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個毛都沒長齊的小鬼——北洛是真沒人了嗎?」
劍戟相交,發出巨大的聲響。奮力一推盪開那柄紫金畫戟,賀藍.考斯爾狠狠開口,心下卻是為少年兵器上巨大力量震動駭然。
抿緊嘴唇,風亦璋把住畫戟長柄的雙手借勢只一撥,丈尺長兵頓時在空中劃出一掄耀眼的紫金弧線,花戟特製成錐刺一般的鋒利柄尾似潛伏的毒蛇猝發,直挑考斯爾咽喉。
見鬼!第一次遇到這樣的兵器用法,賀藍.考斯爾快劍回格,兩兵相交頓時震得虎口劇痛發麻,差點就長劍脫手。而風亦璋一招搶到先機,後式立時源源不斷紛湧而來,畫戟點戳鉤抹,斜削豎批,戟頭利刃柄尾尖刺耀著戟身紫金流彩閃出寒光無數,招招迅捷而勁猛力沉,縱是久經沙場如考斯爾,一時也被逼得只勉強招架。
但二十年沙場到底與兩個月沙場不同,閱敵無數、更親身臨陣力戰無數次的賀藍.考斯爾很快留意到少年座騎步伐趨避,鐵灰藍眸光一閃,雙腿一夾胯下馬腹,訓練精良的戰馬立即知心識意上步逼前。見少年眉頭頓時一皺,手上動作不緩,卻是由完全的搶攻增加入兩分回退——戟尾尖刺上端似做裝飾用的一截粗壯精金環圈,堪堪封住自己長劍的去向,賀藍心下也不遺憾,長劍斜指風亦璋肩胛同時腳上用勁,驅得坐騎進一步逼向對手。
風亦璋擰住眉頭,畫戟反手一掄撞上對方遠比一般厚闊的長劍。藉著兩者相交地力量帶動坐騎後退,頓時拉開丈餘距離。手把畫戟橫在當胸,少年將軍目光冷冷,瞪視著考斯爾的黑眸閃出深沉的光芒。
像,又不像——腦中直覺似的反應起六年前西陵邊境絕地中少年將領的玄衣身影,但賀藍.考斯爾隨即用力搖頭:且不說武器招式,單就身形一點,風亦璋也要比少年的冥王雄壯得多。何況眼前這名十四歲的世子少將雖然勇武。身上到底還沒有那股浸透了殘酷和血腥的殺氣;十數年天家富貴教導下地溫敦和矜持殘留在心裡。化到臨陣地動作還是可以利用地破綻。才讓自己一招冒險抓住了弱點反擊……
不過,對戰場局勢整體準確的判斷、奮不顧身高效頑強的作戰、冷冰冰嚴肅而鎮定的眼神,以及直覺地把手下將士一一護到身後的行動,卻和當年絕龍谷中的少年不差分毫。
是嫡親的叔侄,而十六歲和十四歲地年齡區別,相差的,其實應該不多。
「考斯爾將軍。」
果然。連聲音都有七八分相似。
正處在少年到生長發育成熟的階段,風亦璋的聲音清晰響亮且已經有幾分成年男子的平穩低沉,但還是不自覺帶著少年人特有的輕快跳脫。響亮有力但不足夠渾厚,聽起來確實與冥王明朗清越的音色頗有些相似。只是對面的少年顯然並不能從自己地臉色便猜出此刻內心所想,倒是被自己幾番點頭搖頭弄得越發緊張,一張兀自青稚地面孔表情森嚴得幾近駭人。
不自禁地揚唇,但隨即收斂了笑意。整一整表情,賀藍.考斯爾將目光筆直對向少年。
「天色已暮。兵馬已疲。可暫罷手,來日再戰。」
可暫罷手?賀藍牙關頓時咬得格格直響。風亦璋的語氣,分明不是兩軍對戰時平等的商議。根本憑天家王子地高傲,習慣性直接做下結論判斷而已。想到就是他,就是眼前這個小鬼把趙堅打到重傷,又是他拼了命把軒轅皓從包圍中救走毀掉自己計劃,考斯爾心頭就一陣陣火突突亂冒。然而看看身邊軍士,無不是鮮血層染、半數重傷到身體殘損的親兵護衛,賀藍只能努力壓制下本能的衝動,瞥一眼對方兵將同樣體傷肢損的慘狀,「鳴金——收兵!」
