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申時已過,交酉時了。」
看秋原佩蘭靠在水榭美人靠上,一雙眼只是在眼前碎金粼粼的湖面上流連,一身湖藍裙裝的大宮女小心地上前一步,「天暗了,地上漸漸涼起來,皇上差不多也要從澹寧宮起駕……娘娘,您該回宮了。」
「菋莉,今日我真是高興。高興得……簡直都不想回宮了呢。」並不著急起身,只慵懶地略一抬眼,卻見貼身侍女顯出微微緊張的表情,秋原佩蘭頓時笑一笑,隨即向她伸出手去,「玩笑的話——哪裡能不回宮?這就回去,與皇上用過晚膳後還要再到父皇母后那裡問安,可不敢耽誤的。」頓一頓,「各宮的主子都回到處所,還有各府的夫人們,現在都該出得宮門了吧?」
見秋原佩蘭起身,菋莉急忙伸手扶住,略略整一整她衣裙下擺,這才退後了一步答道:「是,李善李總管才到水榭前回話,說是親送過去,看著秋原夫人上車的。娘娘只管放心。」
「自作聰明的丫頭,誰問秋原夫人了?怎麼安排照顧,這一個月來還能不熟,還要我多操心?」掃了一臉笑嘻嘻的侍女一眼,秋原佩蘭壓一壓嘴角,也輕笑起來。但隨即正色,「是安樂長公主,她才到的京城,且前兩日都是同駙馬慕容將軍同車進退。今日是她回來後頭一回單獨用的車仗禮儀,宮中萬不能派錯了的。」明眸一抬,揚聲向水榭正殿外伺候地內廷總管道。「李善過來。」
「是,娘娘。」趨近兩步,李善在秋原佩蘭面前躬身行禮,「安樂公主殿下的車仗,因皇上晉封的旨意還沒有正式下來,所以按的還是殿下從前在宮裡時候的制度,派了四駕馬的雲母車。不過長公主殿下受到傾城公主邀請,今夜便要過到那府上。所以兩位殿下同乘了駙馬府的座車。臣要宮人們也帶了車跟過去。總要親見安樂公主回到將軍府。這才回宮來回話。」
秋原佩蘭點一點頭:「這樣安排很好。說到晉封,宗人府的諭旨應該就在這兩天,前日皇上也提到過內府地禮服車駕準備——都預備妥當了麼?」
一邊說著,秋原佩蘭已經邁步走出水榭,沿著墮星湖邊大道向御花園正門走去,李善、菋莉以及一眾內監宮女急忙跟上。李善一邊從容回答道:「除了晉封那日,長公主殿下正式要穿地朝服。一應禮器、儀式上要用地物品,今日早上都已經送到太阿神宮了。公主的朝服也都完成,現在祈年殿裡。所有的佈置準備,都是循當年太上皇加封樂音長公主的禮制規矩;按著皇上吩咐的原話,『遵循舊制,不增添,亦不復減』。但就那些淨瓶、水注、敬香爐還有祭祀奉獻用的鑄銅犧牲等等,因為內府從兩三年前就受了命新鑄新造。比那時更精緻些。前日是加封禮前最後一次向皇上呈樣兒。現在就等過兩天到月初的吉日,就可以舉行正式地儀式了。」
秋原佩蘭微笑頷首:「預備周全了就好——安樂公主是皇上長姐,也是太后娘娘唯一親生的女兒。她的晉封禮是皇上心頭牽掛的一樁大事。宮廷裡面可要所有人都上心才是。」
李善頓時應一聲,隨即又說:「還有安樂公主與駙馬的兩位小姐,一位公子。太上皇和太后娘娘的意思是都可以進藏書殿,跟著讀書上學。皇上示意內府一切都聽娘娘的決定,按娘娘的吩咐辦。午膳地時候內府將名箋送到了鳳儀宮,皇上令等娘娘與眾位公主、王妃還有夫人們游完園後再呈報。」
