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師傳奇 卷四: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四十四章 是誰忍,萬骨塗炭(上)
    司冥率軍繞道北疆,海路直撲黃石河口,閃擊河口要以為據點,列兵耀武,大軍直壓南方三百里兕寧皇城。

    消息飛傳入京,東炎舉國震動。上至鴻逵帝下到滿朝文武廷臣,無人不為戰局的倏然改變驚駭失色乃至倒抽冷氣:鷹山防線兩端,城與鷲兒池戰事正激,賀藍.考斯爾和軒轅皓在鷲兒池城下的大戰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誰能想這兩國投入了近百萬大軍的戰場竟不是風司冥佈置的第一線?變生肘腋措不及防,一夜之間敵軍已從四道防線六七百里開外到了遙遙可見的國都正北。黃石河谷到京師兩百里一馬平川無險可據,而考斯爾引大軍在外,前線糾纏勢難調兵回援……風司冥這番計算調度,若以旁觀者評論用兵手段,自然可以稱為高妙,然而此刻自身被逼到這般程度,卻是誰也欣賞讚歎不起來的了。

    面對突變,鴻逵帝鐵青了臉鎮得滿朝文武噤若寒蟬不敢輕言更不敢妄動,下達的軍令卻是簡明迅捷:急速從南方各族各部抽調兵卒,與鎮守京畿的禁軍精兵合到一處,於京城北面六十里、五十里、三十里構築起三條臨時防線;原本分別往城、鷲兒池增援的軍隊暫停派遣,除新一輪糧草押送隊伍繼續向西,國都附近所有尚在集結中的人馬一律轉向京城,以兕寧為中心構成拱衛陣型;飛馬向城、鷲兒池前線通報京城情勢、決議,授予兩地主將軍事總掌的特權。必定擊潰西面之敵以支援國都。最後,旨令禁衛首領、赤金將軍北門適引三千騎軍速到鷲兒池,支援並替換賀藍.考斯爾立即返回京城,主持一觸即發地北方戰場戰事。

    但在御華焰旨令到達鷲兒池之前兩天夜裡,賀藍.考斯爾就已經離開了城池。跟隨他的只有一百二十親衛,一行人輕騎快馬連夜北上,不到一天時間就趕至兕寧城北。賀藍也不進城拜見君主,逕直到城北禁軍大營接管軍務——等他交接完畢。大概軍務安排妥貼。一身便服的鴻逵帝也帶了兩名心腹侍衛走進中軍大帳來。

    並不驚訝親兵急火火通報的內容。賀藍.考斯爾只是從容吩咐一聲「接駕」就從帥案後起身。但目光對上已快步進入大帳的御華焰,這位東炎第一將軍卻是驟然變了臉色:「陛下怎麼連軟甲都不著,就這樣出城來了?」

    見賀藍毫不掩飾神情慌張,御華焰只笑一笑,伸手扶起跪拜行禮的柱國愛將,一雙鷹眸露出難得的寬容柔和:「有賀藍在,朕又擔心什麼?就算他風司冥打到眼前。你也不會容朕有一絲損傷不是?」

    「話不是如此,皇上。」跟著鴻逵帝動作轉身,考斯爾臉上由緊張轉成明顯的不滿,「北洛冥王固然是世所難得地名將,風司冥屬下卻不都是光明磊落、手底下見真章地英雄男兒。陛下萬金之軀,若有一絲半點意外差池,可是置祖宗基業、江山社稷於何地?臣自然知道皇上關切戰局,因此匆忙間趕來。可基本地護駕、防衛還是要做到的。不然。臣如何向草原百姓交代,如何向列祖列宗、向凱菋朵絲交代?」

    「罷罷罷,朕是怕了你……這般匆匆忙忙出城趕來。是朕有考慮不周。」御華焰苦笑一下,揮一揮手向逼問的主帥大將退卻。但隨即正座斂容,一張端嚴面孔罩上深沉憂色:「但是賀藍,這一次的情況你現在也看到了,風司冥居然走出這一手……朕很震驚,很擔憂。」頓一頓,又重複一遍,「朕非常驚訝,非常擔憂。」

