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意思是,這些送禮上壽的人,多是衝著這一次的大考,因為宗熙不但是朝廷元老也是太傅知交而來?」
「若不是為此,有什麼道理一個致仕老臣的壽辰可以驚動如此多世家名流,造成這幾乎是舉國共慶一般的排場聲勢呢?」見風沐霖皺眉,風涪澍輕輕一聲哼笑,「以各家在京城內外的耳目、彼此結交的廣泛,要存心串聯,京城向東南一片不過一二日時間就能把消息傳遍。而這其中,宗氏本家左右逢源,穿針引線,費的心思也應該很不小。」
風涪澍話音落處,風沐霖愕然抬頭:雖然對事情總體早有把握,但這一句判斷,卻真正出乎了自己意料之外。「涪澍,你說什麼?!宗氏本家,你是說……」
「宗省之、宗黻父子。」頓一頓,風涪澍微微皺一皺眉,「或許還有其他,不過這對父子應該是出力最多的人——宗省之任過知州,宗黻雖然沒有仕子功名在身,但一筆文章在陳、隗乃至京城都是小有聲名的。而他們父子這些日來待客的態度,來者不拒慇勤周至,宗氏向外界打出的是什麼樣的訊號,這是再清楚不過。」
「可是,宗省之是宗熙堂侄,同時也是宗氏的大宗家主,理當主持一切家族事務,各家各府的人情往來自然也不例外。宗柬之父子遠在昔陵任官,宗熙致仕的這十多年都是他在跟前侍奉。這一次宗熙八十歲壽辰由他主持,重要賓客親自接待致謝再合理不過。至於來者不拒,待世交故友慇勤,對第一次上門的初識也禮節周到,這是他世家大族的體面,人們平日讚許中最基本的一條,怎麼就能說是什麼訊號?」
風涪澍冷笑一下:「僅僅是待客慇勤。當然不算什麼。可是看一看宗家這幾日來登門拜訪的那些人,不僅本地的仕官,鄰近地州縣,乃至陳、隗兩郡凡是能夠請到假的在職官員。幾乎一個不差地全體湊了過來;實在湊不出假期,或是路途遙遠來回趕不及的,也都備了厚禮派人送到這隨都——這樣的熱心、這樣地架勢,別說朝中其他什麼重臣樞要,就是歷年的萬壽也很難見到吧?可是,打著給宗熙拜壽的旗號千里迢迢趕來了,真正遞帖子到內堂要拜見正經主人的,十個裡面竟然不能挑出一個!說是老大人年高不敢勞動。心意到了就好,卻連個拜見帖子都不遞,只管在外堂跟一個早因失職辭官的宗省之虛話……四哥,你說,天底下真有這樣祝壽的嗎?」
風沐霖皺著眉,抬頭凝視少年平靜然而目光逼人的雙眼,沉默半晌才輕輕道:「宗省之辭官歸鄉。雖有郡望。但身上無品。這般與並非本地的仕官結交,行事確實是有不妥。」見風涪澍眼光閃爍,略頓一頓隨即繼續道,「可是,就算他行事有不妥,最多也是一個有失謹慎,需要再加檢點約束自身而已。這樣地事情哪怕到父皇跟前,也只不過一兩句教訓的話。何況父皇對老臣、對地方郡望世家又向來再寬宏不過,只怕連教訓都不會有。揮一揮手就輕輕放過去的。倒是抓住這一點點事情不放,會被問一個小題大做、無事生非的罪過。」
「怎麼是小題大做?!士紳跨越地界私交職官,企圖干擾朝廷大考,四哥,我哪裡無事生非?」風涪澍瞪圓了雙眼。帶著一點幾乎是不敢置信的目光死死盯住桌對面坐著的兄長。「你也說宗省之無官無品。雖然借了給叔父做壽的因頭,可事實上宗熙並沒有接受到這些拜賀。也就不能再說是情理中地普通往來。官員當著大考明目張膽地奔走串聯全不顧朝廷權威,而隨都正是作為中間搭線勾通地所在——這種事情,幾年來我們在下面看得還少嗎?」
「涪澍!」風沐霖陡然提高了嗓音,表情嚴肅異常,「地方官員的活動和宗家的慶壽,這完全是兩樁事情!」見風涪澍聞聲抿緊雙唇,風沐霖定一定心神,稍稍放緩了語氣,「涪澍,宗熙……宗熙不是不懂規矩的人,這一點你不能弄錯。」
「是,宗熙是個小心的人,不會做逾越的事情,可他畢竟上了年紀,守在內宅多年少與人往來。而隨都宗家,真正的主持並不是他。」風涪澍淡淡笑一笑,低頭看向自己雙手,「慶壽的規模、排場,賀禮官員的數量、職任,這些官員到隨都後和宗家地往來以及彼此間的走動,與宗熙自身沒有大的關係,就只能是因為宗省之這一系。」頓一頓,風涪澍抬起頭,臉上一抹淡到幾乎透明的笑意,「四哥,我說過,宗家這樣的世家大族,幾百年生存綿延,必然有自己地道理:在地方上牢牢紮下根基,行事以家族自保為先,對最高權威者表示絕對地忠誠……這些都是長久傳承的處世準則,也是能夠保證他們長盛不衰地法寶。而我到隨都,就是想看一看這些世家的子孫後代,有沒有將這些鐵律遵守到底。」
