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師傳奇 卷四: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四十五章 憤英雄怒(上A)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東炎鴻逵二十七年二月,兕寧緋櫻宮君王日常的起居偏殿小墨華宮裡,傳出鴻逵帝強制了暴怒的喝問。

    陰鬱而滿是壓力的嘶啞嗓音,讓懷抱著一小疊奏折的承旨侍書於浚猛地停住匆匆的腳步。向殿門外侍立的御前侍衛和首領太監遞一個眼色,果然宮中的大總管三步並作兩步趕到自己身邊,壓低了嗓門:「於侍書,再緊急的朝務您也等一會兒——為早上那通軍報皇上發了大脾氣,這會兒正召見了考斯爾將軍問話呢!」

    「考斯爾將軍?」於浚聞言猛地一呆,臉上隨即露出極驚訝的表情。自一個月前風司冥率大軍襲了黃石河口鴻逵帝急召賀藍.考斯爾回京應敵,這一個月來第一將軍統籌佈置,始終在京城北方正對風司冥兵鋒的大營。一應軍情和軍隊所需,都由特派的御前侍衛在皇帝與第一將軍之間溝通傳訊。朝廷上不用說十日一期的朝會,就是有什麼事情必須直接同皇帝商議,也是考斯爾上密折請鴻逵帝移駕到京北大營。一切森嚴戒備,都為防止風司冥率軍奇襲,主帥不在營中令遭大難而作。此刻鴻逵帝竟將賀藍.考斯爾召回宮中問話,可見事情嚴重緊急到了何種地步。

    只是,縱是每日跟在鴻逵帝身邊,每天眼見著一封封軍報傳來,於浚還是對鴻逵帝像是突然爆發的滔天怒氣心存疑惑。

    作為承旨侍書,於浚自然很清楚。像今日早晨那樣地奏報並不是緋櫻宮接到的第一份——類似內容的奏報,自元月九日鷲兒池被北洛韓臨淵攻破後,京師城西衛將軍羅加差不多每兩三日就要遞一封進來。他很清楚地記著,鴻逵帝接到與鷲兒池失陷一起送到的,鷲兒池北方護城平津寨、泗河寨亦隨後失守,主將薩曼棄寨奔逃的消息時,對手下將領素來要求嚴苛的君王只是略一頷首表示知曉,隨後就示意西衛將軍準備接納薩曼的殘軍。而後。隨著韓臨淵率軍北上。貓耳嶺和虎睡坡兩道防線沿途數處城池要塞。守將未曾交兵或者粗粗抵抗便即棄守城關,率領所部兵馬甚至部分百姓奔逃向京城,鴻逵帝每一次都是給出同樣的指示,並不為難這些將領。

    今日羅加傳來地,是疊川草原東北角一處不大地城池,闊野城地守將烏木其帶了城中軍民東遷的消息。闊野城軍民數目不多,城防亦非堅固。夾在左右木茲、磊城、寶瓶鎮三座要塞中間,地位既無足重輕,平時也都只被當做東西往來道路上一處過夜歇腳的驛站。之所以設有守將,是因為四年前風司冥突入草原腹地,被攻破的城守將童道明得到時任闊野城太守的胡勇,在這裡建了臨時的指揮駐地,聯合周圍其他守城將領應敵。戰事平息之後鴻逵帝評議獎懲,對胡勇頗有嘉許。才因此升格了城防允許駐軍徵兵。由太守兼領守將。胡勇之後,烏木其任闊野城太守。烏木其闊羅斯武將出身,名雖不彰。卻也是能夠得到朝廷信任的將領,治政也頗有一番手段。此次他不曾請旨,更沒有其他上報請示就擅自率了軍民棄城東遷,以其作為顯然有失職失守之處。但以草原形勢,鷲兒池被攻破,城危在旦夕,城邑長官為保護百姓,權衡之下避開敵軍護送百姓逃往安全地界,卻也不能說是罪無可恕。畢竟,烏木其不是第一個如此選擇之人;而闊野城周邊,尤其相比於闊野城還在其後,距離城戰場更遠地坎城守將也早早帶了軍隊撤回到京畿,鴻逵帝也沒有對他大加責罰。所以,今日朝會上鴻逵帝的怒火,不僅僅讓於浚大出意外,滿朝文武,幾乎沒有一個不被君王的疾言厲色震得心驚膽寒。