    考斯爾軍令甚嚴,縱使戰時中軍大帳也絕不許任何人亂走亂闖。此刻軍中集御軍與各部族士兵於一處,他號令傳下所有部族兵將首領各各謹遵,而跟隨他時日長久的御軍將領也不敢以親近故隨意地停留相處。而皇帝駕到消息一到,原本守護帳周的親衛更加緊了警戒,大帳中只留下一名親兵與兩名御前侍衛一齊守在門角伺候聽令。因而此刻連同門邊三人也一共只有五人在場,御華焰一語落地,賀藍默然,帳中頓時陷入一片沉默。

    震驚——注意到鴻逵帝的用詞,賀藍.考斯爾心中不由地點頭感歎。再沒有什麼詞語比「震驚」兩個字更能說明聽到黃石河口被攻佔消息時候自己地心情,這不僅僅出於國土淪喪的恥辱羞憤,更在於風司冥這一場「閃擊戰」絕出意料的路線和行動的異常迅捷。

    水戰,或者說海戰,在大陸的歷史上雖然不多,但利用河川湖泊天然水道的攻防戰例兵書戰策也不在少數。東炎國土,北、東兩面有相當一段臨海,西北方向海域更是延續了陸上國境直接與北洛相接。當年胤軒帝即位之初,曾在國境北方大力開疆拓土,收服北方沿海少數民族統歸北洛治下。北洛將勢力拓展伸及海上,這一過程當中與臨近東炎或者原本就屬東炎治下的沿海部族自然少不了衝突摩擦,東炎也不能說從來沒有臨海以及海上作戰的經驗。只是,自古以來大陸諸國都是以陸上爭霸為主,極少將目光放到遙遠地海上——固然,西雲大陸中央高山四面環海,擁有強大海上力量地國家數目也不少,如在東炎北洛之間、國土彼此接壤的離、、惠等。不過相比起左右的東炎北洛兩大強國,這些國家實在是太小也太弱,縱然有相對強大地水軍,幾乎不可能由它首先挑釁開戰。而西陵西北除卻高山峻嶺,到邊界臨海處全是上下千仞的峭壁懸崖,既無良港也不適宜人群生存,而與北洛接壤處都是陸地,地理情勢如此,也沒有建立海上力量的必要。大陸三強,除有第一大河滄瀾江貫流東西。於水上勢力彼此並無多少衝突。當初風胥然拓土開疆統一北方海域,動作雖大,對東炎西陵實利其實不曾有半點真正損傷;而既沒有明顯利益威脅,因此也不曾引來兩國實在地重視乃至干涉。東炎在北洛布下暗哨間諜不少,監督動靜刺探國情,面面皆到,卻獨獨忽略輕視了北洛早已利用這番開拓建立起一支大陸難敵的海軍的事實。而這一次風司冥以軒轅皓、慕容子歸在陸上

    強攻,掩飾取道北方海上的真實圖謀和行動。奇兵才真正顯露出北洛對北方海疆多年著意經營的深遠用心……

    震驚——二十五萬大軍。就算有半數以上其實是沿海岸線陸上防禦薄弱處前進而非全軍乘船東進,但一次運送甲兵將近十萬,北洛水軍實力強大可見一斑。須知海路雖然無兵卒把守,但海上氣候、風向水流變化萬端,暗潮激流、潮汐漲落,更無一不是行動的阻礙天然的陷阱。北洛以大軍循海路東進,其中固然有奇兵冒險。但若非本身對海洋水戰熟悉自信非常,當此兩國相爭關係存亡之際,絕沒有用舉國精兵只作一場豪賭地道理。聯繫胤軒帝即位以後對北方海疆地種種舉措和風司冥這一著用兵,北洛就算不是蓄謀已久,內中也早有佈置安排,每一招每一式都L地少數部族,鐵血手段震懾立威。最終卻是埋藏下佈滿不安的種子。若僅僅以此一點比較兩國治政的眼光計慮。東炎……在二十年前已經輸了一大步。

