聖誕也好,元旦也好,都是新年的一種,這就意味著……年關要忙死人了!!!!!特典……呃,等明天繼續,今天先放出番外柳衍的喲!
順便,眉毛要大修第一卷了。喜歡現在這個樣子版本的(那個,就是比較比較曖昧的一種意思),請注意保存,呵呵。
===============
衍,上聲。水流長也。多,復,廣也。又,「釃酒有衍」,衍,美貌,意溢多且美。
柳,留也。性柔且韌,野賤之物,易活易折而不損根本。有春意而臨水自照者,不堪為材。
※
柳衍。
青陽子。
柳青陽。
柳掌教。
柳真人。
柳先生。
柳太醫。
……
人們對我的稱呼有許多。各依身份,各按職位,各遵習慣。
惟有三個人,不同。
※
衍。
日間採藥,無意中救起的青年男子雖然衣衫襤褸形容狼狽,卻掩不住一身的貴氣。山谷雖被迷霧森林包圍,離市鎮並非遙遠,承安京更不過百里之遙。端整俊朗的容貌開闊中帶著常人難有的巍峨雍容,被樹枝山石刮得破爛的衣服分明京中也難得的料子,我知道,這番一時多事救起的,必不是凡人。
然而,醒來的第一件事情是問名,一開口稱呼就是自然親暱。
我微笑,隨口安撫,然後離開。
熱情自在中的深深戒備,以及一身的蓄勢待發……可惜,如果我真想取他性命,即便他此刻完好無傷也當易如反掌。
※
在這迷霧森林深處的山谷,我已居住十年。
十年清修之地,每一地,每一處,瞭如指掌。
無須仗劍天下,亦知武技一道,世間難求敵手。
百尺竿頭,惟有心性通達方能有所進益;一旦清明無惑,日可進千里。卻不知,當年一眼而令人知天下大之人,如今安在。
微微風動,身前溪流映出來人淡淡倒影。
於是斂容,轉身,微笑。
※
衍。
衍。
衍。
出山,為這一聲不帶假意的稱呼。
道門少主的身份,暫且放在一邊。
記得離開紫虛宮那一日,師傅站在浮雲軒前:柳衍,你須知,入紅塵,出凡世,人情百端,心在,便儘是修道。
隨他往世間最高絕險異處走一遭,亦是修道。
※
風胥然。
五皇子。
景文帝的愛子,擎雲宮的寵兒,朝堂的砥柱,百姓的驕傲。
御階前拜倒,皇帝雍容而平和微笑,一切歸於三個字:好、好、好。
五皇子府。
煙柳絲絲如碧的別院。
清靜,無擾。
衍。
我微笑。
便為青年眼中一瞬的愧疚並著無措,值得。
※
安然度日。
一如山谷中自在清修。
長日悠閒,也無妨暮春盡頭,迷茫人眼的漫天風絮。
衍。
輕輕呼喚,語聲何須遲疑,又為何包含歉意?
這是我的修行。於園中坐,而有歷練再來。試探的神采,閃爍的言辭,無須卜算天命也可見到眾人用心。既然道門榮耀在我,也禁不得無數責任在身。
何況,你有無利用之意,我心中豈不分明?
