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祭司大人!」
猛一頭撞進晟星正殿,隴君顧不得身上袍服凌亂,抬起頭就往內殿御華真明日常打坐祈禱的座位看去。不料視線直直落進一雙暗紅色流彩激盪的眼睛,如火更如利劍的精光震得自己本能退後一步,但隨即一股森嚴寒氣從腳底隱隱地直襲上身來。隴君一凜,下意識循著寒氣來源望去,卻見賀藍.考斯爾站在鴻逵帝身前,手上一把明晃晃的御賜寶劍出了鞘,劍尖微斜,正指向自己心口。
震驚,驚恐,恐慌……隴君差一點拔了腳就想從晟星殿逃離,卻終是拔不動腳。身子僵硬著,手按住有半幅翻到身後的長袍下擺,一點點向鴻逵帝傾下身去:「微臣……見過皇上。」
不高的聲音,在死寂一般的大殿裡聽來好似驚雷落地。隴君感到渾身的肌肉都在一點點收攏、縮緊,神經死死繃住,好像下一瞬間就會驟然繃斷。不敢抬頭,更不敢斗膽詢問請示君王,思忖著到最高神殿前自己心中盤桓的不安和無意間的聯想發現,一顆心就跳得越發厲害。
見隴君躬身低頭,兩綹從髮冠裡散落出來的額發掩住了臉上神情卻掩不住面色的蒼白,從頸側到耳後的青筋粗粗地暴起來,明明是二月依舊陰寒刺骨的天氣,身前地上豆大的汗珠落下漸成一個個小小的圓——賀藍.考斯爾緩緩收回了寶劍,沒有回鞘。卻向側向略移半步,讓他與鴻逵帝相對。
「大呼小叫,成何體統?」淡淡的語氣,不知是為了安撫賀藍、隴君或者還是其他,鴻逵帝目光調轉,向御華真明瞥一眼。「尋大祭司有什麼事?」
微微抬眼,隴君向御華真明偷偷瞥一瞥,「不。不是什麼急事……」
「隴君。你好大地膽子!」
被御華焰陡然拔高的嗓門嚇得魂魄欲飛。隴君撲通一聲跪下地來。「臣該死——臣萬死!」
白袍的祭司嘴角微微一揚,像是為換一個舒服姿勢,極隨意地抱起雙肘。視線始終不離御華真明的賀藍.考斯爾目光一凝,低喝一聲:「死什麼死?要死也把事情說清楚了死——還不快講!」
「是……」拚命吸一口氣定一定神,又整理一下思緒,隴君方才艱難地開口。「臣……微臣是想稟報大祭司大人,為趙堅將軍。還有鷲兒池陣亡的所有將官舉行的祭奠儀式一切已經準備好,到時間應該請大祭司過去主持儀式開始了。」
雖然神經無比緊張戒備,聞言賀藍心中還是頓時一陣大痛:這也是三十年的同伴、最好的戰友,與他最後地告別,自己竟全然忘得乾淨。
「還有……」
本想試著抬頭,被鴻逵帝目光一掃又立刻低了回去,隴君地聲音不自覺地降低:「還有,軍需司遣人來說。軍中疫病雖然被控制住。但藥品消耗太大,近幾日來內庫很有些支撐不住了。想來回報了大祭司,把平日神殿所藏地一些對症的藥品先拿來救急。同時軍需司再連夜趕造藥丸配合藥劑,把這一陣發作應付過去。」
「疫病?」這一點像是完全沒有意料,鴻逵帝看賀藍一眼,考斯爾頓時低低應一聲「是」,頓一頓然後極快地說道,「營中軍醫看過,大多是從河谷沿線落過紅雨的地方下來,還有貪吃了河裡魚蝦和山野菜蔬的。清淨飲食,用了藥一兩天就好。」
鴻逵帝輕輕「嗯」一聲以示瞭解。此刻隴君也恢復了向素的沉靜沉穩,輕咳一下,「還有,烏木其將軍,還有十幾位將軍聯合來請大祭司,在趙將軍的祭奠儀式後為屬下的部將和士兵們祈福。現在他們就在宮西門外等候,預備一會兒與大祭司大人一起到趙將軍府上。」頓一頓,抬眼看一看鴻逵帝臉色,「既然皇上與大祭司有要事商議,臣這便向將軍們還有一起等著地文武朝臣傳個話,讓大人們耐心等待……」
一句話沒有說完,就感覺那雙鐵灰藍眼睛射出來的銳利光芒向利劍一樣釘向自己身體,週身之前稍有退去的寒氣陡然間變得冷冽難當,本來想作輕鬆緩和的語氣在最後竟是控制不住地就要發抖。隴君戰戰兢兢待要抬起頭,耳邊突然一個炸雷響起:「好個御華真明,竟連你也收買過去!隴君,你真好大的膽子——你敢背叛朕?!」
