的,馬氏家族與先零瓜葛極深。」
徐鴻點點頭:「很有道理,先零部我也聽我叔父說過,不過我們未必一定非得從先零借兵吧?我聽說主公外祖母大人是燒當羌人,我們從燒當羌借兵不是更好麼?那邊比鄰西平,就從西平起事。」
「哼,」宗容一臉不屑道:「燒當羌那麼強盛,會理會我等麼?更何況就算燒當羌願意幫助我們,可遠離陰平道我軍就會像斷了根的草木。」
徐鴻冷笑道:「沒有蜀中的錢糧給養你就不能活了麼?」
「你倒是說我軍沒有糧草能怎麼辦?」宗容怒道,「難道跟你一樣搶劫麼,我軍是來奪取涼州的,不是來做強盜的。況且我軍遠離陰平道也就不能策應蜀中,也不能從蜀中獲得兵員補給,到時候將士們會心驚膽寒的。」
徐鴻連連搖頭:「策應蜀中這個主意不錯,不過不符合主公的利益,蜀中只要能支撐到我軍崛起就行,只要到那時我軍可攜師東進破蕭關出隴山,兵臨扶風、安定、京兆,則大事可成,蜀中之危自解。而且靠近武都陰平有什麼好的,漢中十多萬大軍我估計著馬上就要分兵一部揮師轉戰武都陰平一線,到時候那邊能運出來一粒糧食一顆大錢才怪,我軍還得平白忍受這些部隊的脅迫,鍾會可不是那麼好惹的,我們現在力量這麼弱幹嘛要跟這種狠角色鬥。」
「這個我也知道,可是,陰平一線要是一點不管那可是要出大問題的。」宗容歎息道,「你沒去過蜀中那邊你不知道,那邊說險也險說不險真的跟平地差不多(其實還是有不少險隘的,但與金牛、米倉道相比,實在不值一提)。」
「那算了,不過也不要緊,」徐鴻淡淡道,「到時候再說吧,姜伯約現在還健在、再加上你們說的那些個蜀中將領特別是那些跟著主公起家的老弟兄們,想來一時半會兒不會有什麼問題,現在關鍵是我們得抓緊時間先在涼州站穩腳跟。士兵嘛,將就從涼州徵召就是了,只要我們小心處置,不會有什麼大問題的。另外,糧食給養運輸,不是我說,你們可以從白馬羌部那邊試試麼,從那邊過去直接到西平不就是了。」
「白馬羌跟燒當羌關係並不是很好,」宗容冷冷反駁道,「而且白馬羌到西平那條路上有巨大沼澤(就是紅軍過的毛兒蓋草地),哼,你以為我們沒想過麼?」
「啊,這樣啊!」徐鴻摸摸鼻子,尷尬一笑:「我沒去過蜀中那邊不太清楚。」
「哼!」
「那好吧,既然你們堅持要去找先零,我就帶你們去先零部好了。」徐鴻一本正經的說道。
「……」眾人錯愕。
從襄武先到鄣縣,此後抵達臨洮,順著洮水逆流西去,越走越遠越走越偏僻,越走越難走,碎石無數……
終於,三月十日上午,他們看到了荒涼淒楚但似乎時常有人走動的道路,這條道路也果真如同徐鴻所說,一路上留著著不少羌部標識——亂石堆,特別是一個圖騰,那個圖騰的紋飾正是西涼馬氏家族思念幾十年的紋絡。
最後,前方探馬來報,那邊有處峽谷,裡面有人影閃動。
劉武等一干人等趕忙前去察看,他們站在最後一個山坡上向山谷中眺望,隱約可見的是許多頹敗的石屋,一些穿著簡陋的農人正在田地中勞作,那似乎並不是什麼巨大主營,只是一個小小村寨而已。
這就是傳說中所向睥睨可以輕易徵召數萬士卒的先零羌?
他們花那麼多時間找到的竟然是這麼個小小的、小小的先零羌?