「知道了。慕容雲恩那孩子今年與亦琛是同樣年紀吧?都是才行過禮。聽說公主將他教得很好,這樣亦琛也有了同伴。」
「是地,娘娘。」應一聲,李善欠身行一個禮。擎雲宮中人皆知秋原皇后與天嘉帝三皇兄、誠王風司廷府中親善,對誠王妃上方妤和幾位世子、郡主向來照顧有加。其中又以風司廷的幼子風亦琛最得她喜愛。因為天嘉帝與誠王一母同胞,十分親厚,龍潛之時兩府便往來甚頻。秋原佩蘭曾親自教導過風亦琛部分經史辭賦,數次指點他策論文章,情分與其他王族宗親的子侄大不相同,風亦琛對她也格外信賴親愛。天嘉帝登基後,秋原佩蘭依國母教領諸王子之責,每十日到藏書殿考查宗室子弟功課,對風亦琛地學業進度十分瞭解——他本來自幼便有「神童」之稱,五歲時就遍讀經典,出口成頌立筆能文,曾被胤軒帝譽為「吾家之千里駒」;拜在太傅柳青梵門下,近十年的時間學業已有小成,在藏書殿諸王子、侍讀之中卓然超群。雖然他的侍讀、宰相林間非嗣子袁子長也是師承於柳青梵,機敏聰穎博聞練達,但到底不能如風亦琛這般出類拔萃。因而帝后每思再尋一個年歲接近而才識相當的年輕人,進到藏書殿與風亦琛互學為伴。此時聽說慕容子歸之子慕容雲恩,知道他深得母親安樂公主風若琳教導才識不凡,愛護子侄的秋原佩蘭自然十分歡喜。她既這樣說,則慕容雲恩進入藏書殿為風亦琛侍讀一事已定,李善心中將之暗暗記下,卻聽耳邊又傳來秋原佩蘭清亮嗓音,「至於兩位小姐,就依慣例先到太阿神宮侍奉,六個月後再到藏書殿與其他的公主郡主們一齊讀書吧。」
擎雲宮藏書殿的規矩,王族宗親子弟以及學僮侍讀,十四歲以下男女皆在一處,過了十四歲則要彼此分開;漸趨成年的王族中女子只在其中一重偏殿,講課的內容也由原本的經史詩文為主,逐次增加由司禮女官教導的女誡、婦德等等的比重,同時經典地教授也改為每七日中三次。
中對女子教導極嚴。尤其從宗親顯貴家族挑選出來學侍讀的女子,往往便是要與王室聯姻,更有不少會被選入皇帝後宮,充任女官和妃嬪,因此選錄之時向來鄭重。而所有被點入選的少女,都要先在最高神宮清修數月,學習後宮的各種規矩禮儀,然後才能進入宮廷。聽到秋原佩蘭如此吩咐。李善急忙應答一聲「是。娘娘!」。然後又問:「那麼,箋旨是立即就從鳳儀宮發出麼?」
秋原佩蘭笑一笑搖頭:「不用那麼著急——他一家都是才到的承安,多年在外,也該讓孩子們好好玩賞過京華風景,而且在自家的長輩、慕容老大人和老太太跟前承歡盡孝,等團圓熱鬧過一番再進來罷。」一邊說著,秋原佩蘭像是又想起了什麼。微笑一下輕輕頷首,「說到藏書殿……不僅僅是各王府、公主駙馬府的世子郡主們,泓溫的學業,也要開始準備了呢。」
王族地教育,皇帝皇子五歲時進學讀書。泓溫是秋原佩蘭長子,也是到現在天嘉帝唯一地皇子,今年恰是四歲地年紀。聽到秋原佩蘭這一句,李善剛要答話。一邊扶著秋原佩蘭的大宮女菋莉卻是「撲哧」一聲輕笑起來:「娘娘啊。您不是前日才說過,四歲的孩子還太小,凡事過早拘束了不好?還說這是柳太傅親口與秋原大人說的。讓皇上聽了也就此打消繼續議論的心思。怎麼今天又念起讓殿下上學來?」