鴻逵帝話音未落,隴君已經一跤跌坐在地,一雙眼茫然瞪視賀藍考斯爾點到自己咽喉的寶劍。見他不閃不避,抬頭目光直愣愣看向自己,更沒一點分辯剖白之意,御華焰不由心頭火氣更盛,邁上一步就要說話,不料旁邊御華真明陡然仰頭爆發出一陣大笑,硬生生將他要說的句子噎回口裡——
「御華焰,隴君——你竟懷疑他?你竟也在懷疑他?皇上,皇帝陛下,鴻逵帝陛下,你竟落到了這種地步,你竟然在懷疑一個隴家人的忠誠!」暗紅色光影流連地雙眼精光閃動,御華真明這一次地語氣帶上了真正的可憐和不屑。「不,他——隴君,你不該懷疑他的。怎麼能夠呢?御華英捨棄成武帝太子地名位和這萬里的江山,只為求與心愛之人成就眷侶相守一生,君清蓮可從來沒有教導過自己的兒孫要用背叛來報答御華氏難得的一片真情!」
「大祭司大人……」
「君清蓮」三個字出口,像是猛然被驚醒,隴君的身子隨即像得了熱病一般整個兒顫抖起來。
「已經背叛了自己的君父、背叛了自己的國家一次,怎麼可以再辜負這第二次重生?拋棄了身上原該背負的一切,拋棄一切而來。這裡就是唯一地家族、唯一的至親、唯一的依靠!牢記身上曾經背負的罪孽,從記事起就不斷重複守護王族守護東炎,絕不允許背棄御華王族的唯一家訓——隴君背叛?君清蓮的子?北洛君氏和御華王族交融出來的血會背叛,這是什話?!」
「不,大祭司大人!請,請不要說那個詞……不要說那個名字!」一句趕上一句,見隴君像是再不能忍受地伸手死死按住雙耳,御華真明向被眼前所景象震住地御華焰和考斯爾露出淡淡地、憐憫而嘲諷似地微笑。「巫卜曜的詛咒:子孫後代凡有忘懷前恥。為御華氏傾心盡力者。聞『君』與『背叛』二字必頭痛如裂。一百四十年過去,到底還是唯一真正背棄了誓言的君清蓮的子孫,才有這樣強烈的痛苦——但一百四十年過去,詛咒之聲依舊聲聲入耳,真不愧為百世不一出的神女,真不愧為名動列國的『啟明夫人』!」
隴君地神情痛苦絕無作偽,鴻逵帝不及開口。賀藍.考斯爾已經快一步上前將渾身顫抖、不住猛力敲擊自己頭部的典禮司儀扣在身前制住雙臂。明明聽得御華真明言語中透露的信息,御華焰卻再不及細細思索,只瞪住了一身祭司白袍的男子:「這該死的到底是怎麼回事?!」
御華真明轉頭,視線與隴君相接,笑一笑,隨即輕輕搖一搖頭:「以皇帝陛下的聖明,怎麼會不知隴氏一族真正來歷?御華英天縱雄才,明明是成武帝最得意的繼位人選。怎麼就會突然無由無故地猝死南巡的邊境上?怎麼太子猝死地同年。只有隴貴妃最後也是唯一一個女兒地隴家,突然多出一個年紀輕輕的孫子從家主手裡接過全部家業?這個名不見經傳的隴徽明又怎麼得到剛剛經歷喪子之痛,見哪一個年齡相仿地青年男子都不順眼的成武帝的由衷喜愛?三品的典禮司儀被升格到二品不說。連妻子都受到冊封有百里之屬!隴徽明的妻子,受封時候的名字叫君清蓮——這,與北洛君懷璧唯一的女兒、君清遙的親姐姐君清蓮,不是那麼簡單的同名同姓吧?」
「御華真明,你說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有什麼意思?」
「當然有意思,因為只有把這些說清楚,才能洗刷乾淨典禮司儀的『背叛』罪名。」御華真明微微挑起眉,神態之間一派難得的悠然。「皇上不會真的一點都不想聽吧?畢竟,拋棄舊部故族,孤家寡人,真心相待的人太少,能確信一個人的忠誠,對皇上都是極重要的。」
如果目光可以殺人,御華真明已經死一千次一萬次了。但自隴君闖入殿中,又是偌長一段時間再無其他動靜,賀藍.考斯爾心中警覺,雙手制住隴君不能亂動,只伸出左腳往鴻逵帝雲靴後跟踢了一腳。御華焰頓時冷靜,盯住御華真明的目光凜凜:「說!」
與鴻逵帝對視片刻,御華真明微微一笑:「隴君不能背叛,是因為生來就背負著巫卜曜的詛咒。巫卜曜詛咒御華王族,君清蓮以北洛君氏之後、巫卜曜嫡親孫女,與御華王族成武帝的嫡子御華英相戀,兩人更結為連理生下子孫,詛咒的力量自然是最強。」