掉頭回馬就走——根本不擔心風亦璋會趁隙從背後偷襲:一者風亦璋的武技還不到但有動作自己會不及反應而被一擊斃命的程度,二者他身後北洛士卒的損傷程度足以令出戰不久的小王子首先掛懷,而第三也是最要害的一點,這位勇武而氣宇堂堂的誠王世子還在正直到沒有被教導過拋棄榮辱的內心年紀,從背後偷襲這種被所謂勇士視為最卑鄙無恥行徑的手段,遠不是他所能夠做得出來的。賀藍.考斯爾沒有心情去多看風亦璋此刻的表情,也不打算在這個其實只能算作孩子的少年將領身上花費更多的心思活動,所以東炎第一將軍沒有看到風亦璋死死握住紫金畫戟的雙手,也不知道當自己帶著部下最終隱沒進鷲兒池城門時,這名世子少將好似鐵板繃直的身子在馬背上如釋重負的驟然軟倒。
作為帝國鷹山防線南端的第一座要塞,鷲兒池的城池規模較其地位而言無疑小了一些。而以草原富庶僅在班都爾之後的貝布托部王旗以下第二大城市來看,鷲兒池無論人口、集市、城內建設都與同樣被稱為富庶繁華的渚南相差了太多。只是,經過這一場戰火,鷲兒池原本就是有再多的富庶繁華也不過往昔的夢境。短短六天時間三次失守三次奪回,此刻的鷲兒池城中已經再看不到尋常百姓人家半點殘影,襯在火燎煙熏、滿目半焦半頹的街道建築裡的,只有一隊隊形容焦枯憔悴,身上戰衣早已看不出血或者其他什麼顏色的士兵。
一進城就下了坐騎,好讓連日奔跑、疲勞只怕更甚於己的愛馬盡量減輕一點負擔,在城中一路緩緩穿行,賀藍.考斯爾總是盡力顯出輕鬆從容的臉上,終於再也無法露出慣能撫慰人心的最淺淡地笑意。
城中的太守府繼續作為大軍指揮所在,只是此刻府院周圍增加了定北侯府特訓出來的親兵衛隊。見到考斯爾身影。立刻有親兵跑過來接下韁繩,更有兩名見事機敏的飛快奔進府衙。等到賀藍.考斯爾抬腳跨進府衙大門,隨行的軍醫已經急匆匆迎上前來。
「將軍——」
「趙將軍如何了?」
「醒了,控制住了身上的傷,而神智也已經完全清醒,接下來只是修養的問題——趙將軍命大,身體底子好到底熬過來,算是真的救回來了。」
稍稍一點頭:「確定神智清醒了?能驚動麼?修養地話。要不要靜養?」
難得將軍回府不是第一時間急火
去看顧自家副將而是穩穩定定站在天井裡。自己不一邊回話。說出來地言語字詞也似增加了幾分底氣。肯定地點一點頭,那軍醫道:「趙將軍是午時左右醒地,說了幾句又睡一個時辰,之後就完全清醒著。派探馬幾次看將軍陣前情況,臨傍晚戰事最激烈時候還掙著要下床上陣去,但被制止了。趙將軍是武人,身體底子一直很好沒受過什麼大的損傷。又在壯年,這一次傷得雖然重,眼下控制住傷情醒過來就沒有大礙。傷筋動骨,續接上的手足暫時是不宜動,但靜養之類都不必要。」說到這裡微微笑一笑,「趙將軍受傷在皮肉,沒損及內臟也沒磕碰到腦子,這算是大幸。之前昏迷是失血過多。此刻血氣是虛弱些。卻不需要過分小心,也不會有什麼後遺症狀——將軍自可放心。」
「很好,非常好。」
明明是肯定的說法。說話的時候表情也一貫的平靜從容,鬚眉皆白的軍醫卻是在一瞬間只覺一股寒氣從足底衝到心裡。看著賀藍.考斯爾快步走向趙堅所在後堂廂房地背影,竟是半天都不敢呼吸。直到定北侯府的親兵疑惑地過來問怎麼不跟著將軍好處理今天戰場上受的傷,老軍醫這才如夢初醒,張一張口要答話,卻發現牙齒只一味上下亂磕,而一雙搭在身前的手早已經連著衣衫掐到自己大腿肉裡。
「今天,今天的對戰……」