菋莉是自秋原佩蘭被選為靖王妃時就由徐皇后從自己身邊挑選出的得力宮女,送與秋原佩蘭後就一直貼身伺候。加上原本活潑伶俐,與性情溫和的秋原佩蘭說話時便常帶了幾分無拘,便天嘉帝登基秋原佩蘭進位皇后也是如此。聽她說話,秋原佩蘭頓時輕笑:「皇子五歲入藏書殿,規矩我還能不清楚?所以是說作準備。要選太傅,準備拜師禮,還有文字音韻上地開蒙,事情多著呢。不事先預想周全了,難道到時全推給皇上去考慮安排麼?那可就是我這皇后的失職了。」
「雖然事情多,可時間也不算著急,娘娘盡可以從從容容做去不是?」見夜幕漸漸壓下來,菋莉隨手一招,示意宮女取來一盞宮燈,親自提了在秋原佩蘭身前照亮。「而且前日皇上不是說了,但凡學識上有些文字音韻啟蒙的,正式入學便晚兩三年也不怕不及;前兩年不過是小孩子們相處,多些玩伴,學業上可拉不開什麼。皇上自己不也是過六歲才正式入的藏書殿?稍待一待,讓泓溫殿下有更多親兄弟姊妹們可以一起讀書上學,彼此為伴,那才叫熱鬧呢。」
秋原佩蘭原本一直微微含笑,聽到這幾句,臉上笑容卻是緩緩收斂起來。沉默片刻,方才扯動面容:「是啊,兄弟姊妹們在一起,才會熱鬧不孤單……可惜去年鄭妃,那樣肉墩墩招人疼的一個孩子,一場風寒就沒了。若能救得過來,與泓溫兄弟兩個一同上學去,真不知該有多好。」說到這裡微微低頭,夜幕漸濃下臉上一片黯然。
慶元二年春,鄭姬田氏為天嘉帝誕下一子,然而未足十日便染風寒夭折。因降生不滿一月,還不曾到神宮施洗贈名,這個孩子甚至不能記入皇族譜牒。田氏自然傷心,而秋原佩蘭想起自己因毒害而未足月便即夭折的孩子也是十分懷念悲傷,因此向天嘉帝進言,進鄭姬田氏為妃——擎雲後宮,皇后之外,「妃」是為所有有品階女官通稱。但內廷法制,皇后、皇貴妃之下有四妃與三夫人,名號雖非特異,但宮中品階高於普通妃嬪,必是有功有孕或有大德昭於朝廷天下者方能進位。天嘉帝登基之後,只確立秋原佩蘭、鍾無射二人名位,其他側妃、各國進獻之女都一概封以普通的嬪妃。鄭姬誕下皇子,原是有功,但皇子夭折,身為皇子之母又難辭其咎。然而秋原佩蘭以皇后向天嘉帝請求,天嘉帝終於允許,但同時又進了侍奉時間較為長久的離妃姬氏與鄭妃並列。進位之後,鄭妃和離妃先後為天嘉帝誕下兩個女兒,如今都未滿週歲。依著擎雲宮中規矩,皇帝子女皆由皇后照顧撫養,因此白天都被乳母抱在鳳儀宮西側地保育堂。晚上才隨母親在各自居所過夜。秋原佩蘭如今只育有一子,對兩名小公主十分喜愛,而因為保育堂中時常相見,與鄭妃、離妃也較普通嬪妃親厚。尤其鄭妃,兩人時常在一起,既談論健康成長地子女彼此互學互助,也會共備下鮮花清水,紀念自己無緣而失去的孩兒。
跟在秋原佩蘭身邊整整十年。菋莉自然瞭解。對於最初夭折的孩子。秋原佩蘭心中懷抱地是何等樣深沉的情感。此刻無心一語脫口而出,引得她臉色與語聲變化,菋莉心中正萬分地懊悔,然而秋原佩蘭略頓一頓,隨即又揚起嘴角,語聲中帶出一絲微顯生硬卻含意真誠的歡欣:「不過幸好鄭妃堅強,又為皇上添了公主。現在藍妃也懷了身孕。天家血脈繁衍,人丁滋榮,想起來就讓人心中歡喜呢。」