劉武和馬氏兄弟都是一臉錯愕。
「主公!臣已經跟您說過了,」徐鴻站在劉武身邊無奈道,「臣能找到先零部,但臣從來沒到過這兒,所以先零部到底現在如何,臣也不知道。」
山谷中那些農人們突然快速逃離那些田地,不知是為什麼。劉武正狐疑著,宗容先自大叫道:「壞了,他們恐怕是有人看見我們了。」
果然,沒過多久,一些男人們又從各自家中衝出來,貌似舉著長長的東西,似乎是矛。
虧得劉武等有所準備,將兵隊分開排布,數百人騎著馬舉著騎弩,而對面只有三四百手持長矛或持短弓的。
「弓箭準備!」宗容大聲喝令,眾將士將弓弩舉起。馬念大吃一驚大叫道:「住手,你想幹什麼?我們是來向他們借兵的,不是……」
話還沒說完,這些山民果真是頑固不化,幾個手持短弓的竟然向數倍於己的陌生軍隊射擊,一瞬間蜀軍中就有人不幸中箭的。虧得一個仰一個俯,仰攻的用的又都是打獵用的短弓。只是至此連宗容蔣濤乃至劉武也來不及管束,那些早已舉箭瞄準山坡下那些嗷嗷尖叫端著長矛衝鋒羌人的蜀軍士兵們怒不可遏的將一發發弓矢射向那些羌部男人們。
馬念急得大叫也無濟於事。
數百隻箭,一道道破空箭氣亂飛,最前段的十多個羌部男子被射成刺蝟,鮮血橫流軟軟倒下。連續幾波次射擊,向著劉武軍衝鋒的三四百羌人裡那些處於最前段的將近一百人被徹底殺光,其餘羌人見狀轉身就就跑,逃回山谷中。
一切都只是頃刻之間的事兒,前後不過半刻鐘,連得勝的蜀軍隊伍也沒鬧明白到底怎麼回事。
「宗容,你混蛋!你幹嗎下那種命令,他們可是先零羌,先零羌!」馬念咬牙切齒怒吼著跳下馬衝到宗容身邊,一把將宗容拖下馬就打,一拳打在臉上,另一拳正中宗容左眼。虧得蔣濤瞧見不妙,連忙叫小弟蔣築去救,蔣築和幾個士兵及時將面色血紅憤怒無比的馬念拉開,宗容則倒在地上痛苦掙扎。被按住雙手不得動彈的馬念怒意未消,還想拿腳去踩宗容。
局面亂成一團。
馬志壓抑著怒火走到馬念面前,抬手就給弟弟一耳刮子,一聲脆響,怒吼道:「你這是幹什麼!混蛋,欺負自己人算什麼本事?我真為有你這麼個混蛋弟弟感到丟臉。」
「可是,可是哥哥,那是先零羌啊!」馬念哭了:「我們馬家世代都跟先零割不開剪不斷的,我們好不容易回到西北卻跟他們翻臉,以後可怎麼辦啊!」
被迫逃離西北,馬氏一族就像被撈上岸的魚,漸漸乾涸,雖然白馬羌鑒於馬氏家族到底流著羌人的血,對馬氏一族還算和睦,可是馬氏家族那些老人們家奴們至死不忘的在每一個馬氏家族後代心中銘刻下的兩個字就是西北。
馬家是屬於西北的。
馬志長長一歎:「你說的我也知道,可這事不能怪廣崇,這些先零人不知道怎麼搞的,都不容我們辯白就向我們殺過來,弟兄們總不能等死吧。」
說的也是,誰也不能阻止弟兄們自保,馬念也低下頭淚流滿面啜泣著。
「子迅,這到底怎麼回事?」劉武低聲問徐鴻,很不高興。
徐鴻躊躇片刻,撓撓頭一臉無辜:「我也不知道啊,我只是聽人家說過先零羌大概是住這兒,我以前又沒來瞧過,這也是頭一回。我哪裡知道這些傢伙現在變成什麼模樣。不過看現在這樣子,我看還是算了吧,先零羌已經不是幾十年前那個碩大無朋的先零,為了這幾百個人損失兵力不值得啊,我看還是調轉馬頭,直接去西平向燒當羌借兵吧。」
「那這邊的事情怎麼辦?」馬志低聲道,「那兒還有幾個先零人似乎還活著。」一臉無奈。
徐鴻瞧瞧劉武的臉色,琢磨了好一陣,才道:「不要理他們,等我們離開後他們自然會處置。」話還沒說完,華典那個爛好人已經前去給那些受傷的羌人處理傷口了。