    但為了烏木其的棄城回兵,就急急召回在京北第一線佈防的考斯爾,甚至不管前方還有風司冥大軍虎視眈眈,鴻逵帝這樣的做法,於浚在驚疑之餘,又更多了幾分連自己都不敢多想的恐懼緊張。

    鴻逵帝的怒火,誰也不敢稍掠其纓。不入正殿,就是殿中散發出來地沉沉壓力,也讓自己若是可以選擇絕不會踏入小墨華宮半步。只是看一看手上奏冊,於浚心中一邊無望哀號,臉上也擠出一抹死則死矣地苦笑——想自己連念安帝的國書,那等瘋狂悖逆的語言都能最終念出口,被同僚們推在這個時候遞交緊要地軍政奏報,也是可以理解而只能接受的事實了。

    「……看看,看看!薩曼,一個,鐵戈托,一個,烏木其,又一個……一個接一個,好哇,好哇!原來所謂守將居然是這樣:城也不用防,關也不必守,身前的防線自有他人,敵軍壓境只管帶了人向後快跑!」抓住奏冊在御案上拍得辟啪大響,御華焰的聲音帶著一絲被強行壓

    曲。

    「這烏木其確實是造次,怎麼做出這樣的事情來?闊野城說是不緊要,卻向來當作木茲、磊城、寶瓶鎮三者糧援之類的中轉,大宗物資運轉都要經它停歇然後接續。不然朝廷怎麼特地在那裡設府,還駐紮了正式的軍隊?何況城之下,寶瓶鎮等三城作為二道防線正好構成一個三角,他在中間其實有一個做萬一之下緊縮退守的預備。被他這一走,闊野城抽成了一架空殼,再沒個伸縮餘地——啊,就算,就算他烏木其不知道這個用心,而闊野城城防不是最強、駐軍數量也不及周邊,但他又不比其他人正當在鋒口上,左右前後都有堅城強兵……慌慌張張連奔帶跑,竟算什麼?!」

    單從又快又響,音調連連上浮的急躁語聲,賀藍.考斯爾的火氣幾乎比御華焰更難以控制。於浚入朝也有數年,跟在鴻逵帝身邊地日子不能算短。對這位久負盛名的「東炎軍神」可謂熟悉,卻也是第一次聽到這位在朝言行素來溫敦的第一將軍毫不掩飾的憤怒和言語中刻意而為的刻薄。一席話頓也不頓地衝口而出,就連鴻逵帝都有些微微驚訝地瞪大了眼,看著考斯爾的表情露出明顯的意外,但隨即浮出一絲若有所悟的瞭然。

    苦笑一下,御華焰伸手扶住賀藍肩膀:「賀藍,你……你知道朕不是那個意思,朕從來不會針對你。」

    「陛下。賀藍明白地。」低低應一聲。賀藍按住鴻逵帝搭在肩上地手。單膝下跪,「棄守並不一定是錯。棋局中有棄子求活,兵法有以退為進。對於那些花費大力也未必能守,就算守住也未必有用,反而可能分散兵力牽制行動地城池區域,暫時放棄是最明智的方法。這一點,皇上的決策從來沒有錯過。而有些地方則需要不計代價堅守。像鷲兒池和城。草原不善守城,但這兩處堅持了四十五天還不止,這都是皇上意志堅決,將領用心士兵拚命才能如此。此刻鷲兒池失守城危急,但正是因為危急才更加不能就在此放棄。比利斯特憑借城牆和城周山梁死守,與慕容子歸竭力周旋——這種時候,決不能讓軍心再有一絲半點動搖!」

