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陰平道最後的關口,」鄧艾氣定神閒的望著遠方那座虎踞的關塞。而他身邊諸將,一個個一臉憂慮。
「父帥,您為什麼,不讓弟兄們趁夜襲擊呢?」鄧忠再也忍不住要發問,「再熬過半天就行,現在這樣,反而打草驚蛇,蜀國關上有備,我軍可怎麼……」
「可怎麼過去,是吧?」鄧艾哈哈一笑,「事已至此,我也不再瞞住你們,你可知蜀國伐我隴西最喜歡做什麼?」
劫人取財,經常是一個縣一個縣的全搬空,蜀軍又沒膽量長期駐紮,不然等魏軍主力齊集,就是蜀國破財之時,魏蜀實力上的差距是明擺著的,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魏國損失得起,蜀國不行,國力決定了蜀國也只能幹點偷雞摸狗的勾當,在隴西撈一票就跑。
這個大家都知道,也不知道大帥提這事到底想說什麼。
「馬邈身邊,我們有自己人。」鄧艾摸摸自己花白的鬍鬚,淡淡道。
就是趁著蜀國撈人戰術的空當,將奸細埋進去的麼?眾人驚愕。
「那人是誰?」師篡實在忍不住,多問了一句。鄧艾馬上給他一個白眼,師篡自知失言,訕訕退後。
「人是誰本帥也不知道,」鄧艾最後還是說了老實話,繼續望著關上,淡淡道:「不管怎樣,快令全軍靠近江油戍,我軍就要踏上蜀中了,不要遲疑。」
晉公真是神通廣大,鄧艾暗暗歎息。
……
此刻,江油戍所內亂成一片,山林中那看似無窮無盡的人影,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魏兵,那些走在江油戍往北狹窄通道內的幾百魏兵,就足夠他們受的,戍所城牆上只有區區二百人,根本無法堅守。小校肖九一直在城牆上安慰眾將士,不用害怕,雄關很容易防守。
而戍所正廳中,戍所主將馬邈,也終於慌了手腳,在那邊踱來踱去,連身邊妻子李氏的呼喚也置若罔聞。
「你還有什麼好猶豫的?」李氏大怒,「快派人馬去江油城報信,讓他們順著左譫道急速增援啊!」
李氏一開口,那兩個美艷姐妹立即靠上馬邈身後,一個個嬌滴滴的。
「大人,您要早下決定啊!」那個撥柚子的女子嬌聲說道。
「對呀,機會就在面前,您可千萬拿定主意,不要走錯一步啊!」另一個跳蹋鼓舞的女子也插嘴道。
「你看看,她們都知道已經是迫在眉睫了,你就不要再猶豫了,我夫妻倆就在此死守,只等援軍到來打退這些魏狗!」
馬邈冷笑,望著李氏:「你以為她們是衝著你那個破爛蜀國麼?你開什麼玩笑?白癡女人,我們在考慮降魏。」
李氏一陣踉蹌,還是扶著牆壁方才勉強站立,她不敢相信,自己的丈夫,竟然會說這種話。
「你要降魏?那怎麼行?你想害死泉兒嗎?」李氏大哭,「他可是你的親兒!他妻子再過幾日就要臨盆了,你也不要了?」
「那有什麼?咱們姐妹都年輕,就是給大人生上十個都可以。」那個蹈鼓女子不屑的給李氏一記白眼,再度望著馬邈嬌聲道:「大人,您可千萬別讓魏國的弓弩傷著,不然您讓我們姐妹可怎麼活啊?」
馬邈哈哈一笑:「那是自然,我還要保著我這條老命呢。就是……」話鋒一轉,又望著這兩個女子道,「我這些部下,未必聽我的?」
「對!說的沒錯!」李氏已經氣得發抖,在聽到這個事情時冷冷一笑:「蜀國都是些不怕死的好兒郎,我要告訴他們你這個叛徒的嘴臉,到時候,看你們怎麼死!」說罷就要推門出去,卻被門外一個粗大壯漢堵在門裡。