手執青柳,微笑,相迎。
自以為拋卻少年天真的自負,卻不知修道原是修心。
※
震驚。
雲一般的男子,此刻方知真意。
雲,捲曲舒展,變幻莫測,飄灑而無常形。
淡淡一笑,便是朗日,便是明月,清暉拂耀大地,無人不目搖神移。
而我,惟有驚懼、惟有敬畏,忍不住便要折腰屈膝,卻在那人目光無意相接的那一刻,凝滯了一切。
十年。
整整十年,子初江頭那一眼的深沉壓力,竟然未有半點消減。
然而這一次,清冷雙眸中冰川兀然消解,隨即便是一抹意味深長的笑容。
汗透重衫。
※
那便是君霧臣:君家第六代家主;宰相首輔,太子太傅。
沉靜從容的語聲,卻掩不住微微顫抖。
原來是他……也只有他北洛至貴,一代便為一代之傳奇的赫赫君家家主。
衍。
回眸。
君霧臣……是太子的太傅。
柔碧煙柳間一道身影,堅剛卓絕;口中吐出一字一頓,字字重於千鈞。
突然心上重負全消,走近,第一次伸手與之相握。
衍
眼波流轉,目光閃爍,無語,只因此一刻心交。
一個人無法企及的高度,便須得兩個人相扶相持。
一人為大,二人,則可及天。
※
影閣。
道門影閣的臣服,掌教傳承的先決。
第一次瞭解,何謂迫不及待。
柳衍,道門不涉朝堂,這是歷代的規則。紫虛宮前,師傅語聲深沉。為此,道門負君相重恩尚不能報,豈容一教之掌而懷難之?
心中大震,卻強項直視。風胥然……為柳衍至友。
良久無聲,正欲開口,卻聽師傅一聲輕歎,袍袖揮出。
也罷。此去……好自為之。
垂目,惶惑未答,耳邊又有一聲輕歎。
癡兒……
※
承安佳處,暢柳煙波。
二人緩步徐行,衣帶當風,卻不見身遭好景。
柳衍。
是。
或聽江湖上喚你,柳青陽。
青陽是柳衍道號。
日朗朗其明可謂之青,青陽為號,很好。也很適合氣度人品。
君相謬獎,柳衍愧不敢當。
然而,柳青陽雖為武人,文采亦自風流……為何無字?
山林修行,未能行完整冠禮,因此無字。
青陽雖好,日到中天則墮,水於至清而寞。何況柳之為物,臨水自憐,風起而舞於夕陽殘照,其實淒涼。盛極而衰,便是一生孤寂蕭瑟,何況著一「衍」字而使意蘊綿延?雖柳性至忍亦是至堅,絕境求生終不如太平一世……霧臣便贈你「長寧」二字,可好?
※
衍!
急急衝進的人影,帶起一片零亂。
君霧臣找你何事?
不過繞湖一周……並贈二字「長寧」。
見身前灼灼目光,心中微微一動,卻還是將一切靜靜說出。
長寧,長寧,這分明是要我本分以求一生安寧……好口彩,好祝福,好字!真好!真好!
與來時一般如風的身影,帶動院中一片碧影翠衫。
拈一枝青柳,苦笑無聲。
如此不安,如此惶恐,如此衝動,果然是那個人……又勝了一籌。
長寧,長寧,一世安寧。
十年,也許再一個十年,也不能與之比肩。
長寧,長寧,內心安寧。
所以
不會放棄。
※
這些人雖然是太子的勢力,但其實……
這些人本在猶豫,所以我們可以……
這些人只會渾水摸魚,等事情解決後……
這些算是太子的死黨,想來不能為我所用……我……
何必每日小心、時時觀察臉色神情,何必出言又止、言語不祥?不過為達目的使出的手段種種,道門……何嘗純粹無瑕?
數年經營佈置,只為無一聲逆言入耳。身當掌教而為皇子客卿,便不言不語不行一事亦是心意所向,為安撫門下數萬弟子,更為達一己慾念私心,自己在這承安京一方別院中的運籌計算,又哪裡比他更少?
早知天下之大,能人志士輩出,縱然心比天高,平心靜氣,己身不過滄海一粟。
此刻卻覺天下之小,只為心念茲茲,所繫不捨者,惟有眼前一人、一事。
風胥然,君霧臣……
※
月影辦事不力,請主上懲罰。
月影純靜靜跪伏面前。
罷了……是那個人的話,也沒想過真會有什麼機會。
主上。
何事?