    但對敵手圖謀之長遠的震驚終究只在一時,有更多現實的緊迫危機令人擔憂。風司冥以奇兵十萬,從海上突然現身黃石河口。祭魚浦雖稱要塞,但數百年從未真正有大敵當前,將士驚惶失措間幾乎可以說是將要塞拱手相讓。而飛羽將軍多馬率領其餘約十五萬人馬沿海岸線急行,沿途雖有阻擋,實在不比國內腹地嚴整堅決,且多倉皇應對不如北洛早有計算,兩軍交鋒勝敗立判,一路行來速度與風司冥取道海路竟無甚差別。風司冥剛剛取下河口,多馬也率領著所部趕到,會合一處二十五萬兵力幾乎無損,而兵鋒南指,直逼河谷上游三百里兕寧京畿。黃石河谷到京城一線皆是平原,沒有絕地險關,但更重要的是從未有敵軍從此方向攻擊進犯的前例,兵力部署在一國之中屬於最弱。因此風司冥所率兵馬雖只堪堪與京畿周圍御軍總數相當,威脅卻不下於兩倍甚至三倍兵力同時從東西南三面包圍京城。而在兩軍士氣方面,風司冥此一舉下北洛更是佔據了極大優勢:動若閃電霹靂地赫赫軍威鼓舞本身士卒更震懾敵對兵將,加上一個月前降落在黃石河口、人們記憶猶新的那場可驚可怖的「紅雨」,士氣民心的浮躁轉移,根本不以東炎君臣的意志而呈現出絲毫利於家國的動向。偏偏黃石河谷到京師一線,又是國中除班都爾渚南城、東南溫斯特草場之外最富庶繁榮的區域,人口稠密城邑連綿。此刻為北洛軍威一懾,人心驟然慌亂下謠傳四起頓時影響到整個戰場的情勢,東炎全軍士氣無不為之低迷。鷹山防線兩端城、鷲兒池戰場抵禦北洛急攻原本便已十分吃力,此時更加上國都或者被圍地強烈憂慮和緊張,頓時加深了防線上東炎軍地危機。

    ——不過一夜時間,兩軍相持不分高下的局面便驟然打破。戰局激變如此,竟也由不得素來心高氣傲、恃強好武的鴻逵帝平白直接,不加任何掩飾地說出「震驚」、「擔憂」這樣不顧人君主帥身份,當面示弱意味地話來。

    默然抬眼,賀藍.考斯爾靜靜看向身前帥座上御華焰:這位年紀三十九歲的東炎皇帝、自己從記事起就相伴相追隨的主君,一張堅毅果決、好勝無畏的威嚴面孔上終於也顯露出少有的疲憊和茫然。記憶中多少或暴怒或狂喜,或焦躁或遲疑,種種脫離帝王君主常規的失態,鴻逵帝總是願意在自己面前展露最真實無礙的一面,然而這樣沒有任何防備的軟弱,卻連自己也是第一次見到。明白這種軟弱迷茫從何由來。賀藍又沉默半晌,方才輕咳一聲開口:「皇上。」

    「如何?」

    對上御華焰驟然閃出光芒的雙眼,賀藍.考斯爾下意識地轉開視線,但旋即轉回筆直相對:「皇上,眼下局勢,似對我大不利,但仔細考查,事實未必便是眼見如此。」

    「真地?你怎麼說——快快說來!」

    「風司冥利用城慕容子歸、鷲兒池軒轅皓的強攻作為掩飾。製造出一副強行突破國中防線的架勢派頭。為的是吸引我軍的目光。模糊他取道北方海路、繞行襲擊京師的真實意圖。這一番計劃,顯然是從他攻下高城,繼而進軍班都爾渚南城時就已做下;之後所有的用兵,都是配合著整個整體的行動佈局來。城和鷲兒池分在鷹山防線南北,他以『雙頭蛇』地陣型,不在乎消耗地同時連續強攻,確實做到了讓我們以為這就是他全部地計劃。尤其軒轅皓在鷲兒池的作戰。態度的強硬、用兵的堅決都是數十年戰場所未見。而他的身份、勇武、指揮作風,完全表現出作為戰場攻擊主力的強勁,雖然兵力相對單薄,造成兩軍對壘的形勢卻是對我方相當地不利。也正是因為如此,在判斷防線北端城比利斯特暫時能夠抵擋住風司冥與慕容子歸攻勢的情況下,臣親自率軍南下趕往鷲兒池支援。」