馬志搖搖頭,低聲道:「罷了,事已至此悔也無用。還是我去試試看能不能跟他們說清楚吧。」也不等眾人反應,先自縱馬往山谷驅馳而去。
徐鴻剛想勸劉武阻止馬志,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不過在看到劉武也驅使狼牙追上前,似乎也想隨馬志一起去山谷中,徐鴻和剛剛站起身臉上還留著淤青的宗容立即讓蔣家兄弟派人將劉武攔住。
劉武也只得眼睜睜看著表兄前去冒險。
他們就在山谷口苦苦等候消息,心驚膽戰,生怕看到那些瘋了也似的先零羌們將馬志大卸八塊,丟出山谷。
一直到日正當空,華典那邊也差不多全部覆上藥包紮好了,從死人堆裡一共救出五個有氣的,接下去能不能捱到最後活下去全看天命。
士兵們開始一一跳下馬,坐到地上保持陣型原地休息後,沒過多久就聽見前段傳來驚呼聲。
馬志活著回來了。
跟著馬志回來的,還有一個白髮蒼蒼的老頭兒。
這老頭兒面色冷漠,虯鬚蓬亂,猶帶怒容,一身粗糲麻布衣服。
接下去的事情只有劉武馬志兄弟他們知道,其餘人等誰也聽不懂先零話,即便是那些統屬馬氏家族的子弟們,也不懂。
所有人只是看見劉武向那老頭兒深深一躬,面帶愧疚。而老頭兒也是一陣歎息,閉上眼搖頭,之後只見老淚縱橫,一陣嘰裡呱啦。
最後,老兒取出一支三孔羊骨笛,狠狠一吹。
然後,山谷裡先出來一個愣頭愣腦的羌族小子,老頭兒轉身又是一陣嘰裡呱啦,那小伙兒向老兒點頭稱是,快步退回山谷。
不久,山谷中又出來幾個人,帶著些器皿,一隻水罐、一個陶碗、一把刀。為首的一人從水罐中向陶碗中倒了些水。之後,將刀獻給老者,端著碗跪在老者面前。
老頭兒將刀架到自己小手臂上,狠狠一拉,一道血口子留下,一汩汩鮮血湧出,流入那個盛著水的陶碗中,之後,幾個羌部後生連忙遞上草藥,老兒推開草藥任由自己的手臂上鮮血淋漓,把刀遞給劉武。
如是,盟誓。
從頭到尾,所有人都插不上嘴,畢竟除了劉武和馬氏兄弟誰都聽不懂先零話。
他們只知道結果,在劉武與老者一樣劃破胳膊血水交匯共飲一碗水後,山谷中那些先零羌民們也陸陸續續走出山谷將那些戰死的和還剩一口氣的那些先零羌傷者們抬回山谷。所有先零羌部子民們對這些外來人士眼中的殺意猶存,不過,馬家兄弟們說先零羌是不會攻擊他們的。
這是以祖先名義立下的血盟。
馬志安慰那些士兵們:「今天的事情就算過去了,大家過會兒進山谷後,注意點就是了,不要跟人家鬧矛盾。羌人是不會破壞盟誓的。」
「伯高兄,你們到底跟他們說了些什麼啊?」蔣濤還是很好奇,小心問道。
「還能有什麼呢。」馬志一臉苦澀,「他問我是不是魏兵,我告訴他們我們是西涼馬家的後代。」
山谷中除了孩子的哭聲,沒有女人的哭泣,不過到處都迴盪著淒婉的羌笛。
黃昏時分,巨大的火堆燃起,那些先零羌的男人們穿起珍貴的生牛皮盔甲,頭上頂著插有絢麗野雞翎的牛皮盔舉著長刀,分成兩隊怒吼著跳著怪異的舞蹈。
不少坐在火堆邊的女人臉上包裹著藥草,神情萎頓木然。
那是血和淚的證明,「讓血和淚一起留出來」。
這天,睜著一隻眼的宗容和徐鴻數過幾遍,整個山谷中只剩不到五百名壯丁,男女老幼加到一起,也不過三千而已。
這就是先零羌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