「藍妃……」聽到這個名字,菋莉忍不住撇一撇嘴,輕哼一聲。對她反應秋原佩蘭直覺一怔,瞥一眼身後李善所率領、自動落開了大約有三丈距離的大群內監和宮女,微微皺眉同時壓低了嗓音,「菋莉。這是做什麼?擎雲宮什麼規矩。怎麼對人如此無禮?」
「無禮?娘娘您是在提醒我:懷了身孕,果然是好尊貴的新進皇妃,所以可以從來沒見過地無禮!」同樣是壓低了嗓音。菋莉地回話卻透露出由衷地憤慨,「不過懷了皇上骨血,還未知男女,就好大的架子,連娘娘今日的慶生遊園
了不到!我在這宮裡二十一年,先服侍太后,現又到還沒見過敢這麼藐視皇后的宮妃!朝廷上那些大人們到底在想什麼,竟要皇上封妃給這麼一個女人……」
「菋莉!」斷喝一聲,快走幾步,隨即猛然駐足,宮燈光亮下回過頭來的秋原佩蘭面容嚴肅異常,「這話是從哪裡撿來?朝廷上的事情,你又怎麼敢議論——真是我太寵了你!」
「不是從哪裡撿來,是奴婢自己心裡這麼想——那藍妃不過一個貴人,沒有家世、族望,也無壓服得住眾人的才德。雖懷了皇上地骨血,卻未定是男是女,怎麼就封了妃?」大宮女素來巧笑妍兮的臉上流露出十足的倔強與委屈,「何況,宮裡明白人誰不知道,除了娘娘和鍾妃娘娘,皇上哪個女人也沒放在眼裡。偏這次,一班子老大人起意,也不管了內廷娘娘的職權,就莫名其妙一個皇妃下來。娘娘竟還要說,為她懷了身孕歡喜!」
袍袖下雙手握緊,秋原佩蘭臉上卻是絲毫不動。一雙眼掃過已被夜色漸漸籠罩完全的御花園,大道上保持著距離靜靜侍立的鳳儀宮從人,再對上貼身侍女堅定的雙眼,秋原佩蘭心中不由長長一聲歎息。「菋莉,這話,到此為止。若再讓我在宮中聽見,不管是哪個殿閣的議論,都再不會留下你。」見她聞言渾身劇烈一震,秋原佩蘭神情稍緩,但眼中光芒依舊冰冷銳利,「還有他們——從首領太監到最低地使喚宮女,你去告訴他們,還想在我鳳儀宮裡安安穩穩呆著地,就學會做個啞子;宮裡該守的規矩,一步也不能錯;對人時該周全的禮數,一樣也不能缺。從現在開始,不要給我惹麻煩添事,也不要跟自己地性命過不去,懂了嗎?」
「……是,娘娘。」
凝視她片刻,秋原佩蘭才極輕微地點一點頭,抬手示意她打了燈籠當先一步。被她威嚴目光壓服,菋莉更不敢多語,穩穩持了宮燈,心中卻是無盡的波瀾。
藍妃,藍淑晴,其父曾任過隗郡郡守的長史。父親過身後,藍淑晴便到承安依附叔父,身任吏部尚書的藍子枚。風司冥受父禪登基,於在朝官宦人家遴選妃嬪時,藍氏因才貌俱佳而被選入宮掖;初為九品侍人,大週一統後封為美人。慶元二年國慶,後宮的獻技表演上,以一曲五十弦箏的《水謠》動達天聽,由是承幸,考究家世,進為貴人。慶元三年七月,內廷總管奏報藍妃似有妊娠反應,秋原佩蘭立即遣御醫院醫官請脈,確認呈現雙身之相,便向天嘉帝奏明報喜。隨即,天嘉帝應朝臣奏請,旨意晉藍氏為四妃之一,與鄭妃、離妃同列。