    賀藍.考斯爾的聲音是一貫的穩定平緩,恭敬的語聲語調和單膝跪地、一手按放心口的誠懇姿態,都讓他的語言增加進一種難以形容的安定人心、冷靜情緒地強大力量。聽到這裡。御華焰點一點頭:「朕接到了前線地軍報。如果不是你援救及時,不但城池被攻破,趙堅和他的八萬人大概都要埋骨在疊川以南。鷲兒池城下你斬殺六名北洛上將、重傷軒轅皓。直到韓臨淵率領兩萬人馬增援,戰場才重新變回兩軍對峙、彼此不分優劣的局勢。」

    「皇上謬獎。」臉上露出一絲淡淡笑意,賀藍.考斯爾隨即繼續自己方才地陳述,「正如陛下所說,北洛在鷲兒池打得堅決、凶狠,臣在那裡確實感受到它的壓力。但是同時臣也感覺到一些異常,一些看起來似乎並沒有任何奇特、出離常規的現象。只是沒有更多事實佐證,所有的懷疑和不安都只能放在心裡。直到北方的訊息傳來,才驗證了這些異常現象之間彼此的關聯。」

    「你是說,在風司冥從城抽

    道攻擊黃石河口之前,你就已經感覺到有不對了?」

    聽出鴻逵帝語氣當中明顯的危險意味,考斯爾卻是連頭也不抬一抬:「確切說不是感覺到有不對,而是有什麼事情在發生而自己不知曉。風司冥善用奇兵,冥王軍擅長奔走奇襲,在兩軍運動中擊敗敵手。但比利斯特憑借地利堅守城,北洛近四十萬大軍竟是被硬生生阻隔在防線以外再不能前進半步。雖說自兩年前城被風司冥輕易奪取,對城池守軍、佈防都作了很大調整,將士也都謹記前恥效死用命,以北洛軍隊之強、士氣之盛、攻打意圖之堅決、求勝心之迫切,絕不可能整整一個月而無建尺寸之功。風司冥不是普通的統帥,慕容子歸不是普通的上將,柳青梵更不是普通的軍師,面對戰局僵持,怎麼會坐任整一個月死戰消耗無數而不做一點計謀應變?這是最大的異常,就算鷲兒池方向軒轅皓攻得再勤再急也不能掩蓋的事實。可惜臣愚昧,雖然有所感應……終究沒有看破北洛陰謀。」

    說到最後一句,賀藍語聲變得極低,大帳之中氣氛也隨之越發凝滯低沉。兩人沉默片刻,御華焰伸手扶上他肩膀:「你是人,不是神。一次兩次看不到敵人陰謀正常不過,你沒有錯,不要苛責自己。」

    「陛下寬宏。」低低回應一句,賀藍.考斯爾深吸一口氣然後才接下去說道,「風司冥襲取黃石河口,沿河逆流而上,將直接威脅京師。慕容子歸攻擊城,十二萬大軍圍城打援,比利斯特情況危急。鷲兒池方面,軒轅皓坐鎮、韓臨淵主戰,趙堅在人員和糧草的消耗都非常厲害。國中有三處戰事吃緊,國都也在敵軍威脅之內——東炎建國到今七百年。情勢不利至此,也是歷史上未見。」

    話到此處,指向已經不能再分明。鴻逵帝凝視神情深沉肅然的大將心腹,臉上卻一點點露出笑容:「情勢不利至此……賀藍地意思是,雖然看起來糟糕至極,但事實上其實有對我軍有利的地方?」頓一頓,微微仰起頭,「三處同時吃緊。糾纏僵持懸如一線。但這一線始終沒有繃斷。也是就是說兩軍的兵力到現在為止還是持平的?風司冥連續分兵,為掩飾海路意圖而讓軒轅皓、慕容子歸兩地製造強攻猛打、誓在必得的表象,雖然確實達到了他所期望的目標,但是也暴露了根本兵力不足的弱點?」