風涪澍聲音平和,風沐霖心中激盪也漸漸平復。壓住想要插口的衝動,只靜靜取過桌上茶杯,倒一杯茶水推到幼弟面前。
看到兄長動作,風涪澍心中微暖。頷一頷首,端起茶杯略一口,「宗家不是普通的世家——幾百年榮耀綿延,京城東南一片士紳的領袖,同時又代有文名,在文人士林中影響極大。這樣的人家,如果跟官場沒有聯繫,這樣世家大族的主事者如果跟地方官員沒有往來,反而才是最不正常。但,什麼事情都講究一個分寸,處世交往,也有方式手段的問題。宗氏一脈的興盛,地位始終穩固,就是因為時刻牢記身份,看清楚自己的處境,不行有違天理國法,也盡可能少地牽涉進那些原不該他們插手的事情。雖然也曾出現過如宗白甫、宗延華等精明強勢,於紛亂世道中積極進取的家主、族長。但總體看來,從宓洛到北洛,宗家始終是超然於朝廷官場之外;縱使族中子孫多有入朝為官者,也不會將整個家族投入到宦海中浮沉。而正是這種明確的做法態度。宗氏,才得到了朝廷長久的信任。可是,這樣歷經數代建立起來地信任,正因為一兩個人的愚蠢和野心遭到破壞。」
「野心?涪澍你是說……」
「宗鳴,宗熙,到現在西京實際的文事長官、淇陟刺史宗柬之,都是難得的能臣、良臣;再往下地宗,吏部還有三司的考核也都很可以一觀——這樣傑出的一支。偏偏不是宗氏的嫡系,追蹤血脈甚至還隔得頗有些遠。他們在族中的威望日昇,對於近幾代除去宗墉之外並無其他人才的本家大宗來說,應該不能說是非常樂於見到的事情吧?」
風涪澍輕歎一聲,微微仰起頭,看向窗外明淨的天空。「才不如人,則當以守拙為本;明哲保身。不要做無意義地比較。也不去妄想一些能力以外的問題。可惜宗省之就是看不破這一點,以為宗熙致仕,那一支再不能如從前風頭強勁,迫不及待便要顯示族中還有他人。要強調他本家大宗與分支那種戰戰兢兢、不願多事不敢作為的不同,所以一改歷來的凡事穩妥,竭盡所能地攬事上身……從三司還有隨都本地捲宗記錄,這幾年時間裡宗家與各地各府往來的變化,看得非常清楚。」
聽到這裡,風沐霖終於明白風涪澍所說「野心」的真正含義。看向少年的目光也不覺透出幾分安心地光彩:「宗省之這樣地心思,其實也不是不能理解。畢竟,他才是現任的族長,如果不能做出一些舉動,辦成幾件能夠在短時間內見到利益功效的大事。是很難讓族人信服的。而有宗熙這一支在。光芒之盛,大大蓋過了他本家大宗。確會造成很大的壓力。」頓一頓,為自己斟一杯茶水,風沐霖臉上露出淡淡微笑,「不過涪澍,按照你說的,宗省之借他叔父壽辰的這一串大肆動作,都是出於為本家爭一口氣的目的,雖然有違祖訓十分地愚蠢,卻也算是一件好事——至少,他生不出更大的事情來。」
「怎麼生不出更大的事情?」見風沐霖聞言側目,風涪澍微微苦笑,「四哥,你忘了,今年是五年一屆的官員大考?雖然主持者是太傅,這是臨時決定誰也不能事先預料,可五年一大考的制度從大周開國就已經確定。從各地往隨都來地這些賀禮,陳、隗兩郡有多少官員是半年前就在準備,思誠地調查上面寫得清清楚楚;他們與宗家的關係深淺,在東南地方為官,借助了宗家多少力量,又蒙受了多少好處,配合歷年地捲宗、三司考評也可以推斷得**不離十——四哥,四皇兄,這是整個兒一群地方官員同著鄉紳郡望,彼此聯合一氣,預備在跟朝廷打擂台呢!只不過,太傅突然說要參與大考,還要親自主持陳、隗、平幾個郡的考核,這才打亂了他們的陣腳。知道輕易糊弄不過,更怕太傅的雷厲風行、事必秉公完全沒有顧忌,所以必須抓住這一次壽辰的機會名正言順地聚頭商量對策。而這樣大的事情,宗家在其中扮演牽線總領的角色,宗省之的目的還有野心……怎麼可能還像最初一樣,只是為了在宗熙、宗柬之這些面前爭得一口氣的簡單?」
感受到風涪澍語聲中愈來愈盛的寒意,更注意到少年眼中異樣的閃光,風沐霖心頭頓時一凜。「涪澍,你秘調地方官衙地誌卷宗,幾天來不休不眠通讀和筆記,難道……就是為了理清這一條關係脈絡?」