勉勉強強磕出幾個字,親兵已經會意地回答:「將軍按昨夜設計的,佯裝集中力量攻擊北洛失了主帥的左營,引來並用真正主力圍住了軒轅皓。軒轅皓帶著大約兩千人頑抗了大半天,眼看著就可以徹底消滅擒拿,不想北洛那個最年輕的王子將軍突然帶了一支人馬殺出來,硬生生衝開包圍圈救走了軒轅皓。雖然這次是將軍親自上陣,但之前因為軒轅皓頑抗地關係我軍損傷了不少還折了三名戰將,連庫魯倫副將都丟了一隻胳膊。那個風小將軍也凶悍,最後地結果……不勝不敗吧,但死傷都很慘重。」
「庫魯倫將軍……」軍醫嘴唇輕輕抖動兩下。雖然看慣了戰場生死,肢體的損傷相比喪生殞命來說已是極大的幸運,但他還是無法不由衷為這個消息悲傷:這位阿史葉迷部貴族出身、與御華王族有相當血脈親緣地右將軍,是東炎國中數一數二的神箭手啊!失去一條手臂對他而言意味著什麼根本不用多說。努力穩一穩心神,隨即聯繫起方才賀藍.考斯爾的動作神情,「雖然是猛將,卻是第一次做將軍的副將出戰……如果是趙將軍的話,也許就……」
「話不能這麼說。」聽到低喃,那親兵頓住腳步,「雖然一向是趙將軍跟著將軍,可沒看到戰場上……庫魯倫將軍是拼盡了全力,但那軒轅皓……」突然打一個寒噤,沉默半晌才低低開口,「兩千對將軍帶領的一萬,那簡直不是人,是魔鬼。」
對望一眼,同時看到對方眼中的畏懼之意。急忙別開眼,兩人再不吭聲,都蒙下頭直直奔向後堂。因為身份特殊可以自由出入府衙無需通報,一路沒有遭到任何阻攔,只是一隻腳才踏上後堂門檻,便聽見屋中隱隱吵嚷聲傳來。同時一驚,加緊兩步,卻是賀藍.考斯爾的聲音,然而語氣激烈異常,便是在軍中長久的軍醫和自幼在定北侯府受訓隨侍的親兵都不曾聽過。
「……明明說過,堅守就好堅守就好。為什麼就是不聽?十萬大軍唯一任務就是守住鷲兒池卡死北洛的南邊進軍通道,出來地時候我說了幾遍?蘭卜杜一心想要出戰又怎樣?你也算個將軍,連自己帳下兵將都管不住嗎?!」
快而凌亂的腳步聲混合在嚴厲的責問聲裡,顯是賀藍.考斯爾正心煩氣急地滿屋子亂轉亂走。
「什麼試探查看北洛的意圖——軒轅皓的意圖還需要揣測嗎?守在鷲兒池城下還能有什麼目的,他蘭卜杜犯傻犯渾你也跟著迷糊?十萬對七萬,人數是佔優勢不錯,可他軒轅皓『茵沙將軍』的名號是白來的?從寶邯到這裡地道路一直暢通,有鷲兒池攔在這裡他沒有立刻就破城深進地可能。在拿下城池北上會合風司冥前他有必要這麼大規模運糧過來。而且連數目都還特意給你們知道?啊。不錯,他圍在城下這麼多天,還加進了貝布托和郁木扎茲地三萬三千人馬,城裡儲備早就該緊張了。是,我知道,有御軍和部族隊伍在一起,爭爭吵吵從來都不會缺。尤其在眼下這種時候,東邊七大部族個個為緋熒殿下憋著一口氣,你真個兒壓不服倒也不勉強。可是別人不知道,你還不知道我什麼時候能提大軍過來?城裡連五天都撐不過都等不起了?你連區區五天的軍心都安穩不來了?——趙堅啊趙堅,虧你跟在我身邊這麼多年,原來日子都活到狗身上去了!」
「是,都是趙堅無能,請將軍責——不。請將軍允許末將重回帳前。與軒轅皓決一死戰!」
趙堅的聲音是重傷失血後特有的氣虛無力,但語氣卻很堅決。屋外兩個只聽一陣被褥布帛的聲響,隨即「啊」的一聲與重物落下「砰」的悶響傳來。賀藍.考斯爾冷冷地聲音隨即傳來:「決一死戰?就憑你?站都站不穩還想要上馬。你還不如直接縛了手腳到軒轅皓的俘虜營去!」
「將軍……」