    「陛下英明!」霍然起身,賀藍從案上隨手拿過一卷地圖,快步到鑄鐵架子上鋪展掛好。「皇上請看,這是我國全境圖。風司冥在城、鷲兒池、黃石河口的兵力分佈。三點之間,兩兩連線距離幾乎相等。而從雙方兵力對比上看,慕容子歸對比利斯特似乎較輕鬆一些,但城有地利之險而鷲兒池則無,因此三處兵馬人數總體平衡,且我軍還略占一些優勢。目前地局面僵持,我軍看似因為風司冥地海上奇襲士氣、實戰都受到不小影響,但根本地城池國土。除祭魚浦要塞之外並沒有更多失守。風司冥奇兵抰銳氣而來。閃擊祭魚浦之後沒有直接進一步南下攻擊,而是以要塞為依據整頓人力兵馬……如此種種,都可以說明一個事實。即以北洛軍現有實力現有分佈,想要從戰事激烈的三處任一個打開缺口,實際上現在風司冥並不能做到。這其中最大的原因,就是他之前為造成眼前表象上的優勢而進行的兩次分兵——如果不分兵,將其中兩支人馬合在一起全力攻打某一處,有十天時間,怕必定攻破城或鷲兒池一處。」

    「不錯,不錯,正是如此!風司冥啊風司冥,到底是少年氣盛,到底是貪心了!」凝目地圖,鴻逵帝終於朗聲大笑起來,「鷲兒池不說,如果他老老實實和慕容子歸在一處,圍住了城不論代價地強攻,比利斯特就是再勇猛能戰也抗不住十天半個月。然後在一點點往我腹地深處,憑他上一次的記性資本,真該輪到朕為他狠狠頭痛。偏他要出奇制勝,分兵從北方海路上兜轉過來,雖說看起來局面是他佔到了優勢,可結果呢?三處分兵彼此間距離相等,哪一處要突破都不容易,而哪一處要一個不小心敗退了就立刻毀掉了之前佈局的全部苦心——韓臨淵地兩萬人是風胥然從av了這樣聲勢,他風司冥總不會有第二個萬人騎軍而且從我東炎的中心憑空冒出來吧?」

    「陛下明鑒,事實正當是如此。風司冥雖然以分兵造成局面上的優勢,但在根本兵力對比上是有不足的。如果我軍能夠在三個方向同時頂住壓力,不但可以渡過這個危機,還可以在北洛吃緊退卻的時候發起反攻。到那時,把握戰場走勢的人就是我們了!」賀藍.考斯爾笑一笑,向御華焰躬身行過一禮,「皇上,請放心,臣必定拚命效死,為我皇阻截風司冥於京師北向。」

    「朕自然全心信你。」

    扶住賀藍笑著說過這一句,御華焰隨即整一整袍服叫過侍衛向大帳外走去。賀藍.考斯爾一直跟隨到營門前,看著隱藏在四下草木山石間的三十六騎御前侍衛一齊獻身簇擁鴻逵帝向京城疾馳而去,這才稍稍放下心。負了手,一步步慢慢踱回大帳,一邊慢慢開口:「趙全生,有什麼問題就快問——軍營裡面探頭探腦,沒地敗壞了定北侯府頭等親兵侍衛地名聲!」

    「將軍……」

    被他似笑非笑、半玩鬧半認真地一喝,先前鴻逵帝到大帳時唯一留在近前,後又一路跟隨考斯爾送御華焰出營的親兵侍衛急忙扯出一張大大的求饒似地笑臉。見主上隨意瞥一眼後嘴角微微上揚,趙全生這才定下心來,整理一整理思緒:「將軍方才與皇上說,風司冥分兵的舉動看似有優勢,其實兵力不夠不足以四面開花然後三路威逼京城,所以只要三處同時守住就沒有問題……」說到這裡放慢了語速。聽賀藍.考斯爾不置可否地「嗯」一聲,趙全生微微皺起眉頭,「可是昨夜趕來的路上,將軍明明說過一定要搶在風司冥逼近皇都,而鷲

    城任何一處被北洛軍隊攻破前趕回到京城。雖然夜地時間,屬下所見到的局勢也沒發生特別大的變化,可是將軍為什麼……為什麼要對皇上說……」

    話不曾說完,賀藍.考斯爾停住腳步冷冷一眼掃過來。趙全生剩下的半截句子當時就噎在了嗓子眼裡。渾身僵硬了半晌。直到他慢慢移開視線。才猛然回神一般拚命大口呼吸。但內心的疑問終究是無法打消,話頭在嘴裡轉了好些轉,「賀藍將軍……」