世人常情。講求養兒防老,多子多福。天家王族自然更是如此,血脈綿延才有王朝永固。天嘉帝年紀方二十有七,膝下僅有一子二女,雖然人皆知他專注國政勵精圖治,但朝臣、百姓總是希望看到天家子息滋榮、人丁興旺的。就是身為元配正妻地秋原佩蘭,以皇后的賢德,對皇家每一脈骨血的到來都是由衷的歡喜——秋原佩蘭的賢德在立後前便廣為人知。主掌後宮之後舉止施為更是人皆看在眼裡。按照內廷禮儀規則。對有孕有功的後宮嬪妃請旨嘉獎。這本是皇后的職責。然而,這一次藍氏的封妃,卻並非皇后提出,而是首先由朝臣倡議,向天嘉帝提出了晉藍氏為妃,且列位四妃之首地奏請。
群臣奏議,晉陞一個懷有了皇帝骨血地貴人為妃。事情地本身並無可爭議。天嘉帝此時子息未盛,加封有孕者是對後宮有功者的鼓勵。何況藍氏一族雖然累代寒門,世無功業亦薄貲產,但藍淑晴的叔父藍子枚,卻是以強項諍諫名動朝野的廉臣,清流之中影響極大。而除此之外,與後宮中那些出身豪門顯貴,甚至為王族宗室女兒的妃嬪相比。藍淑晴既無宮中勢力。也無確實的朝廷外援,若日後誕下的是皇子,此時給予四妃之首地名位合情合理。
但問題在於。自登基冊封皇后,天嘉帝就不過問後宮事宜;內廷各處主事的任用,妃嬪女官的陞遷晉階,都交給秋原佩蘭全權處治。皇后母儀天下,為「內宮之主」的絕對權威,在大周開國的兩年多來得到了充分的展現。天嘉帝與皇后儷情深世人皆知,後宮之中,風司冥也向來只對皇后秋原佩蘭、貴妃鍾無射表現出愛重親近。正如人們傳說,天嘉帝從不會在宮中第三個女人的殿閣處所過夜。後宮中雨露均沾,妃嬪以承幸、有孕各自升階進位,不過是因循慣例、按部就班。便是以琴技引起天嘉帝注意的藍淑晴,真正在御駕之前地時間,三年來也未必湊得滿整整地一天——登基三年來,風司冥一直是用這樣的方式向群臣昭示著,元配皇后的秋原佩蘭,和平民出身地貴妃鍾無射,在後宮之中、在皇帝心中的絕對地位。
緩步走過御花園中大道,秋原佩蘭微微抬頭,看到咫尺園門外,披著最後一絲夕陽金光的重重神殿,沉默良久,終於輕輕歎一口氣。
忠心耿耿的侍女侍從們無法理解,為什麼明明瞭解擎雲宮內廷的規矩,以副相謝譽琳、姚嵩、李承蠡,藏書殿太傅蘇辰民為首的一干老臣,還會在朝會上提出了藍氏封妃之議。他們也同樣難以理解,為什麼一貫尊重皇后感情,並盡力維護皇后權威的天嘉帝,對於臣子們這一次的無禮僭越會如此大度寬容,甚至不曾真正徵詢內廷意見,便下旨准許了朝臣們的提議。但是,身為妻子,身為擎雲宮後宮之主,身為大周天下萬民的皇后,自己必然要清楚地瞭解
中僭越與妥協的原因。
三年,從慶元元年六月天嘉帝加冕登基,到今天,大周開國已經是第三個年頭。開創了大陸前所未有一統盛事的大周王朝,承自北洛君非凡「兼容並蓄」旨意而來、「存風俗,等百姓,同萬民」的國策,確定了大周在意識、律令、政策等等國家生活的各個方面,統一諸國、消除舊怨、溝通族屬、融合百姓的包容主旨和開闊氣象。兩年來國中百姓和樂,各部各族共處相安,曾經國界區別的強烈意識,現在人們頭腦中也開始向純粹的地域名稱轉變。然而,這一切融合都只是剛剛開始。百姓固然以生活並無大的改變,又能享受國家統一的善政而對新制欣悅接納,但在那些自數百年諸國林立、列強相爭的年代,進入到和平大一統王朝時代的士人們,要消弭頭腦中「故國」的概念,決不是一代兩代、甚至三代四代的事情。即使是侍奉新朝盛讚大一統氣象,對天嘉帝衷心臣服而對朝廷各種「民無等差」政令推行積極的官員,這樣深藏的故國心結,到底也不能免。