赫赫君家,傾天勢力,在家主,而不在家族。
影衛難得的主動開口,心中閃過的一道驚訝,但隨即為其言語深意震驚。
無法架空君霧臣之勢力,因為滿朝儘是他勢力所在。
無法削減君霧臣之權限,因為政務盡在他手中掌握。
無法尋到君霧臣之軟肋,因為君氏一門除他更無旁人在朝。
鐵板一塊無縫無隙的赫赫君家,運籌自若算無遺策的宰相首輔,早在旁人異議之前,便已將所有不利除去。
連日、數月,甚至幾年的憂煩疑慮一刻消解,留下的卻是驚天波瀾:原來,站在我們面前的,從來只有一個君霧臣……
※
君相。
是你,長寧。
逝者已去,君相請節哀。
君念安,君霧臣的長子,二十五歲的溫雅青年青春正當,不料一夕而去,實是天妒英才。
猶記六合居上,與他共引京中才子小聚,議論正濃,紫衫青年翩躚而來,寥寥數語逼得滿座默然。隨即詞鋒陡轉,盡點自身之失而道各人思慮之利。其後通名相見,行禮如儀,一言一笑無不妙絕,拋開了各人身份竟是滿座同歡。風流俊雅,依稀眼前;而此刻觸目一片白幡素旗,滿園的煙柳也似再無生機。
長寧,以你所見,為人……何者為貴?
沉默,其實是不知如何回答。
為人貴真。真心、真情,縱然所言所為不能皆盡出於一己心意,問心須得無愧。雖然,有心為善善亦不賞,但為善之時,當有一份切實關心;凡人為我所用,必有所報,因此才有了這滿朝的誠實敬服。喪子人生至悲,於是宣洩,又何須節制哀思?
抬頭,只見眉目間兀自淺淺傷痛,嘴角一抹笑容卻是雲淡風輕。
然而滿園悼唁之眾,惟有長寧見我形容,知我心意而來相勸。此一刻真心,君霧臣當為念安致謝。
君相……
※
衍!為什麼?
真能留人後路,又何必……趕盡殺絕?
可是我
道門教義,武者有德,惟有仁心方能處於眾生之間,而非凌駕其上。
但那風靳然何嘗留你生機君霧臣又何曾給我退路?!
沉默。
衝突,第一次真正的衝突。
突然想起素白妝滿的碧玉苑,雲一般的男子最後一抹意味不盡的微笑
長寧,你可知西陵上方一脈崇尚何種顏色?玉雪的純粹的白……還有血一樣的紅。
疾風,柳亂。
悚然。
定定望著那道憤然離去的背影,腳步卻再不能移。
※
和蘇。
公子。
五殿下他……
望著面前低眉垂目的侍人,話卻住了口。
其實,何必問?我不喜,所以他才特意避了開去。
早已開始的事情,此刻又豈能輕易停止?便是自己,此刻也沒有了退路。
人貴真心,友貴真心。兩個意志相投,計算又難分上下的人,彼此心照不宣的自欺並著欺人,原也是相互誠實的一種。
然而,再相知相投,我終不願見更多的鮮血。青冥劍飲血無數,絕非個個死有餘辜,卻從不收留政治傾軋下的亡魂
道門,絕不能因掌教一己之私,而陷入無法超脫的動亂泥潭。
問心雖然無愧,只是……
何時能有那一份坦然?