    「全生,你也是我與趙堅從戰場上撿回來的人——問話做事情前都好好想想,別對不起你『全生』那兩個字的名字!」默默快步走了一段,賀藍.考斯爾沉沉開口,「不是第一天跟在我身邊。也不是第一次見到皇帝,你看不出來這種時候皇帝的心思是一點半分都不允許動搖地?風司冥地動作太快太出奇,京城裡地幾乎還都沒明白過來是怎麼一回事情北洛大軍就已經到了眼皮子底下,這個時候再危言聳聽說什麼緊急關頭死生存亡有意思麼?這一路過來各處的情景你也都看到了。直接指揮作戰的最高統帥,當著眼下這般形勢口裡如果吐出一個不確定的字,本來就已經動搖到極點的軍心民心除了潰散哪裡還有第二條路走?再說,軒轅皓那邊元氣被我傷了不少,慕容子歸也到底不是冥王。他們能夠把風司冥的意圖貫徹執行到哪個程度現在還說不準。如果我軍知恥而勇。上下一心拚死效命,同時抵擋住北洛三處攻擊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趙全生凝視賀藍側臉,但見他臉上表情如夜幕降落層層深濃。內心一時越發不安忐忑:「是……將軍把人馬都留在了鷲兒池,趙堅將軍有足夠兵力在手,大概……應該是守得住地。」

    「趙、全、生!」重重歎一口氣,回過頭來正面這個同樣跟隨了多年的侍衛親兵,賀藍.考斯爾心裡突然升起一種嗜血好殺的強烈衝動。「我才教訓過你說話做事一定要想清楚,什麼『大概』、『應該』,拿不準的話你就不能不說出來嗎?」

    見趙全生被自己一聲低吼唬得頓時縮緊了身子,卻又因身為親衛不敢遠離,抖抖索索立在一邊,全然辨不出幾分真心幾分誇飾,賀藍.考斯爾只覺一股無力直襲上心來。「算了……全生,你過來,你想全部知道我就說給你聽。」

    從鷲兒池接到風司冥襲取黃石河口的消息,到現在已經是第四天。國中戰局驟變,身為東炎第一將軍本該在接到軍報的第一時間趕回兕寧護駕,但賀藍.考斯爾卻在鷲兒池又待了三天才趁夜色出城。並非是他不想立時返回京城阻截住風司冥親率的大軍,而是軒轅皓的纏鬥讓鷲兒池地情勢異常地多變而危急——祭魚浦被襲,若鷲兒池再有失,那兩軍的形勢東炎劣弱頓成定局,再不能輕易扭轉過來。軒轅皓一代名將,配合著冥王的攻謀在戰場上一一落實,勇猛而有智,可謂棘手之極。或許是同樣獲得了風司冥取道北海閃擊成功地消息,猜測到自己行動的軒轅皓越發加緊了對鷲兒池的攻勢。雖然幾番攻防北洛損失不小,但軒轅皓縱使身負重傷也堅持站在戰場最前線的舉動鼓舞了將士,更令自己看清了想要從他面前輕鬆脫身絕無可能。他與趙堅連夜謀劃商議,設定了六七種用兵應對,最後還是拜身邊的趙全生混戰中一箭射中風亦璋手臂引起北洛軍小幅混亂,陣型漏出缺口這才得以脫身趕回京城。

    而這一路的返回,則是一路聽到國土淪喪的更多詳情。北洛飛羽將軍多馬在沿海的快速襲占推進,和從海路進軍襲取祭魚浦的風司冥呼應會合,新的消息不出半日便得到明確驗證。慕容子歸指揮大軍包圍城,八萬人死守,五萬人四散奔襲周邊,圍城打援的局勢將據守的比利斯特一點點逼往絕境。北洛從兩路變成三路,但是每一路都保持了原本的作戰優勢。而風司冥更是藉著北方海路地一支奇兵,直直插到了致命的胸口——