對於佔到朝廷上十分之七比例的原北洛廷臣,後宮中一時充斥著的、那些來自原各國王族的女子,尤其是她們頭頂上各各昭示舊王國國名地位階封號。總是令人感到疏離和隔膜。雖然在北洛時期,風氏王族就與北方相鄰依附的數國王室保持聯姻,擎雲宮中來自離、、惠、鄭等國的嬪妃也不曾因原屬國籍而顯特異,但相比於整個後宮終究只在少數。而此刻,擎雲宮朝堂上大部分廷臣,至今還清清楚楚記得胤軒十三年那一場震動國本的「玉螭宮之變」:來自離國的螭貴妃援藉故國勢力,拉攏朝中重臣,裡外勾結妄圖奪宮謀逆。雖然宮變最終被胤軒帝撲滅。但因這一場大變造成國力嚴重受損。炎、陵兩國乘隙夾擊。北洛一度滑落到生死存亡邊緣——就二十年來故事,可以毫不誇張地說,「玉螭宮之變」直接改變了三強鼎立的均勢;而北洛對這一場宮變所牽連出種種紛亂、困難、打擊的成功處理,更對此後大陸局勢的走向產生了直接而深遠地影響。只是,從當初那無比艱難中走過來地北洛朝臣,當一切重歸平穩、國家繼續走上興旺發達之路,對來自「異國」地后妃。心中總是一種無法控制的隱隱排斥。然而天嘉帝治政,朝廷上,待歸服一統的各國王族、士民一視同仁;到後宮中,除對皇后與鍾貴妃愛重特異,其餘處處秉持恩澤均沾的原則,擎雲宮中先後有鄭妃、離妃誕下皇子和公主。雖然鄭妃所出皇子早夭,卻因此登上四妃之位,連離妃也一併與之同列——四妃的高位。竟被原屬國非是北洛的女子佔據了一半。這令原北洛的朝臣直覺危機和不妥。因而當後宮中傳出藍氏有孕地消息,一干老臣無不感呼輕鬆,相約一同奏本。請求天嘉帝將其晉位為妃,並列在四妃之首。
秋原佩蘭很清楚,對忠心耿耿的老臣們,天嘉帝向來是尊重而寬容的。正如胤軒二十年北方河工弊案與軍制改革兩項相糾纏,以蘇辰民為首的一干文臣清流對靖寧親王猛烈地抨擊,待弊案偵結、改革步入正軌,胤軒帝親為靖王正名清譽,重回寧平軒執掌的風司冥對待這些或追悔或強項的臣子,朝廷上的治政處事從沒有過任何芥蒂,更不用說態度的輕慢和不恭了。天下歸心地大一統國家,立朝三年,天嘉帝每一條政令每一項舉措,無不始終兼顧各方各派、種屬部族地意見與情感。老臣們強烈的心思情緒,絕沒有不予以適當回應的道理。
何況,在藍淑晴封妃次日,天嘉帝在泰安殿,於一月一度地大朝上,當著群臣百僚賜希雅.黎.阿史那別傑「寧欣公主」封號,並為秋原鏡葉賜婚——異常明確的態度,雖然這樣的結果完全不在自己的預想,但天嘉帝用意深沉的體貼,卻讓自己無法不為之欣慰感激。只不過這樣的體貼和感激,都是僅僅屬於兩個人的事情;宮人們再多別具心機的議論,到貼身的侍女侍從也無法拋棄的不解不滿,都不能讓夫妻間彼此信任的基石轉移一絲一毫。