※
衍……就在今日了。
啊,就在今日。
此去……也許我……
不會出事。
凝視眼前相交十年之人,容顏依稀,只是笑容不復昔日俊逸明朗。然而冷峻之中一份沉靜,折射出渾然天成的端莊雍容,再不是那個威嚴銳利鋒芒畢露的青年皇子。惟有眸光眼底深處帶著企盼的懇切,一如當年力邀自己出谷時的純粹無瑕。
心,微微震動,一句「與你同去」已衝到嘴邊,卻硬生生逼回。
衍,你……
知道他在等待什麼,卻只能沉默。
衍,我……
抬頭,靜靜微笑。
不必說了我明白。
火花驟然閃亮在眼底,踏雪而去的背影映在一片瑩白上,漸遠,漸長。
※
凝立院中,靜靜看雪花飄落。
這是在承安度過的……第九個除夕。
分外的寒冷。
緊一緊身上披風,和蘇已在屋中生起火盆今夜,無論對何人,都當是漫長的等待。
風亂,雪花陡然襲上身來。
青冥劍所指,卻是一道漫天風雪中難以辨認的白。
劍尖抵住咽喉,男子卻兀自微笑,隨即靜靜遞上手上未封口的信函。
※
縱馬疾馳。
一路再無顧忌,城門守衛並著軍士的叫喊追逐全盡拋於腦後。心中,只有那短箋上瀟灑無拘的字跡;眼前,只有那雲一般的男子意味深長的微笑。
長寧真良善人,請為霧臣收君氏一門骸骨,承恩不謝。
收君氏一門骸骨,承恩不謝!
收一門骸骨!
收骸骨!
君、霧、臣!
你究竟知道了什麼!
你究竟安排下什麼!
你究竟……要我做什麼!
※
長寧可知,雖有南山望秀之景,承安壯美,從不在朝日東昇。晚照、殘陽、赤霞、風柳,縱是鈞天血色,其美……令人屏息。
長寧,你可見過真正的承安盛京、真正的擎雲深宮、真正的崇安大殿?你可知道,承安至高之處,不在山巒、不在宮禁,而在這傳謨閣後承天台?
登台望景,一覽無餘。
如果,他從一開始便站在最高處……
如果,他從一開始就靜靜旁觀……
如果,他從一開始就有心利用……
如果,他從一開始就不動聲色引導……
已經來不及感覺挫敗,恐懼彷彿塔爾的黑羽迫在眼前。
但願,一切都還有餘地。
※
動地驚天的巨響。
一把勒住疾馳的坐騎,猛然轉身回望已在身後的承安京。
不知什麼時候止住的風雪,微微透出灰亮的天空彤雲密佈漫漫壓城,映著那懸在空中血濺一般的紅色煙火,瑰麗而詭異。
這是……
又是一聲巨響,承天台的禮炮聲中一顆巨大的紅色火球冉冉升空,在將至雲層的高處穩穩停住,然後,迸裂,流金一片。
這顏色……
又是一聲巨響。
漫天的璀璨眩目的紅,純正得全無雜質,古老的京城籠罩於一片微微紅光。
目搖神移,一時幾乎忘記了呼吸這是慶祝勝利的顏色,這是一切如意的顏色!
巨響。
白色的光點在京城中央升起,越升越高,似乎要穿透沉重厚實的雲層。突然又是一聲巨響,天空中驟然炸開一片流星亂雨,耀眼的銀白光芒點點閃爍成一團,隨即被一道彷彿芒星的銀色亮光直直穿透
明明是……大事成功的宣告,卻像重石驟然擊中胸膛。把握著馬韁連連搖晃,終於沒有摔下。
那不是禮花……
真的巨星隕落……
※
月影。
不知佇立幾時,直到身前月白色人影出現,方才恍然回神。
五皇子已成其事。親衛侍從盡出……北洛六郡八府四十一州,經此一夜,日白時分當盡在掌控。
損傷……如何?
道門弟子早得掌教警示,各避鋒銳所向,當無損傷。
心中一安,隨即深沉。
道門無恙,而道門之外那數千乃至上萬條性命……從此將是一生難盡的夢魘。
臉上鑽心刺骨的涼,伸手一撫,原來,又開始落雪了。
心中突覺異樣,翹首四顧,只見北方天邊隱隱紅光。
北郊二十里,那是……君家山莊。
※
焦土、枯木、斷椽、頹牆,也許是大雪壓抑了火勢,但華堂美捨已成一片淒涼敗落的瓦礫場。
目光猛然瞥見石樑下半截焦枯肢體,纖細的踝與足,當是常在深閨的女子……
何必何苦!