    「是,朕當然很清楚這一點。起來。」拉賀藍.考斯爾站起。鴻逵帝勉強地扯一扯嘴角。「但,朕不能在這個時候,傳旨各部從今日開始一步不許後撤。那些不請旨就先離開的。你知道,包括烏木其在內,主要都是些什麼人!出了……出了無雙那件事情,朕不能再針對著他們做難人了。」

    不僅賀藍.考斯爾,殿內外侍從、宮人一齊動容,提步將要進殿的於浚腿僵在半空,一時竟再也不能落下——沒有人會聽不出末尾淡淡一句中清楚的歉疚,這是去歲十一月至今,三個月來鴻逵帝第一次直言對無雙公主處置的悔意!賀藍深吸一口氣,努力平復一下心神:「皇上,現在不是心慈內疚地時候。戴黎爾……緋熒殿下對東炎對草原的心意,是完整地守衛這片國土。一切不顧國家大義只為一己之私擅離擅動的人,不論他是廷臣堂官還是部族所屬,都是殿下疾惡仇的對象。若皇上因為一時顧念而猶豫放縱了不該放縱之人之事,反而拂逆了公主殿下的真正心意啊!」

    凝視那雙與自己顏色相近的真誠的眼,御華焰微微笑一笑,但笑容隨即便如煙霧浮光隱去。鷲兒池失守,疊川草原南方門戶洞開,韓臨淵提兵北上。疊川草原的許多城池,都在略略地交鋒之後便即放棄不做更多阻擋,淺度交兵只為稍微遲緩一下北洛推進地速度,竟是在交手的同時努力後撤。暫時性撤退,避開敵軍鋒芒的情況在軍征之中並不奇怪,尤其是在鷲兒池失陷之初,守城主將趙堅戰死,被擊破而尚未徹底散亂地殘部由偏將高率領了突圍,北退到疊川草原,然後往設在京城東百二十里的大軍屯兵地點與大隊會合。高北退過程中,沿途有一些零散的部族、小聚落的草原百姓跟隨是正常的,自己也默許了高退軍同時帶回無力自保的百姓的行動。但是,接下來十天半個月的時間,疊川草原竟有大批的部族軍民東遷,其中最多的是部族中的貴族與直屬他們的部族武裝——草原性慣遷徙,遇到天災或戰事,舉家舉族離鄉繞避是本能的選擇。而牽涉到保存自身、削弱他族力量等等考量,移禍他族也是部族首腦在遭遇災難時候最傾向的舉動。草原大旱,戰事隨之又起,自己調集並替換部族首領,根本目的正是為防備於此:部族軍隊必須配合各道防線的朝廷軍隊,絕不能像上一次風司冥襲擊的時候那樣各自為政,只要攻打的對象暫時不是自己,哪怕戰場近在咫尺也只管作壁上觀。

    將在

    有所不受,草原部族鬆散自私也是幾百年的積習,但大戰當前一國的統籌調度不可偏廢。放棄鷹山的底線是死守疊川草原,即使兩端都被擊破情勢危急,也絕沒有立刻敞開了門戶。被別人勢如破繡攻打進來的道理。四年前一戰東炎在軍力上損傷不大,帶給自己地震動確是深遠,加快整合草原勢力盡收國中的心意也越發堅決。然而幾年努力,加上戰事之初的又一番苦心佈置卻沒有收到成效:大批的部族軍隊和少部分百姓一齊東移,留在原地的百姓和少量軍隊則毫不做抵抗地很快向韓臨淵臣服。更有甚者,如鐵戈托、烏木其這般,距離著前線數百里,連北洛軍隊一點味道都沒聞到就率著部下和百姓逃跑……如此種種。根本就是把疊川草原空出來。白白讓給敵人!