只一聲低喚,經驗老到的軍醫就知道趙堅方纔那一動必是傷到剛剛接好的斷骨,臉上頓時變色。但腳下動了兩動,卻實在不敢這個時候闖進屋去。而趙堅強自忍痛的聲音還一句句傳出來:「將軍,一切都是末將的錯:是末將心裡懷了貪功的念頭,見軒轅皓雖有大軍但每次攻城並不特別強悍所以低估了他,這才允許了蘭卜杜的請求出戰,暴露了城裡儲備地真實情況動搖了守城軍心。北邊陽邑、高城、渚南連續陷落,班都爾轄下泰半淪落敵手,城又極吃緊,而軒轅皓守在這裡,除了最初同鬱鬱木幾場交兵,之後圍著不打也沒勝負可言,城裡人心控制不住活動。末將只以為倚仗著城池小勝兩場,雖然改變不了總體局勢,打擊北洛氣焰總是可以做到地。加上城裡的存糧確實只剩下不到七天,如果劫糧能成功,對城裡甚至北邊都有好處。當時只想到蘭卜杜說得有道
不想,卻不想……」
「卻不想之前軒轅皓沒下大力氣認真打,而這一認真你連應付都應付不過來?!」考斯爾的聲音幾乎冒得出火來,「你是笨蛋嗎?或者當我是笨蛋?草原從南到北從東到西,哪些人哪些心思我會不知道,輪得著你去幫我去掩飾去周全?!蘭卜杜不過莽夫,庫魯倫跟我一心又在鷹愁澗手伸不到這裡,除了白客那條會裝獵狗搖尾巴討好人更會下套子詭計害人地惡豺有誰能給貝布托第一勇士出點子請戰?戴黎爾是我從京城放走的又怎樣?自小定親的妻子跑了我還沒說話又輪到他跑哪裡指手畫腳去!撐死了一個傀儡的貝布托族長,我堂堂定北侯一刀宰了他又有誰敢說話,你居然因為擔心他廢話就不管我之前號令?」
「將軍,請不要這麼說!」聽考斯爾發怒趙堅急得頓時吼出來,但隨即壓低了嗓音,「這裡不是侯府,將軍低聲!」
「做什麼低聲?我賀藍.考斯爾光明正大無事不可對人言——誰能動我?誰敢動我?」
「將軍……」趙堅苦笑一聲,「您私放了無雙公主,又定下了拋棄鷹山以西只保國中腹地的對策。您是公主殿下自幼訂親的夫婿,她奔去會了柳青梵,然後鷹山西線全部失守班都爾又大半歸了風司冥。就算明明具體每個時間點都合不上,您以為那些混賬的人私底下說些什麼?!您讓我守住了鷲兒池就算為國立功,可博沃柯克、郁木扎茲、貝布托這些又有幾個知道您地深意,全當成膽怯懦弱不說,更有渾說私心為自己的地位打算勸皇上索性拋棄了這些受災最重的部族的。帶到鷲兒池十萬大軍,兩萬是從京城帶來的御軍,還有一萬跟隨您多年的老部隊,剩下的全是從疊川草原徵調過來。一味禁著不許出戰。又怎麼去禁士兵之間的胡說?而部族地將官就算服您草原軍神、第一將軍地武功。牽扯到廷臣和部族地,能不跟著起哄就好了,哪裡指望對他們說穿了佈置算計再安穩手下士兵的?何況又有緋熒殿下的事情橫在當中,對面的時候都沒個好氣……白客雖然奸詐小人,可他到底是皇上一邊,也就在將軍一邊。是他這個貝布托族長的意思,要是拒絕。不是讓您兩面都得罪都不安穩,等您親自到鷲兒池,這仗可又怎麼打?」
話到這裡,內情已經說得不能再分明。賀藍.考斯爾沉默半晌方才長歎一聲:「趙堅,我怎麼不知道你都是為我?可你顧及了我以後在朝廷在同僚間的面子處境,怎麼不想一想,你這麼一鬆口,失掉了鷲兒池失掉了防線到失掉了東炎江山。沒有東炎的朝廷。我賀藍.考斯爾又到哪裡去立足,又和誰去做同袍同僚?」
一句話如巨石落地,一時砸得屋裡屋外四個人寂靜無聲。好半晌。才聽賀藍.考斯爾用力拍著窗子:「別傻站在外面——進來,該幹嘛幹嘛!」