何苦何必!
一生所未見之景象,一生所未歷之心情,盡在今日!
……
異樣的氣息!
心意方動,青冥劍已指向來者。
卻未如對那君氏影衛一般,點在要害。
※
那是一雙平靜的眼,幽深沉穩,如古潭不見絲毫波瀾。
不慌不忙,平穩沉靜的口吻舉動彷彿那柄可以輕易奪人性命的絕世利器從未出現,彷彿眼前一片鮮花著錦而非焦爛瘡痍。
無須懷疑這個孩子的身份,金鎖名牌上正是與短箋分毫不差的清雋筆跡。
君無痕。
姓名下鏨了一排小字:景文三十三年十月十二辰正。
景文三十三年……景文三十三年!
眼前悄然的落雪突然化作碧玉苑中的素白一片:景文三十三年十月十二亥末,君念安回歸西斯大神身前;從那一日起,人們記憶中永遠帶著雲一般飄逸而清淺笑容的男子眼中再無真實笑意。
無痕,無痕……
※
……所以,除山莊中部分人,無人知其存在。
不被注目的側室之子,從出生就未曾享受過一日父母天倫。五年的生活近乎幽閉,除了兩個婢女就連生母都不問不理。
然而
縱有一雙完全不似孩童的沉靜無波的黑眸,眼底深處時時閃過的,依然是無法抑制的恐懼。
日間一路疾行的艱苦安靜承受,無論何時開口都是平和沉穩,一問一答極盡乖巧伶俐;市集上精巧稀奇之物匆匆掃過,似乎那一眼便可以滿足所有的新鮮好奇……
望著眼前並不安穩的睡容,心中憐惜更增。
即便是遠遠超越年紀的沉穩與成熟,初遭慘禍的孩子目光中不時閃現的戒備與疏離,但惶惑中對親近信賴早已到達極點的渴求,卻瞞不過自己的眼睛。
請收君氏一門骸骨,承恩不謝。
君霧臣,君相,無論這是否你真正的用意,柳長寧都會將這個孩子看作你最後的托付……
※
青梵。
青者清也。
梵者淨也。
清淨平和,一生安寧。
心無雜穢,喜樂逍遙。
就算是我的……一點私心。
探詢商議的口吻,心中卻是全無把握:直到此刻方才發現,雖然一張面孔找不到絲毫那雲一般男子的影子,他卻承襲了父親全部的眼神光彩
古潭般幽深的眸子微微有光芒閃動,一絲漣漪緩緩漾開,眉眼間淺淡得幾乎難以覺察的笑意,在那一瞬間生動了整個面龐。
師父。
※
詩文武功天文地理歷史藥理兵法奇門……貪多不饜,一點便通。
練武時扎扎實實用功築基,便是當年昊陽山的自己也未有如此耐心;折了竹枝在溪邊沙地學書練字,老練流暢的筆跡全非一個初學的孩童;文字精確簡練、常人少有興致的史書方志一目十行且過目不忘。曾有多次入夜見他兀自未歸,尋著他時只見孩童倚著谷中藏書石穴的巖壁,懷抱卷冊安睡酣然。
山谷深遠幽閉,長日不過兩人相對,本意揀著所知所識教導打發寂寞,卻不料竟是百年難遇的美質良才。然而更驚異處,卻是他所見所識,遠遠超越了一個不足六歲且從小幽閉的孩子靠著聰明伶俐,天賦奇稟所能達到的極限。
那是……經歷了人生、洞察了世情才能擁有的冷靜深沉,絕非因為禮儀教養之類便能逐漸形成的穩定平和的行事與氣度。
就連月影也時時感歎:此子天人。
然而每當此時,便不由思及那雲一般的男子,只覺一切原當如此。
※
學奇門,不學卜算。
相處一年,第一次拒絕。
愕然。
若天命可改,又何來定數?福禍趨避,得失患慮,當少多少驚奇、多少暢快恣意?