「哈哈,」蹈鼓女子得意的嬌笑起來,「你以為本姑娘什麼準備都沒有麼?老實告訴你吧,這關上不少都是我的人!現在,你們蜀國的關門,已經讓我們大魏打開了!」
「你!」李氏臉上再無血色,耳邊清晰可聞砍殺聲,那是戍所城牆上。
蜀軍們正抽出連弩準備痛擊那些漸漸靠近關門的魏軍,那些身邊以前稱兄道弟的弟兄突然之間拔刀相向,本來緊閉的大門也在頃刻之間洞開。
城牆上,一個身著普通蜀漢戰甲的男子,衝著城下大喊:「魏軍弟兄們,快衝進來啊!」那是一口夾雜著蜀地腔調的天水冀縣話。
「你們在幹什麼?」肖九大驚失色,閃身讓開一把突然向他揮砍的戰刀,那個向他揮刀的,正是跟他一個鍋裡吃飯的小子,小名阿木,他簡直有些不敢相信。
「嘿嘿,」阿木向他笑了,露出森森白齒,就一把把匕首,眼中射出野獸般的光輝,望著肖九冷笑,卻什麼也不說,又是一刀砍下去。
「你!你,瘋了嗎?」肖九再度讓開一刀,他無意中一瞥,看到更糟的事情,那些魏兵,不但已經進入關下,而且一部分,正順著戍門往內沖。
「難道,難道說,你是魏國人?」肖九終於有些覺悟了,可是,這不可能啊,阿木家就住在江油城內,還跟肖九是鄰居呢,他是看著這個小子長大的,怎麼可能?
阿木冷笑:「去死吧,南蠻子!」說著就向肖九揮第三刀。
肖九終於還手了,低頭出刀,刀出鞘時一陣寒光,就這樣,一刀換一刀,阿木的刀剛剛從肖九髮髻上掠下一串頭髮,而肖九的刀已經順著阿木咽喉部位狠狠一抹。
血如泉湧,阿木不敢置信的大大瞪著眼,望著肖九,身體斜斜倒下。
肖九也沒空為阿木到底是不是魏人傷神,現在,他面對的,是一波波潮水般襲來的穿著自己人衣服和敵人衣服的對手,他實在搞不清楚,到底誰是敵人。
每一刀,都有新的悲傷,每一刀都是命懸一線,肖九隻知道,要去面謁馬校尉,請校尉大人將印信交給他,此外是,看看李夫人,她還好麼。
殺得一身血紅,到處都是傷口,身體都有些麻痺了。終於,殺到關樓靠水的那處房間,那兒正是校尉所在。
只是那邊,氣氛有些不對,門上一滴血都沒有,而門首,就站著兩個壯漢,一身平民打扮。
「校尉大人,夫人,敵軍衝進來了。」肖九大喊。
……
是肖九?李氏已經沉到谷底的心再度燃起希望,可是看到門口那兩個壯漢,在順著那兩個壯漢中間空隙,她看到了一個滿身是傷的肖九,臉上,一個巨大的刀口,血肉外翻,已經沒有鮮血狂湧,顯然,這個叫肖九的孩子,血已經快流乾了,身後是四五雙目赤紅的魏兵追殺。
「馬邈已經叛變!小九子,不要過來,快回江油報信去!不要管我!」李氏大哭。
肖九大吃一驚,他看到李氏,但兩個壯漢一個很不客氣的將李氏推進房內,一個亮出兵刃,冷笑著向肖九走來。
又是一個魏狗!肖九絕望,他抬眼正瞧見窗戶,狠狠心跳了下去。命運對他真是不錯,下面正好是個小草料垛,此外,還有三五十個正與魏人血站的弟兄就在附近。
「弟兄們,快衝啊!馬邈已經叛變,我們快回江油報信。」肖九大聲喊道。
目標明月渡口,蜀國江油戍最後的部隊瘋了似的死命往南衝,最外面的那些中了許多箭顯然已經活不成的乾脆就用身體擋剩下的箭,高喊著大漢萬歲,氣絕身亡。魏軍也覺察到蜀人的意圖,拚死搶奪明月渡口那些剛剛才運送過輜重補給的小船。蜀人越打越少,到最後,只剩下區區七八個,最後到達河灘。