親兵和軍醫聞聲慌忙進屋。替趙堅檢查斷骨重換藥物繃帶,收拾亂糟糟地被褥床鋪,給考斯爾檢查身體處理傷口……等到親兵將兩人的飯菜用托盤端進來,賀藍已經除下東炎第一將軍的沉重戰甲,嚴寒的冬夜裡只隨便披了一件外袍,就這樣倚坐在窗下靠椅上,一張從來鎮定從容的臉上透露出抑制不住的疲倦。
見親兵擱下餐盤,看了自己與趙堅一眼便同軍醫小心翼翼退出,考斯爾慢慢閉上眼,片刻,睜眼起身,將餐盤端到趙堅床頭:「比當年蝴蝶谷外還不如,將就將就吧。」
趙堅笑一笑。他兩人少小為伴,從軍後更無數腥風血雨,艱難險境彼此扶持過來,早不是普通情誼。見自己的將軍親自動手過來服侍也沒絲毫不自在,就著碗喝一點湯:「那是異國他鄉,別人的土地,東西再好也沒意思。現在是自己家裡,就算吃糠菜啃草根,只要能守住了這個家吃什麼都沒關係。」
賀藍聞言也是微微一笑,但隨即斂起笑容:「說起來,今天地形勢跟六……七年前真像得出奇。不過這一次追擊過頭地不是黎豫,是軒轅皓;救人的不是冥王,是風亦璋。」見趙堅震動,他緩緩搖一搖頭,「但也只有外表上的形勢看起來像。北洛地軍隊像是比以前更耐打了,也好像更習慣劣勢底下的作戰。我很肯定當年是風司冥的冥王軍,而今天就是北洛最普通的軍隊而已——當然,跟著主帥的不可能最差。但從這三天對戰來看,幾乎每一隊都不比今天的弱,或者確切說,是和今天一樣的強。風司冥真是花大力氣調教出好一支軍隊,輸在這樣的對手手裡——趙堅,沒什麼可慚愧的。」
「勝敗乃兵家常事,賀藍將軍,我還沒有到需要這樣的安慰的地步。」
聽到趙堅幾乎是歎出氣來,賀藍.考斯爾不由微微笑一笑:「你當然不需要人安慰。我的意思是,三天下來,我總有那麼一個隱隱約約的感覺,」沉吟一下,像是斟酌詞句,「這一次風司冥的打法,和兩年前,不同!」
「這一次和當年不一樣,戴邇將軍——我不會再任由你衝到中軍去的!」
一柄銀槍倏地從斜地裡刺出直奔賀藍.考斯爾面頰。賀藍隨手招架,長劍虛晃間面前軒轅皓已經脫開身去,而一身血紅戰袍的韓臨淵逼到了面前。
「赫德!赫德!赫德!」
北洛軍中頓時爆發出一陣潮水般的歡呼,先前被考斯爾重甲鐵騎沖得變形地中軍重新結隊起來。賀藍.考斯爾一瞥過去。但見暗色為主的北洛旗幟中驟然增加了大片明亮的色彩,杏黃底色上血紅的獅子舞爪張牙,與中軍銀白大旗上深重莊嚴的獅身有翼神獸赫然照應。
大陸古語的「赫德」,是傳說中有神明一樣力量、隨眾神爭戰斬殺無數妖魔的力士;雖然是只有肉體的人類,卻與戰爭女神茵沙座下地火神、雷神一樣都被奉為勇武無敵地「兇殺之神」。韓臨淵從軍十五年,追隨風司冥立下戰功無數,一條銀槍被鮮血浸得隱隱發紅,有「冥王凶神」地稱號。考斯爾早從探馬得知。攻下寶邯之後韓臨淵跟隨風司冥大軍北上。高城一戰就是他首先率軍攻破城門。此刻陡然見他一身血紅殺來。心下震驚之間更多駭然——縱然鷹山以西落在北洛之手
會真的失去相關的信息,然而自己既不曾聽聞任何調冥王凶神如何就帶著數千近萬的士兵殺過來?這與昨日風亦璋對軒轅皓的援救不同。風亦璋在軒轅皓軍中自己早已知曉,只不曾料到十四歲少年勇猛至斯,因此才在逼得兩敗俱傷的情況下無奈放手。而韓臨淵明明當在北方冥王屬下,怎可能如神兵天降,相隔了迢迢千里卻一瞬間到達陣前?如果然是暗中帶兵千里奔襲而自己不曾得知。那一路之上自己經營多年的情報傳送系統必然出了極大問題……