至於藍妃藍淑晴……雖不是鍾無射那般情意相投,但詩詞曲賦、文采見識,都是讓人並不會為難於與之相處的。
「同一曲《水謠》,無射奏來千山萬壑、意向深遠開闊,藍氏卻溪流婉轉,風情秀致旖旎。樂為心聲,可知天下之大,所去其遠,再無兩心復重的。」回想起國慶次日家宴,天嘉帝在鍾無射倚雲宮楓晚齋裡評價,秋原佩蘭不由微揚起嘴角:國事繁忙,政務負重如斯,年青的皇帝卻始終保持著平和從容的心境;那一刻自製略解情懷稍縱,沉浸在曲樂音韻中的由衷愉悅,是自己甘願用一切換取。
沒有傷懷,沒有不甘,更沒有虛偽——神說夫妻一體,這個男人,這個少年英雄、建立下無數功勳的男人,這個誓願開創盛世、謀萬民千秋福的男人,是自己此生唯一的夫啊!從十年前初見的那一眼,一顆心全部的情思就牢牢緊系,從此惟有他的愉悅,才能換自己真心的開懷。
深沉高廣的殿閣漸近眼前,夜幕下***照亮的森嚴建築卻給人一種奇異的安心感,腳下的步伐似乎也越發輕快起來。然而,遠遠看中央大道上一對宮燈飛快移來,兩側燈光照耀反射出一片端嚴而純粹的明黃,難以置信地錯愕間秋原佩蘭猛地停下腳步——
臉上沉沉不現一絲表情。抰著一陣勁風與自己擦肩而過的天嘉帝不曾有任何放慢腳步的意圖;而那視線相交的瞬間迸
陰寒,直讓爽朗的秋日頓時化作嚴冬,擎雲宮中肅殺
吸一口氣,秋原佩蘭稍進一步,止住跟在天嘉帝身後一路小跑,停頓下只匆匆行過禮就又要追趕上去的內監首領水涵。「怎麼回事?皇上這是去哪裡?竟跟誰生氣呢?」
「回稟娘娘,皇上是往秋肅殿去。今天泰禾宮的家宴,只怕要晚了不止一時。」先抬手示意身後兩個打宮燈地小太監追趕上天嘉帝。風司冥地貼身內監、靖寧王府十年地內府總管水涵才向秋原佩蘭躬身答話道。「是藍大人上的一個本子。剛才在寧宮裡辯了半日。皇上心中因此不快。」
「藍大人?是吏部尚書,藍子枚藍大人?」
秋原佩蘭聞言一怔:北洛立國以來朝風,國事政務,言路廣開,胤軒十年改革舊制推行新政後便更是如此。朝政議事,皇帝與朝臣往往有意見不合,爭辯到面紅耳赤、無禮忘形屬常有。便是人稱威嚴果決的胤軒帝,也時常被一群臣子為難擠兌到無力沮喪。天嘉帝素性沉著,思慮周詳,又兼具國務與軍政兩方面處治的經驗,然而國家之大、事務之繁,登基三年來,於大政要事上君臣意見相左、彼此矛盾激烈的情況發生了也不止三回五回。但與胤軒帝急怒之下會立即停朝罷議,使各自鎮定冷靜的做法不同。征伐沙場統軍多年的風司冥總是令臣屬暢所欲言。盡抒己見而無遺漏,然後才使其返回,自己則再斟酌考量、比較權衡;到次日復議。往往提出見解,或堅持固己或順承臣下,或取兩者折中,然而必有理有據合乎公義正道,令上下皆能悅服。而聽取臣工意見後沉心靜氣地通盤思考,其地點非是皇帝日常處理政務地澹寧宮,必然選在秋肅殿——受禪登基後,天嘉帝對擎雲宮內府所下第一道命令,就是禁閉其幼時在宮中的居所秋肅殿;除太傅柳青梵外,非帝特詔任何人不得踏足其間,就連內廷總管、皇子、皇后乃至未來的太子,也都不能違反此例。因此此刻的擎雲宮中,秋肅殿可以說是比最高神殿祈年殿更為莊重清靜、禁閉森嚴的所在。知道秋肅殿是天嘉帝心中最不尋常所在,更知曉天嘉帝種種大計、國策要務的定奪皆是在此思考形成,聽到水涵回話,又聯繫風司冥方才臉色,秋原佩蘭心頭頓時升起一股不良預感。