「那女人……她為何要詛咒自己的子孫?」
真正想問的應該是「為何要詛咒御華王族」吧?御華真明淡淡笑一笑,「因為我光輝英偉、卓絕超聖的神武帝犯下了不能饒恕的罪孽。」
御華焰頓時怔住:神武帝御華煌,東炎御華氏第二十一代君王,與同時的北洛承遠帝、西陵宣昭帝並稱西雲三雄是大陸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君主。三位君主曾在北洛宰輔君離塵周旋促成下,協定五十年不動刀兵的和平契約,更是大陸千年以來少有的盛事。僅此一項功德,神武帝便可彪炳史冊,然而在東炎,他更是扭轉國中朝廷頹勢、穩固王族地位,治政清明手段卓而有力的一代明君,後代御華子孫想望的英主——其帝號中一個「神」字,可見國人崇拜之深。而此刻陡然聽到御華真明言語,以祭司許隱瞞、嚴禁誑騙的規則,「不可饒恕的罪孽」幾個字,實在太重。
「北洛君離塵。文武俊才,卓然一代,以一力達成三國會盟,而其時年紀不過而立,人稱奇跡。傳言說經此一事三國君主無不為之傾心,君離塵卻執意迎娶神殿貞名被污地侍奉神女,令天下碎夢無數。而那污名的神女,便是後來被稱為『啟明夫人』的巫卜曜。」見殿中幾人的身子都是一震。御華真明淡淡繼續道。「巫卜曜原是大神殿侍奉的神女首座。理當守貞。她卻不但不能清心持戒,反而未婚而孕生下一個女兒。摩陽山嘩然,追究與神女私通的男子。北洛君離塵聞訊應聲,並以公爵王妃的大禮,親到摩陽山迎娶。因之前三國會盟,協議便在大神殿鑒證下簽定,神殿不以有他。巫卜曜順利出嫁。」
「三國君主在摩陽山會盟,難道……」
向似乎完全是無意間說出的賀藍投去意味深長地一眼,御華真明點一點頭:「不錯,便是神武帝。私通神女,始亂終棄,於危機中作壁上觀。巫卜曜由此深恨,詛咒御華王族,更詛咒明知前鑒依舊會對御華氏動心地子孫後代。」
「她既然嫁人。就是北洛君家地主母。大陸諸國尤其大國的王族顯貴素不通婚。她做什麼多此一舉——」御華焰猛然住口,看一眼目光哀求的隴君,不再說話。
「哈。巫卜曜是怎樣的女人?幾百年來神力第一傑出,高強甚至在大神殿主祭司之上,如何肯輕易詛咒他人?若御華煌只待她一人如此,她既已嫁與君離塵夫妻恩愛,怎麼又會以詛咒方式與負心男子聯結乃至世世代代糾纏不絕?只因為十一年後,神武帝得班都爾襄助平定國事,班都爾素來強盛獨立,神武帝欲以姻親鞏固聯盟,苦於膝下無女,事關緊要,他又不肯隨便以宗室女冊封公主,於是以撕毀三國盟約為要挾,威逼巫卜曜交出女兒,也就是國史上記為神武帝義女的
郡主』——其實,她根本就是真正的御華血脈。沒傳說是君離塵的壓力,且送行之際君離塵許了碧游郡主倘若夫婦不諧即可回轉北洛,將不惜傾國一戰地諾言。但她嫁到雁碭草原之後夫妻和睦,回歸之事就此不提。而碧游郡主為班都爾主母,以此身世地位,子孫一入天家如何逃得脫這日日夜夜的詛咒懲罰?可見巫卜曜的詛咒,指向的始終是我御華一族。」
御華真明一句一句不緊不慢講來,御華焰越聽臉色越是陰沉:「不,朕不信,一個字都不相信!若碧游郡主果然是巫卜曜女兒,若巫卜曜果然給兒女發下這般詛咒,那麼朕呢?御華真明你呢?我們可都是班都爾公主的子嗣,若一句『背叛』一個『君』字都聽不得,這些年可算什麼?!」
「縱是時隔久遠,血緣稀薄,但皇上以為自己真的逃脫了麼?這般針對部族勢力,難道根本不是在雅麗蘭黛的背叛?」御華真明淡淡哂笑,「至於我,摩陽山上真相被發掘得太早,多少年早就習慣了。何況,我自知自己從未背叛過自己的血脈親族,神殿更令我心境安寧,比之皇帝陛下自然是大不相同。」