但眼下不是考慮這些地時候。韓臨淵已經出現在這裡,而以北洛中軍重整陣型的迅速和條理來看,方才危機邊緣的凶險分明是誇飾偽裝,顯然軒轅皓是利用了昨日失手被圍對人心理的殘餘影響有意以敗相相誘——按著傳統主帥必須給予對戰者相應身份的尊敬的規則,軒轅皓明明昨日受傷不輕依然披掛上陣衝在最前。因為雙方皆知北洛人馬總數少於己方,臨到強敵拚命的行為正在預料,而北洛慢慢被自己優勢兵力壓倒的時候自己也不會驚訝。然而軒轅皓卻又早早在背後設下伏兵,一邊佈置顯露敗相一邊引誘自己追擊。利用主帥地身份作餌。竟是硬生生將昨日兩軍對戰地情景反過來運用一遍。種種關節,頭腦中不過電光火石一閃,賀藍.考斯爾直覺要向軒轅皓方向轉過眼去。但隨即目光一凝,長劍在胸前虛劃一個十字表示對手的行禮,「韓臨淵將軍。」
「少廢話——看槍!」
說打就打,清秀外表和火暴脾氣完全不符的韓臨淵跟講究軍人在戰場禮儀地軒轅皓或者舉手投足始終捎帶王族矜貴的風亦璋不同,他本是江湖武人出身,愛武近乎癡,性子又單純不願多思多慮,只管殺敵無需他顧的戰場與其說成就了他「冥王凶神」的名號,不如說這樣的戰場本就是最適合韓臨淵的舞台。所謂「凶神」必有其凶性,更何況此刻唯二能夠壓服他凶性、牽制他行動的兩個人都不在眼前,考斯爾傷了軒轅皓他尊敬的主帥和老師,七年前蝴蝶谷戰場的舊恨加上今天的新仇一起爆發,手中一條銀槍上下翻飛,千頭萬點直使得如槍頭抱了個銀球一般。
七年前化名戴邇潛入西陵邊城,偽裝西陵將領,本意試圖挑動西陵北洛兩國長久戰事,卻不想陰差陽錯成為蝴蝶谷會戰最終決戰的主將。雖然一如最初設計的在混戰中眾目睽睽之下以金蟬脫殼逃脫,賀藍.考斯爾心裡很清楚那一次與北洛近十名高階將領輪番對戰何等艱難,而其中最凶險的一場便是與眼前紅袍男子交手。韓臨淵槍法原是從臨陣實戰中化來,而數百年江湖武林的改造流傳又增加進許多新的變化,以一對一殺敵奪命的威力而言,較最初大了何止三倍?自己手上劍法原是專門針對著槍、毛、戈、戟這些長兵器,加上自己多年戰場經驗,普通武將遇到幾乎無不被克制得死死。昨日風亦璋使的一柄畫戟,若非戟尾另有設計,以少年本身實力根本敵不住自己幾個回合。然而韓臨淵手上一條雪纓長槍卻仗著輕、快、準、狠加上變幻萬千,將自己原本劍法上的優勢消減無形,更兼挾著一股由衷憤恨,槍上氣勢愈不尋常。考斯爾手上連連變化,也只勉強打個旗鼓相當。
情勢……不妙啊……
心裡剛剛掠過這一閃念。眼角餘光已然掃到自己的右後,郁木扎茲首領鬱鬱木正帶了一隊騎兵衝上來,對上地恰是小將風亦璋。草原武士高壯魁梧,錯金馬刀力大勢沉,風亦璋雖在同齡乃至整個北洛軍中力道都不算小,面對身型足有自己三倍的對手強大力量一切靈活機變施展不開,應付得極為吃力。眼看風亦璋不敵,鬱鬱木正待催馬上前一刀劈下。孰料北洛中軍一箭如流星趕月破風射來。從眼窩直穿出後頸。小山一樣的身體在馬上晃了兩晃才摔落塵埃,只驚得周圍士兵無不駭然變色——
拈出再一支利箭搭在弦上,中軍旗下軒轅皓身邊綠袍銀甲的嚴晏身體側轉,隨即將目標對準鷲兒池東炎大軍的左參將軍,高斯。
座下奔馳跑動,地勢高度的些微變化,賀藍.考斯爾終於看清戰場上一名名屬下被分別引開、包圍的實情。靈光乍閃。心下驟然分明的瞬間,賀藍一劍逼開刺來地銀槍,一雙鐵灰藍顏色眼睛微抬,光芒狠狠逼上了身前對戰地敵將。
像是明白他心中所想,韓臨淵嘴角微揚,靈蛇出動般地銀槍和著挑釁的目光一齊回敬過來。