可是要將這些小船推下水,劃過對岸,已經來不及了。魏軍一直死死咬住,就在這些蜀兵背後,幾十步,這是弓弩射程之內。
蜀兵們絕望的望著奔流不止的涪水,而身後,魏兵們一把又一把的弩弓舉起,直指那些傷痕纍纍的蜀兵們。
「不要射箭!」剛剛跑來的天水太守王頎大聲喊道,「大帥有令,『這些都是蜀漢忠義之士,若是放下武器,便免他們一死』。」
「投降吧!南蠻子!我們大帥給你們條活路,不要不識抬舉!」王頎用著最蹩腳的成都蜀語結結巴巴對那些蜀漢士兵招降。
肖九慘淡一笑,望著身邊僅存的幾個弟兄問道:「你們降麼?」
「誰不怕死?」一個小兵閉上眼,沮喪道,「我連女人都沒睡過幾回呢,我父親死的早,就我一個孩子。」
說到這兒,有兩個蜀兵已經把兵器放下了。
「我是不會降的,」肖九決然道,眼中滿是仇恨的光芒,「我的大哥三哥死在漢中,四哥五哥七哥都死在隴西戰場上,我們家與魏國勢不兩立,如果我降了。我死去的父親和我那些戰死的兄長,都不會原諒我。我一定要回去報信,就是游,我也要游回去,寧可讓他們殺死!讓這涪水吞沒!」說罷,掙扎著衝向涪水,身體微傾,倒入水中,一點點掙扎著往南岸游。
他不是唯一的,那些蜀兵中還有三個遲疑片刻之後跟他一樣選擇,也是跳下涪水,拚死往南岸游。剩餘的蜀兵丟下兵器被魏兵一個個按倒在地,其餘的魏兵站在水邊望著水中的蜀兵議論著,就是不射箭。
「射擊!射死他們!」王頎急了,大叫道,「你們在幹什麼?放他們回去報信麼?」
「將軍,不是您……」一個小校質疑的望著王頎。
「笨蛋,投降的不殺,逃跑的一樣殺!」
魏軍這才開始向水中射擊,那些剛剛繳獲的蜀國連弩箭,毫不吝嗇的撲向那四個妄想游過岸的蜀兵。
一團團濃濃的鮮血,順著那些掙扎的身軀擴散蔓延,將涪水染紅一片。那些淒涼美的紅,在奔流不止的涪水面前,不過曇花一現,便又被沖淡。越來越多的箭,四個身體,終於都停止掙扎,在水中浮浮沉沉。
都死了,看來是這樣。只是……
只是涪水流的很急,他們很快就飄到河谷中,那一段是很危險的地方,沒法乘船去撈。
鄧艾很生氣直罵王頎不會辦事,怎麼搞的?他們在水裡游怎麼比的上船?帶些人坐船到南岸截住就是了,弄到現在,還把屍身弄到水裡,是想讓人發現麼?
「大帥您不用介意,」那個馬邈身邊的蹈鼓女子媚眼一拋,嬉笑道,「這往下幾十里方圓,就只有江油城一座,沿途並沒有什麼漁村之類,蜀國人多山地峽谷,修城時愛建山城,不喜太靠近河流,這區區幾具屍身,要發現也不太容易呢。」
這麼一說,鄧艾心中的不快方才收斂些。
下面的問題是關於那個女人的,李氏。
李氏死了,剛剛,就在馬邈面前,伏劍自刎。鮮血灑滿整個房間,那個給馬邈喂柚子的女孩嚇得痛哭失聲,還是身為姐姐的蹈鼓女子怒罵,方才勉強收住淚水。
「她留下什麼話麼?」鄧艾淡淡問。
「恨此生不是男兒,錯嫁無情無義漢。」一個聽見李氏遺言的小校恭聲說道。
鄧艾有些惋惜,這樣忠烈的女子嫁給馬邈實在是太可惜了。
「傳令,找條草蓆棉被,將馬夫人,不,李夫人先裹好,找個合適地方先埋起來,挖深點,不要讓野狼刨開騷擾,等日後我軍大勝凱旋,再另行安葬。」
可惜啊,她不是魏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