大愕,隨即大驚,心下更是隱隱生痛:與當年山谷中俊朗青年如出一轍的話語,只是前者秉承著天皇貴胄一脈天成的飛揚自信,而眼前的孩童卻是無波無瀾的從容淡定。
師父,算出天命又當如何?這是一種可能,人力時有其盡,不知生不言死,方有希望。
凝目不語,紫虛宮前師傅言語驟然迴響耳邊:青陽,你命盤雜變繁複,運數難定,雖有卜辭亦難知際遇;不若拋開所思,任性而為,方是一生之福。
……或者師父收養青梵只是為所謂天命注定?
不是!從未!
玩笑語氣透出的冷冽森然驚得我悚然變色。抬頭一眼,卻見眼前黑眸渲染了深深笑意。
師父愛護,青梵……心滿意足。
※
天命。
月光下排出久不正視的命盤。
一如昔日的糾結錯亂,卻分明可見,有三人牽動一生。
心潮難定,揮手拂亂。
默然,手下卻彷彿自有主見地排開另一番命盤。
年、月、日、時。
敷算、推演。
做秤紐的玉瑝突然斷裂,龜甲竹籌寸寸裂解,風過,竟是灰飛煙滅。
這是
跌坐在地,久久不能順暢呼吸。
※
清溪、竹林,白虎、玄鷹,小小少年笑聲朗朗,嬉鬧無憂。
主上。
揮手止住月影:純,我主意早定,多言無益。
影閣傳來大陸局勢、時事風雲,各方各地的種種異相無不盡攬。聽得一向不干涉各國國事的摩陽山大神殿開始動作頻頻,雖然早有預備,事到臨來,還是無法抑制的驚心。
主上,是否調動閣中人手?
雖有迷霧瘴氣,山谷入口更布下連續六陣,常人難以通過,但哪裡擋得住真正決意天下之人的腳步?
毀山焚林,不過一言一念。
胸中陡然升起一股傲氣:純,你不信我?!
君霧臣,你信不信長寧定能護此子周全?
※
孟安。
道門的二代弟子我的師侄,也是……北洛護國大將軍孟銘天的長孫。
道門正傳醫武同修,為的是習武者更當保存仁心,不以殺傷性命為樂事。當年衝突,曾作一時激憤決絕之語,然而心思宛轉曲折,到底未曾忍心而去。以後每逢此事雖再無言語爭執,心中芥蒂卻是深埋。本有退身之意,不料那日異變迭出,匆匆離去未及留片語只言。此刻見孟安手中迷迭草殘葉,想到月影所告去後承安情景,不由一時心搖神動,起伏難定。
當年或是誤會,然而時過多年,其間無數變遷,終究再不復初見之日誌同道合。
只有君臣之義他已達成夢想,高高在上的君主不該有私交情誼,更不用說自己同為道門掌教至尊的身份。
風華正茂的知心相投,早被時間磨去了全部年輕無忌的私情密意。
偏偏此刻眼前人刻意閃爍躲避的目光……
暗歎一聲,揮去心頭微微可笑的異樣,斂容、正色。
青梵這是我獨生愛子,柳青梵。
※
師父。
師父。
父親大人!
猛然驚醒,少年面容已湊到眼前。
強自微笑,轉頭,垂目,只見手上一塊精美玉瑝。
天命。
年十五,遇第一人,知天下之大;年二十五,遇第二人,知天下之小;年三十五,遇第三人,再知天下之大。遇第一人,樂極而苦,苦方知樂;遇第二人,樂極忘苦,苦而難當;遇第三人,縱苦亦樂,苦樂隨心。
遇第一人,改一生性情;遇第二人,改一世感情;遇第三人,改全部心情。
天命,天、命!