淡淡笑一笑,風涪澍並不直接回答,只是為兩人將茶杯斟滿。如飲酒一般將杯中茶水一口喝乾,少年這才靜靜開口:「十一年,從宗省之卸去身上最後一份教習虛職,宗家就開始通過名下掌握的土地田莊以及上面的佃戶人口,大肆參與、或是干涉最基礎的地方行政。又利用新建神殿、變化日常供奉等等手段,對隨州以及附近州縣的神社神殿進行選擇,大力扶持那些與宗氏有關、或者與宗氏親近的神職人員。開放了原本屬於宗氏一族的私學,合併隨州另外數家,明面上資助大批貧寒子弟讀書上進,但連續十年佔去官府推薦仕子一半名額的卻都是他本家大宗地子侄……十一年時間。雖然京城還沒有聽到確實的風聲,可是在陳郡、在隨都,大小官員、一切重要的政事,都要看宗省之的臉色了!」
聽到這一句。風沐霖已經忍不住變了臉色:明白這種時候,風涪澍不會做無謂地誇張,卻仍是為他言語揭露的事實由衷震動。「這……他怎麼敢?!」
「怎麼敢……還不是幾百年世家大族的底氣,加上開國以來那些地方上世族大家一貫行事做派的鼓勵?」風涪澍嘴角微扯,眼中卻全無笑意,「從宓洛到北洛,宗氏一族——不,北洛國中所有貴族世家都被赫赫君氏壓制著。除君氏一門。朝廷對一切所謂世族大家一視同仁,雖然禮敬尊重,卻從來沒有忍讓的意思。各家也深知這一點,所以安分守己,凡事自保為先,絕少輕舉妄動。可是到我大周,合諸國於一統。疆域廣大包納了當初上百個國家。父皇開國立朝之初。為安撫歸服之地民心,也盡快穩定國家平順秩序,對舊王國的王族、勳貴世家採取的政策是安撫和招攬;朝廷對這些地方上的世家豪強傾向示好,在建立大一統帝國秩序地同時盡可能保留和保護他們的權益——父皇和朝廷對這些世家大族的寬容可以說到了近乎極端的程度,唯一的希望是他們能夠歸服新朝,遵從新的律法制度、政策措施,為我大周效力。可是,這些世家,這些王族、貴族的後裔分支。地方上多年盤踞,根深柢固,又享著賦稅、仕官等等方面地各種特權,早已有了一套自己地行事方式;而父皇的寬容,朝廷關懷的大局。更驕縱了他們的脾氣。以為新朝較之於曾經諸國林立的時代禁制更松、弄權謀利更易。於是全國土地丈量,生員學子推薦。地方官的任職用命、考核評價……不論有關無關,也不分緩急輕重,一概都要干涉插手。初時還知道小心收斂,現在,往往就是朝廷政令執行的直接阻礙!」「這樣的事情,這些年在外面,確實看到了不少——可歎父皇大度寬和,卻被這些不知好歹的人當成了軟弱可欺了!」
聽風沐霖恨聲說道,風涪澍抬頭瞥他一眼,隨即轉開了視線,「是,父皇地寬容,被人當成了可欺。原本只是對舊王國王族與親貴世家的特別寬和,竟讓人以為一切得意猖狂都會得到同樣的寬大,以為朝廷的容忍沒有底線。」看著樓下兀自絡繹不絕向宗府而去的車馬,風涪澍臉上微笑透出分明地森冷。「而這其中最不知好歹,行為也最愚蠢可笑地,就是那些原本嚴守分寸、不動如山的人,會為了一點點微不足道地利益,就輕易放棄原則、違反世代相傳的鐵律,而要把先人幾百年心血徹底地毀滅!」
到這裡,風沐霖心中縈繞多日的疑惑已經盡數解開,也完全能夠理解少年對宗氏行為不同於尋常的疾恨:待舊王國遺族遺民的仁慈寬厚,是天嘉帝施政的重要特點,為大周朝廷和君王本身都贏得了無數民心與。但是,也正是這一點,最容易被有心與不馴者利用,因此帶來具體政策措施上的問題矛盾無數;如何將君王的仁德與國家律法政策有機地統一,成為大周朝臣官員必須面對和解決的重大課題。身為人子,對天嘉帝的心意自然深有瞭解;而作為皇子、臣子,為國效力為君分憂,最痛恨見到的就是辜負天嘉帝信任,依仗著君王的寬容肆意妄為——宗省之經營地方干涉政務,為謀私利,而與大批官員相交,更在大考之際行串連之事,實在是觸動了為君為儲者的逆鱗。
感受到風涪澍語聲傳遞出的堅定心意,風沐霖在心中一聲輕歎,隨即坐正了身子:「涪澍,正如你所講,宗氏一族的舉動已經到再不能縱容。可是現在最大的問題,官員們為應對大考的彼此串連,我們並不能拿出實在的證據。而沒有證據,又如何扳動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