——射人先射馬,擒賊先擒王。不過在北洛,索性連馬也不射。直接找準了人作為目標。每一名將領帶小隊人馬將敵方主要戰將從大軍環圍中剝離出來。然後由軍中箭術最高強者一一射殺。這其中自然有相當風險,畢竟戰場瞬息萬變,誰也不敢保證一箭出去不會失手誤傷了己方士兵。更不會傷了戰友同袍。然而此刻北洛卻似全不在乎,拼著兩敗俱傷也要擊殺成功。
目光極快地在陣中激戰的風亦璋、王楚才、喬非、曹銳、康浩明一眾北洛將領身上掠過,同時看清楚與他們對戰的每一名部將,賀藍.考斯爾終於在心中長歎一聲:
無怪乎軒轅皓以己身為餌,也要將自己逗引出來。
無怪乎韓臨淵突然現身戰場,與自己死死纏鬥不放分毫。
無怪乎北洛捨得這樣一批傑出戰將,為擊殺敵酋不惜兩敗俱傷。
只因為北洛有這樣不惜一切代價的資本,而自己沒有,東炎沒有。
連日激戰,北洛的死傷非常慘重,指揮戰事的將領也多有折損。但軒轅皓真正倚重地將官沒有一個傷到不能出戰,這些深受冥王軍熏陶的將領非常清楚如何在戰場上最好地保護自己,而他們屬下的部將到最基本的士兵,都能極好地領悟將官們的意圖,勇武無畏,但極少妄動妄為地廝殺。
而草原部族徵調來的軍隊,或許每一支都絕不下於北洛的勇武,卻少那一份在任何人屬下都嚴守號令的整齊劃一。只有特定地首領才控制得住特定地兵士,否則就是各自為政一團亂麻。然而到現在,趙堅為守城池重傷,庫魯倫被軒轅皓削斷一條手臂,鬱鬱木已經被射死、高斯被射落坐騎,呂宋、北川秀
有幾天幾夜攻防中損傷的大大小小的將官……除了自池,已無再多將領可用。
將自己從大軍中引出來,讓冥王凶神纏鬥住自己,使自己無法分心旁顧整體地戰局,無法及時發現危機援救部將。軒轅皓的計算非常周密,只除了一點:就算此刻已經發現了問題,自己也無法真正全力去營救。因為自己是唯一一個絕不能將性命丟在這裡的東炎將軍——北方還有風司冥的大軍,雖然這樣的事實令人悲哀和難以啟齒,但放眼整個東炎,能夠統御起大軍、能夠真正能和風司冥一戰的,只有自己。
或許軒轅皓根本就不在乎自己與自己手下的七萬士卒。攻城、死戰、不惜任何代價,用這樣的方式盡一切可能消耗東炎的兵力,並且把自己死死釘在這裡……
賀藍.考斯爾突然一凜,瞬間的忡怔讓他左臂上頓時被韓臨淵槍頭劃開一道偌長的傷口。
疼痛灼燒著神經,戰得發紅的雙眼卻只覺越來越清明。猛然將坐騎向旁一拉,手上虛應兩招,考斯爾已經調頭向東炎軍陣鷲兒池方向馳去。
沒想到對手突然丟開自己逃跑——經過蝴蝶谷一戰韓臨淵大致瞭解考斯爾的進退模式,眼下這種幾乎只能用落荒而逃來形容地行為要與當時有目的有計劃的以進為退或者以退為進等同起來未免牽強。只是片刻工夫便見考斯爾又從陣前殺進戰場中央。只看幾眼韓臨淵便已明白,他是要將被打散的軍隊一點點重新帶回。
中間被攪得太亂,已經失去射殺的優勢。和軒轅皓相對一眼,嚴晏隨即收起長弓,提槍縱馬,和另一邊韓臨淵同時殺入戰場中心。
真正的血戰,現在才剛剛開始。
三天,三天。又三天。
從考斯爾率先頭援軍趕到激戰奪回城池。到城下平原與軒轅皓韓臨淵整整一天一夜的大戰。再到據守城池的零星攻防,鷲兒池城下,似將再一次變成曠日持久地消耗戰。
東炎人眾,北洛兵精;東炎彪悍,北洛敢死;東炎倚靠疊川,背後有援;北洛補給通暢,身前無懼。
趙堅終於可以用傷臂撐著枴杖行走。憑著骨子裡一股倔強勁頭,硬生生把鷲兒池城裡新一輪佈防看了個遍。