明顯地諷刺讓鴻逵帝上扯了嘴角:「是這樣麼,真明皇叔?」頓一頓,看已經慢慢恢復站直身地隴君一眼,「這樣一篇精彩的故事,還真虧皇叔說得頭頭是道。但,朕還是不相信,關於神武帝的事情,一個字都不信!隴卿只是因為家訓,因為君清蓮為了愛人而背棄北洛產生地罪惡感,和我御華一脈至忠至誠合到一處才有了皇叔口中所謂的詛咒,一時不查被拿住了話柄也無甚稀奇。倒是真明皇叔你,拖拖拉拉似是而非講了這麼長一個故事,怎麼,到現在您的心腹還沒有把事情辦妥,好來跟您匯報麼?」
凝視御華焰沉穩篤定的雙眼,御華真明淡淡笑一笑:「看來我錯了,皇帝陛下——您不僅不相信草原的部族,就連自己的親叔叔也從不真正相信。皇上,如果我說我從來就不想為難你,更不會讓你在我手裡遭受一絲半點傷害,想來,你也是不會相信的。但我要告訴你,鴻逵帝陛下,御華真明沒有做任何更多的事情,除了召喚我草原的族民和將士努力、自由地尋找活路,我手中沒有簽署過一封調動軍隊的文書。而從戰事開始至今,皇帝陛下你要的每一顆糧食每一絲布匹每一釐金銀,我都盡全力滿足你的所求。今天,典禮司儀會慌慌張張跑進來尋我質問,想來也是和皇帝陛下還有考斯爾將軍一樣,得知了烏木其及其他部族撤軍棄守真相,所以前來要說個明白吧?」
見那雙暗紅色光芒流轉的眼眸凝視自己,雖然一邊鴻逵帝氣壓極強,隴君還是不由自主點一點頭:「是,大祭司大人。」
「所以,陛下現在可以放心了。御華真明從來沒有取而代之的意思,就算在某種程度上,在某個早已湮沒在時間長河裡的時刻,我曾經比你更接近過這個位置。」
「是,如果一切都像你所說的那樣。」御華焰聲音冷漠,聽不出一絲半點的情緒波瀾,「所以,你佈置了這一切,罷軍、調將、勸民,大軍會集,逼迫把京師當成唯一的決戰場所——那你的最壞打算是什麼?東炎……滅亡麼?」
「東炎……滅亡,也許。但部族還在,神殿還在,凱菋朵絲的血脈都在,草原也在。只要一個人、一句話,就可以把它們全部接續起來。」
御華真明語聲淡淡,鴻逵帝卻是忍無可忍:「但這接續的,再也不會是我御華王族!」
「皇帝陛下之前不是說了麼?『草原上有了部族,由部族建立國家,從那時到現在,時間已經過去了七百年。沒有什麼東西時間不能改變。』所謂部族聯盟的立國根基如此,所謂統御一方的王族自然也是如此。我聖武皇帝得草原兩百四十九部族拱戴共主,七百年流傳至今,連班都爾也都失去了她最後一位繼承者。那麼阿史葉迷的御華氏,又有什麼理由永遠地稱王尊大下去呢?」
看著被自己一言反制,御華焰氣急無語,賀藍.考斯爾和隴君兩人則駭然失色的樣子,御華真明眼裡帶上了一點真實的笑意,「我唯一相信的是,草原的生活方式不會改變。習慣了鷹馬追逐的人不會甘心蟄居在小城深巷,也永遠不會真正安於這樣的生活。只要草原還在,草原的族民就能隨著它生機,凱菋朵絲的子孫,只要神明的一句話就可以憑著血脈的引導會聚到一起。」
「『只要神明的一句話』,所以,你大祭司永遠都不會有事,因為你是草原真正的血脈傳承,你能告訴那些愚人血脈裡的聲音?」
聞言一愣,御華真明隨即失笑:「皇帝陛下,多謝你為御華真明找到了一個不著急離開的理由。」見三人同時顯出忡怔之色,御華真明笑容越發加深,「生死關頭,傳承了草原血脈,能夠真正指導族民的一國祭司不能離開,更不能有一絲一毫的閃失受到一點點傷害。保全自己到草原需要的最後一刻,這是我身為東炎晟星殿大祭司的職責——陛下,我會陪伴您到最後一刻,請相信我。」
見他隨性地揮一揮手,白袍一拂轉身便往殿外走去,御華焰死死盯住他背影,垂在身側的雙拳握得格格有聲。「御華真明!」
頓住,「什麼?」
良久,開口:「那一日景陽宮中,無雙……是你放走的?」
比御華焰沉默更久,才有御華真明聲音輕輕傳來:「皇帝陛下,要知道,這緋櫻宮中,比您更熟悉自己日常安居之所的,從來不止我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