深吸一口氣,向身前少年露出一個微笑。
若不喜歡……只在人前父子相稱。
不青梵只想知道,胤軒帝……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
我想知道柳青梵的真實身份。
沒有用帝王尊貴的自稱,平靜的語調彷彿只是議論景致天氣。
他是我兒子。
你教養不出那樣的孩子,衍我們都知道。
不自覺繃直了身子,卻不知是因為早知無法隱瞞的身份,還是因為……那許久未曾聽過的呼喚。
他是……君家的孩子?
他只是柳青梵!
石桌對面之人嘴角笑意冰冷:柳衍。
一怔,隨即抬頭筆直對視,袍袖輕垂,掩住緊握的雙手。
我似乎從來沒有問過你,為什麼?
※
他是你的太傅。
什麼?!
他成就了你;他成全了你。
用鮮血來成就,用性命來成全。
自離開的那一日起,就沒有一刻不用心思索並推敲每一個細節。
從滿目素白的碧玉苑,到瓦礫焦土的君氏山莊。擎雲宮、傳謨閣、摘星樓、承天台……雲一般飄渺流轉的男子曾經留下的一切線索痕跡,串聯出一個無論如何抗拒如何不甘都必須承認必須接受的事實。
不那是他棋差一步,朕謀高一籌!不,絕不!
沒有回答。
不必回答。
※
衍。
沉默,許久的沉默後突然聽到這一聲,不自覺地又是一震。
留下來這一次,留下來。
抬頭,凝視。
五年,朝局雖然穩定,卻因當日之事生出無數大小勢力派系,舊政惡弊無不急待革新,我需要你……輔助和約束。
風胥然……你想我做什麼?
太傅,太子太傅,當朝唯一的太子太傅。
心中陡然一陣大痛,眼前搖動出一片血光:風雪之夜的火海、石樑下女子的殘肢、還有無數只在最深的噩夢中見過的枉死的無辜冤魂……
抬眼,卻見滿面的期待。
按住隱隱刺痛的胸口,口中忍不住地冷笑:風胥然,我不認為自己堅忍到可以每天面對你的孩子。
衍!
冷笑,抑制不住地冷笑:風胥然,我更不認為自己堅忍到可以那樣教導你的孩子。
帝王之術,從來就不是柳青陽的專長;無情計算,冷血權謀,威嚴統御……以仁心仁術立足大陸的道門,身為掌教怎會允許自己的弟子沾染無邊的鮮血?
衍!
※
沉默。
風過林動,花影扶疏。
輕輕細細的腳步是青梵!
霍然站起,卻見那孩子懷中一角袍衫。
臉上流露出純然的憐惜和喜愛,不曾失禮卻異常急切的訴說,心中所思所想頓時畢露無遺。
……師父,可以嗎?
面前孩子純粹喜歡的童稚面龐上一雙黑眸滿是期盼,暼向身邊帝王的目光深處卻是冷冽幽寒,窒息一般的頓悟和了然瞬間佈滿心頭青梵,青梵,你何苦為了我!
努力揮去揪心的劇痛,露出一個極淡極淺然而真切的笑容。
只要梵兒喜歡。
※
四家縱論。
異國史錄。
璇璣譜。
千金書。
……
不愧用盡心思爭取而來的三載光陰,望著身長玉立的少年不由微笑感歎。
但隨即斂起笑容。
懷璧其罪,更何況天賦奇才。巍巍擎雲深宮,能否真的保存下這君氏一族流傳僅剩的血脈?
然而此刻,已是不容抽身、不能後退。
※
清心苑。
滿目的煙柳。
恭敬周到的和蘇。
便服素袍無拘,或品茗,或對弈,或只是閒坐靜看日落、月升、星浮,半語不關朝堂,一如當年。
國事、政務、朝野動靜閒聞流言,不交一言而彼此心照,各行其是而相互呼應,亦未曾改變。
衍。
抬頭,凝目。
沉默良久,才有輕輕一聲:無事。
微笑,心中一絲淒涼,一絲感傷
往事……不可追。
※
他叫什麼?