賀藍.考斯爾卻越來越沉默,臉色也越來越深重,每日花越來越多地時間在地圖和各地地軍報前。到後幾天,即使軒轅皓再派人攻城,守城主將呂宋急報「情勢危矣」,他也只是揮一揮手道一聲「繼續守著」,就把目光重新放回了東炎的全圖上。
眾將不解。小心翼翼不敢打擾。城下軒轅皓攻勢忽弱忽強。帶著人心也一陣急一陣緩。
鴻逵二十六年(北洛胤軒二十四年)十二月三十,鴻逵二十六年的最後一天,在鷲兒池東炎兵將毫無知覺中到來。
二十九日半夜。北洛發起又一次攻城。呂宋守在攻打最急的南門,斷了一臂原當休養的右將軍庫魯倫也登上城頭,卻在一刻鐘的沉默後帶了兩隊衛兵匆匆奔到城西。
北洛飛羽將軍、軒轅皓的副將王楚才,率領六十人地敢死小隊,趁著夜色和南城的混戰,悄悄伏上城頭。
狹路相逢,王楚才用庫魯倫的身體做檑木,為潛藏城外的北洛士兵又一次撞開了鷲兒池的城門;而破門的一刻,他也被這名東炎大將用僅剩的獨臂和生命最後的力量,扼到了窒息。
西門破,南門告急。敵兵湧入,城中到處一片混戰。直到蒼白日昇,戰鬥才漸止漸息。東炎軍士再一次守住城池,城中只留下一千餘名北洛將士地屍體,其中包括王楚才和另一名高階將領、跟隨軒轅皓近三十年地同袍,程思。
手中死死攥著因為戰事延遲了半夜,清晨才入城交到自己手上的密報,賀藍.考斯爾凝視被收斂好的敵將屍身,沉默了很久才慢慢躬下身去。
不能確定他們是否瞭解自己主將地計劃,更不能確定他們是否瞭解自己在主將所有計劃中的地位份量,只為這一份作為士兵、作為將領、作為軍人百死如歸的勇氣和執著。
——風司冥,你果然是有著天底下最好的副將,你果然是有著天底下最好的士兵!
這是一個多麼大膽的設想,一個多麼周密的計劃!充分利用手上每一顆棋子,盤布出你所希望的棋局!軒轅皓也好,韓臨淵也好,現在城攻打正急的慕容子歸也好,善用每一隊兵將調動每一支軍力,齊心協力在彼此看不見的戰場上打開設計好的局面。你甚至利用了我東炎的將士,利用士兵的心理利用將領的心理,藉著上一次你突入到我國中腹地的進攻印象,與我東一槍西一棒來回反覆周旋,拿我東炎百萬大軍開一個天大的玩笑!
我知道從到達鷲兒池之前就一直隱隱掛在心上的不安是什麼。不錯,太中規中矩,太波瀾不驚,太符合堂堂正正的用兵之道,每一招每一步都可以清清楚楚看到:風司冥的前進方向,風司冥的戰略意圖,風司冥收服人心安撫軍民的手段,風司冥攻克堅城步步求穩步步必勝的決心……兩年前風司冥率領冥王鐵騎的那場「探路」讓東炎從最低士卒到最高將領都記憶深刻,這一次看到相同的腳步印記於是習慣性以為前進的路線不可能偏移,卻忘記了兵不厭詐兵無常形的古訓,忘記了冥王最擅長的奇兵。
仰面向天,賀藍緩緩閉上雙眼:最難以想像的道路,被所有人忽視的北方海洋。東炎草原不重視水路更不用心經管海疆的積弊終於留下巨大的漏洞,取道海上繞過國中防線直取黃石河口的風司冥真正的主力大軍,已經威逼住相距不過二百餘里的國都兕寧。
是自己落入了定式,而且,因為韓臨淵的突然出現,動搖了原本日增的懷疑,將軒轅皓的行動,視為整個北洛軍的核心。
而這又是什麼人的算計,不多想,已可知。
好,好,好——到這裡,一盤棋已經輸去了一半。
但,我不會再輸,絕不!
「趙堅!」
「是,將軍。」「點將,升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