「是,是藍子枚藍大人。」水涵躬身再行一個禮,「具體怎麼說,奴才不知。但奏本,是關於柳太傅,大司正大人的。」
心頭猛然一跳,秋原佩蘭臉色極快地一閃,卻見自幼侍奉在天嘉帝身邊的首領內監又是一個躬身到底:「娘娘,奴才趕著去秋肅殿。失禮,先告退了。」
「啊,是,你快去吧。」急忙示意頷首,秋原佩蘭隨即讓到一側,卻見原來跟隨在身後一丈距離地內廷總管李善走上來。「娘娘,皇上去了秋肅殿一時不能出,那泰禾宮那邊,太上皇和皇后娘娘地家宴如何處置?是稟告實情請撤消宴會,還是娘娘代皇上……」
微微皺一皺眉隨即展開,看到李善趨近、在他開口之前先就湧滿腦海的無數問題瞬間列出次序排定輕重緩急。略略頷首,分辨出擎雲宮每二刻報時的梆子聲響,秋原佩蘭語聲鎮定而沉著:「現在酉時二刻,泰禾宮宴會四刻才啟,先到鳳儀宮更換朝服,然後再過去向兩位聖上解釋交待。」
「是地,皇后陛下!」
天嘉慶元三年,九月二十六日,亥末。
從泰禾宮回到皇后寢殿,望見鳳儀宮熟悉的輪廓,秋原佩蘭一陣本能的輕鬆。
然而踏入鳳儀宮的那一刻,一股充斥在殿閣之中乃至撲門而出的,熟悉的但混合著巨大陰鬱、憤怒、激動和壓抑的深重氣息,瞬間將她整個人都定在了殿門口。
良久,秋原佩蘭才小心地邁出腳步,向著端嚴正坐在殿中寶座上的年輕帝王:「皇上……?」
淡淡抬眼,明明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秋原佩蘭卻看不出那雙眼中任何的東西。隨即,「啪」的一聲,一本在朝官員奏事通用的,淡黃色封面青包邊的奏折,輕輕地落到了腳邊。
疑惑著,秋原佩蘭俯身拾起奏折,慢慢走到寶座近前。隨著輕描淡寫「看看」兩個字入耳,秋原佩蘭頓時全身一震:「不……陛下,這於禮不合。」
「與禮不合?」極淡地重複一遍,鳳儀宮昏黃又明亮的燈光下天嘉帝微微勾起嘴角,無聲地笑著,繼而轉為震動殿宇的低沉大笑:「於禮不合……他藍子枚都要朕除掉唯一的股胘心腹,以鳥盡弓藏的手段挖掘掉國家的柱石,要朕背棄生而為人、世間立身的根本——這天下還有什麼禮法?這天下還需要什麼禮法!」
手一抖,奏折倏然跌落,秋原佩蘭震驚地踉蹌後退兩步:「陛下,什麼!」
「藍子枚……他要朕廢掉太傅權位,然後……殺了他!」
隨著天嘉帝毫無語調起伏、冰冷寒絕的話音,秋原佩蘭一跤跌坐在地。茫然的雙眼從君王大理石一般冷硬的面孔緩緩移開,一直轉到手邊,奏折跌落鋪開的地方。
那是在傳謨閣行走時就看慣的一筆小楷,清瘦有力的字體寫就端端正正的題頭:
論太傅柳青梵擅政越權、結黨議政、任私聚貨、輕慢聖駕等十不赦罪並議與有司決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