無痕。
無痕……今年綰禮?
是。
他與君念安……
一生辰,一死祭。
相對默然。
長久,一聲輕輕歎息:若君念安尚在,今日擎雲宮,必是另一番景象。頓了一頓,然而,君念安其實不及其父,無痕……或青出於藍。
心中一驚,急急轉身扣住他手腕,甚至顧不得驚動院中對月誓願的少年:他是你親封的太子太傅!
卻得帝王一個淡淡微笑:你衍,莫忘了,君霧臣也是朕的太傅。
※
若你最重要之人,會給你帶來災難,會如何?
保護他,伸出雙手,盡我所能地保護他至關重要之人,青梵甘願性命相代,所有災難,由我一身承擔。
不假思索,毫不遲疑,一雙眼平靜幽深,卻是滿滿的執著堅定。
心中震撼,「為什麼」三個字在唇邊,卻終於未出得了口。
忡怔間,少年已在身前跪下:一日為師,終生為父,青梵不願再見近身之人遭受任何危險。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
青梵,記住,這也是我的選擇……
※
又是一輪……漫天的血色。
只是這一次,血色由我開端。
青梵,青梵,青衣瀟灑,指點江山,但你終究不是君霧臣。
天生朝堂眾人之上的宰相首輔,天生掌控人心主宰一切的上位者,不該有你眼中被牢籠枷鎖束縛的不甘,不該有你言語舉止間不經意的迷茫自嘲。
一著著一步步如履薄冰如臨深淵的安排計算,分明是未開場便已經考慮謝幕的過客旅人。
風過無痕。
如果這就是你的心願。
如果這就是他的心願。
那麼,柳長寧當為你與他達成。
※
也許,這一次……是我錯了。
請允許月影前往勸服少主。
不,不用。
望著忠心耿耿的影衛,我微笑。
青梵……已經再不是山谷中與白虎玄鷹嬉鬧的少年。玉螭宮的血色褪去了內心最後一絲童稚天真,從此再不掩飾性格中真實的冷血嚴峻;從此縱然是在自己的面前,也絕不刻意收斂那一身凌厲氣勢,以及老辣狠烈的鐵腕無情。
那是從君氏山莊的殘垣前,一直積累到此刻的陰譎狠絕。
便讓他一次發洩。
※
奈何天。
看著月影傳來的三個字,忍不住一陣陣苦笑。
本是為著他疏解多年壓抑,卻不料到頭來又令他生生折磨了自己。
然而一點點無奈,一點點歎息,一點點歡喜,一點點憐惜,匯合到一處便是滿心的暖意。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十八年師徒,果然情深親濃。
縱然柳衍這一生無伴無偶,絕不會孤寂無依。
※
長寧,長寧,長生太平,喜樂安寧。
一襲青衫磊落,溫雅沉靜的青年好奇似的拿起隨手放在案角的玉珮,口裡輕輕念了兩聲,隨即凝目微笑。
是師父的字?最好的祝福那位大人對師父真是用心喜愛。
幽深黑眸笑意盈然,眸光流轉間,煙柳搖曳、風絮漫天。
……司冥的身體應該已經經得起清華池的冷泉了,我想明天師父?師父?!
被高聲喚醒的一刻兀自微微忡怔,抬頭對上青年關心的眸,驟然回神,然後,微笑。
青梵。
是。
你的決定,我很放心。
※
我很放心。
無論你是否回去那紛亂的朝堂。
無論你是否選擇那至情的孩子。
無論你是否承擔天命者的命運。
所知所識傾囊相授,道門印信交付你手,二十年成長磨礪……我早已無不放心。
放心,而且安寧。
※
修道修心。
遇第三人,改全部心情。遠離得失憂患,苦樂隨心。
於是,長寧。
長生太平,喜樂安寧。
番外:《煙柳長寧》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