    黃石河口,風司冥選擇的海上切入點不是其他,而是月前那場「紅雨」威勢尚在,民心惶惑浮動不穩的河谷防線北首。這一次戰爭,從一開始北洛對神道教宗的利用便可謂無所不至其極。尤其在鷹山防線以西的連勝連克,克城之後必降下及時甘霖,種種「巧合」被大肆宣揚傳說。一些愚夫愚婦竟當真將之奉為「神跡」。心甘情願投拜到敵軍屬下。而無雙公主之死。又被引導說成是感應神明的巫女對「神意」、對「天命」的奔投順服,使原本就對北洛好感親近,而對無雙叛國之說心懷失落地部族輕易地放下手中武器。北洛刻意放出地言論流走東炎國中,鴻逵帝、大祭司和自己絞盡了腦汁也只能阻止其在京師朝臣貴族間流傳。草原原本對神明一道信奉仰賴,這一年天降苦旱百姓已到達承受地極限,如何禁得起這番一說再說且「實證」鑿鑿?天命或許微茫難測,可近在眼前的事實誰也無力拒絕。更何況北洛在神道信仰之外,又以真真正正糧食的實利狠狠誘惑?

    不錯,糧食,眼睛可見的最實在的利益,正是這場戰事背後北洛使出的最犀利的武器。賀藍.考斯爾緩緩閉上眼,原本平靜地語聲控制不住微微的顫抖。從都進入東炎國境開始,風司冥的大軍便不以盡快地推進為目標,而是扎扎實實一城一地的爭奪。每攻克城池。必定首先安撫民生。糧食用度,盡力滿足。鷹山以西,是僅次於疊川草原旱情最重之處。災民固然使攻城為易,卻極大地增加了攻克之後守住城池的艱難。正是考慮至此,自己才與鴻逵帝議定先放棄鷹山以西國土,原是打著利用大批災民饑民大量消耗北洛錢糧,拖累大軍,更在其身後埋下無數不安定因素。可是,超出所有人預料,對戰事的準備北洛這一次竟是充足到根本無法想像。暢通的後勤補給線上各種物資無數的糧食源源不斷接續上來,有效地穩定住攻佔地區百姓地民心,更為風司冥進一步前進開道先行——這種難以想像

    後援,這種難以想像的強大富庶,不可能是北洛一國果。賀藍.考斯爾很清楚北洛連續六年地豐產大熟,同時也很清楚以北洛的國力即使連續豐產的年數再翻一倍,銳利精明的胤軒帝也絕對不肯以自家的米糧周濟尚屬「他國」的「子民」。這樣的財大氣粗,只能猜想是西陵的力量——與其父成治帝上方朔離愛好旁觀廣交、伺機取利不同,念安帝上方未神自登基起便明顯地向北洛表示出偏重親近,而對當初挑唆合作兩面夾擊,使西陵遭致四年連綿戰事最終慘敗蝴蝶谷的東炎不做任何延續兩國友好的表示。西陵、北洛兩國的「太寧會盟」本來就使大陸三強並立的局面在列國盟約的層面上被打破,而這一次,則應該是盟約的兩國真正首度合作對外——只不過,念安帝所採取的手段周到而隱密,直到效果顯露的最後一刻,根本不讓自己察覺罷了。

    無論何種樣的戰爭,後勤糧草總是第一位的。東炎大旱,牲畜餓斃,百姓饑餒,流民成災。而國中長年養兵,草原遊牧為生,所產糧食僅夠日常消耗,百萬之眾幾乎已罄盡國庫全部積蓄,又到哪裡去生出足以養活整個東炎草原的糧食?兵法說「大軍未動,糧草先行」,俗話也有「手中有糧,心裡不慌」,有強大國力為倚仗,更有富足盟友為外援,大災之下風司冥正是憑借手中糧食充足這一條,在原本不屬於自己的他國領土上穩穩站住腳跟。至於神殿教宗說風論雨傳得神乎其神,也只是錦上添花,在他「及時雨」的外袍再加一幅華麗的披紗罷了。

    「……念安帝,西陵……這一場戰事,竟然連西陵也牽扯進來了嗎?」

    看到趙全生驚恐失色的面孔,賀藍.考斯爾淡淡笑一笑:「全生呀,你到底要我說幾遍?幸好已經到了大帳裡左右無人,不然單憑你扯著嗓門這一叫,將軍我就不得不把你用胡言妄語擾亂軍心的罪名拉出去按軍法辦了。」