    「是啊。戴黎爾不會容忍他們的——身為將領不守衛自己的土地,敵軍未至就喪膽奔逃,還要戴一頂『保護族人百姓』的大帽子標榜……是可忍,孰不可忍!」

    見鴻逵帝神情堅決,雙拳緊握,口中喃喃有聲,賀藍心中稍定。眉頭一低。轉而注視自己雙手,頭腦中卻轉動起消息傳來後一直縈繞地另一樁疑惑:東炎第一將軍,自然熟悉國中每一名在軍在職地將領,薩曼、鐵戈托、烏木其這些,就算沒有直屬過他作戰,自己也知道各人地脾氣性格為人行事。這些都是非常勇武的部族將領,草原無不好強,遇到威名赫赫的冥王屬下。不搶著迎上去都有些奇怪。怎麼可能連碰都不一碰就走?若說看到了鴻逵帝放棄難守之地的用心因而回兵拱衛京師預備決戰,但一來,略戰而退和不戰而退的部族將領上到十數個。怎會所有人都看出了皇帝想法,動作這般的整齊?二來,如果真看出了鴻逵帝的想法,為了整體佈局而退兵,就不應該這麼乾脆快速,而該與北洛軍周旋消耗,在己方不受重大損失地前提下,盡可能消滅目標指向京城的敵軍。倘若如此,則帶著部屬更帶了部分百姓的做法就極不符合用兵常理。如此一想,賀藍只覺疑竇云云,太陽穴一下一下突突跳起來。

    或者,是有人在這些部族將領之間傳遞消息,將鴻逵帝的心思暗示給他們但沒有明說?以如此整齊劃一的動作,必須有極強的中間之人才是。賀藍偷偷望一眼鴻逵帝:畢竟,戰場上皇帝作為最高統帥,發佈命令決定戰局最正常不過;雖然距離他上次親征也有十年時間,但草原的戰爭必定是鴻逵帝把握走向,為了秘密軍機,有些決策部署就算一時瞞過自己也是不奇怪的。只是看他地臉色,驚怒憤恨絕非作偽。自己對他瞭解至深,自不會是他傳命撤軍,也不可能是因為那些部族將領不能領會君王心意做事不妥,而導致他如此神情。

    微微瞇起眼,賀藍.考斯爾仔細搜索御華焰每一個表情,心中一點點疑惑持續閃動:不對,有一點不對。鴻逵帝地表情有一點變化,出現在御華焰臉上的是一種古怪的,隱忍似地痛苦——與為無雙公主露出的,含有無奈的歉疚不同,竟是一種難以言喻的……酸楚?

    無雙,班都爾,部族將領,退兵……整齊的舉動,難道,真的是有人命令他們撤軍而自己與他都不知?心念一動,賀藍如遭雷擊,腦子裡空空蕩蕩一片,不敢想,更不能想像。

    ——東炎的軍制,除了東炎的帝王,臨陣的大將,還有另外一個人,擁有發佈命令、決定軍隊調度的至高權力。但是,相對於御極君主的「暗帝」,雖說常人不知,但其存在是為防止有萬一發生,王族依舊能在第一時間把握全國軍力掌控局勢,所以明暗二帝彼此不能有任何隱瞞。從時間上計算,秘密命令將領放棄草原退守京師,這個旨令發出起碼在十天以前,而鴻逵帝不知,這是完全違反二帝設置原則的。可是,星殿的大祭司,「暗帝」御華真明……是鴻逵帝最信賴的人啊!

    不能控制地用力搖頭,似乎要用這樣的方式將絕不應該有的瘋狂念頭甩出腦海,然而目光一閃間,卻見鴻逵帝肅然了面容:「於浚,你在門口磨磨蹭蹭半天,到底想要做什麼?還不滾進來!」

    幾乎是真的如君王所命「滾」進殿來,於浚哆嗦著,從散落在地上的一疊奏折中抓出一本,雙手舉在手上高高捧給鴻逵帝:「陛下,有……有烏木其將軍的奏書——連明折一起遞進來的,還有加了漆的密信!」

    密信!

    賀藍與御華焰相對一眼,為對方眼中這一瞬透露出來的真實心意,彼此悚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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