    趙全生臉上頓時白了兩白:「是,將軍。」頓一頓,「可是,軍中的存糧總數一直都是夠的呀。而且這一次在疊川向各部徵兵集糧的時候,也沒有遇到特別的推搪阻礙。」

    「軍中的存糧,還有疊川各部……不錯,全生,你說得不錯,這一次確實順利。若在平常年景也沒什麼,放在旱災最重的草原也能如此,只能說,是她為東炎盡的最後一次職責,做的最後一件好事。」

    賀藍放輕了嗓音,神情間一股淡淡痛楚流露。趙全生急忙忙低頭,「無雙公主,緋熒殿下」八個極輕極淡的字還是溜出口來,飄進第一將軍耳裡。

    「是的,無雙公主,御華緋熒……」

    那個明艷而銳利的少女,早早預料不可逆轉的災禍的到來,竟趁著戰前議事、部族首領聚集京師的機會,在勸服各部族長贊成休戰的同時,各自寫下清點私有財物糧帛、隨時聽候國家調用的密令家書。

    那雙流動著暗紅色光芒的眼,像是早已透過千里江山草原阻隔看到兩軍對壘彼此仇的景象,所以一邊極力阻止著戰爭,一邊則為無可避免的對陣做最周詳的準備。

    無雙叛國——無雙公主為私情叛國,所以去無雙公主號、去賜姓御華、廢部族繼承權力,黛.黎爾特尼絲貶為庶人斥為國仇……然而這承載著少女滿滿心意與恩情的一樁樁一件件,叫自己如何不肝腸寸、心勝刀割?

    身為一國上將、草原享有最高聲譽的「軍神」,他從來不置疑主君的一切決定。從戰火燃起、北洛激烈回應那一天開始,屬國的背棄、國土的淪喪、將士的死傷、部族的抱怨、百姓的哀鳴……或許一切都在指向無力應對天災、不知收斂反而主動挑起戰爭的不智,身為君主守護黎民的職責有失,賀藍.考斯爾卻絕不能輕易贊同這樣的觀點。當風司冥借重「神意」,滿朝文武廷臣紛紛指責百姓不愛家國見利忘義、北洛做法卑鄙無所不用,而回過頭來又痛斥各部首領治政未能用心、救災不曾盡力時,賀藍.考斯爾卻只用沉默表達心中的悲哀和淒涼:建立在部族聯盟上的東炎,草原民族面對災荒劫掠度日早成自然,並非一個見機明理的皇帝就可以扭轉草原千百年的習俗。各部首領習慣了有事朝廷撥給錢糧,除去御華緋熒竟無一人用心應災,更是逼迫鴻逵帝不得不在最不適當的時機、以最不光彩體面的方式開啟這一場大戰。而朝廷以部族和廷臣兩派紛紛嚷嚷,各人注目私利,竟無一人見到國事艱難的根源……在鴻逵帝的考量當中,只要撐過這一場戰事,無論結果勝敗,都可以藉機徹底掃蕩盡部族勢力,以統一的朝廷勵精圖治重振國力,二十年時間足夠東炎再次與西陵、北洛相抗衡。卻不想,那個二十年來時刻完美履行著部族執掌、帝國公主職責的少女,那個草原部族之中唯一同樣見到了各部自私於國家積弊的戴黎爾,拒絕了御華焰那個最簡單、最平穩也最順理成章的度過難關的決定。

    冷酷無情的旨意擲下,沒有看得到失去幼妹的鴻逵帝真實的傷心,更不會有人去關心君王由驚怒到無奈心緒波瀾的真正原因。縱然有「天命者」的不凡身份,身為君主又如何要自降身份向一介外臣宣戰?只有自己清楚地知道,最強硬的態度、最冷酷的措辭、最無情的判決下,有怎樣的痛苦不甘。

    正如內心明知這一刻情勢的危難,卻依舊要朗聲大笑,嘲諷敵手氣盛貪心的矛盾和無奈。

    「一切都是注定……」

    注定為敵,注定對戰,注定每一次都在不公平的戰場上,分出為將者的是非榮辱、高低成敗。無論如何,十年,終於能夠與風司冥——這位大陸唯一實力、名望足以同自己對等的敵手的對戰,必將成為一生永不磨滅的最大榮光。

    至於結果……青山處處埋忠骨,不必馬革裹屍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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