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師傳奇 卷四:朝天子(天下篇)·下 第三十二章 廣庭玉樹,朱門繡戶(上)
    「柳太傅,真好閒情啊!」

    從茶盞上稍稍抬起眼,見一身淡黃錦袍的風司琪自桌案上拈起一片素色花箋,正笑嘻嘻向自己看來。青梵心中輕歎一聲,從座椅上微微挺身,向這位不請自入門中的使團主使皇子略行一禮,同時嘴角輕扯露出一個淡淡微笑:「五殿下。」

    風司琪擺一擺手以示回禮,隨即注目花箋:「風乍起,水連波,漫撩鶯聲入簾幕,音在杏花千萬頭——好句,好句!自然嫵媚,典雅清新,真是好句!不過,似乎不是很對景?」

    擱下茶盞,青梵從容地靠上椅背,伸手捉住腰間盤龍玉珮在手中輕輕把玩撫摩,口中淡淡道:「不對景?青梵自己倒不覺著。殿下不妨說說?」

    風司琪一呆,見青梵臉上含笑,但一雙靜靜看來的幽深黑眸,眼底卻如古井沉靜無波。心上微凜,臉上笑容卻是依舊:「太傅大才,司琪哪裡敢胡說。只是這水風,杏花鶯啼,明明是一片爛漫春景,與這連日來所見『碧雲天、黃草地、煙波翠寒天接水』,好像……實在不是太吻合。」

    「『碧雲天,黃葉地』……好好一首曲詞被唱成這樣,只怕微雨要傷心殿下的心不在焉了。」見風司琪笑容頓時僵住,青梵輕輕笑一笑,重新端起茶盞。湊到嘴邊稍稍抿一口,這才揚一揚嘴角,「怎麼?難道青梵說錯了——因為靖寧親王請娶側妃而對歌台舞館突生興趣,但礙於身份只得改裝私入霓裳閣四次。從而學了滿肚子『四不像』歌兒曲詞的池郡王殿下?」

    深吸一口氣,風司琪斂去全部輕浮表情,退後一步向青梵跪下。「請太傅教導指正。」

    凝視他片刻,青梵擱下茶杯:「殿下請起。」見風司琪聞言一怔隨即依令起身,青梵輕輕歎一口氣,「我常說過猶不及。江樞非我北洛臣子,心中原不存經年成見,此刻剛剛聽聞了我國中事故。正是深有興趣刺探估量殿下實際地時候。雖然之前殿下處事小心。不曾露過多少馬腳。但如江樞這等一朝國柱。深通宮廷生存應變之道的重臣要員,如何會不知道皇子放誕任性、興趣特異,並非便是庸碌無才?何況經過今年六月之事,皇帝陛下又令殿下以郡王身份協理禮部,與穆王、誠王還有靖王同列,大陸列國此刻已無人不知殿下之能……或者至少無人不聽聞殿下之能。與江樞同行已不是第一日,這時再顯出一副附庸風雅又難掩胸無點墨的模樣。便不是隱藏自身,而是特意地引人注目了。」

    「太傅教導得是。」風司琪躬一躬身,「不過太傅,司琪的本意便是讓鴻逵帝知道,風司琪並非胸無點墨之人。」

    「唔?」青梵微微一愕,頓時抬眼看向風司琪。

    「正如太傅所說,經過六月之事,這一次又以禮部主事的身份奉旨出使。以鴻逵帝的心智。想來必不會以為風司琪是庸碌無能之輩。派出的江樞也確實精明,三日下來,雖然一味胡攪瞎纏。但實不見他有多少動搖。由其僕可知其主,此去兕寧,可見不會如當日澹寧宮中計劃那般。既如此,司琪以為,倒不如讓鴻逵帝看到北洛池郡王的真正面目——」

    「你地意思是,就讓御華焰看到,風司琪生性喜好裝腔作勢、藏頭露尾?」青梵語聲平靜,幽深黑眸中卻透出一抹極淺地笑意。

    風司琪面部微微抽動兩下:「是……也可以這麼說吧。」頓一頓,「至少這麼一來,鴻逵帝心中會安穩很多。」

    「而一旦他心裡安穩了,對於手下其他地回報,也更容易相信自己原本的判斷。而他自信之下的任何鬆懈,都可以成為我們的機會。」淡淡地接上,青梵隨後輕歎一聲,「看來這一次,卻是青梵小看殿下了。」

    「實在是裝了這麼多年,一時想到罷了。被太傅一說,司琪著實慚愧。」風司琪急忙躬身行一個禮,隨即笑道,「倒是太傅,三年前便在東炎安下數條暗線:『靈台』手段,五月所見竟然不過一斑——這般深謀遠慮,司琪萬不能及。」

    青梵微微笑一笑,對眼前這個青年皇子過人敏銳的心思洞察深為滿意。他與風司冥帶了兩名東炎御前侍衛先行,以自己與風司冥身份,若在常例,兩名侍衛絕不會放任護佑的他國使者與未能確定身份之人同行;而東炎風俗大異於北洛,賭賽之類容易成為紛爭之源的事情,更是要格外注意使遠遠避開——無論自己與風司冥個性喜好如何,這都是扈衛隨侍必須盡到地職責。但在今日,四人在雁子樓與風司琪、江樞一行重新會合,赤錦向江樞回報之時,卻並沒有更多提及雲照影商隊以及與少女戴黎爾的賭賽。當日風司琪奉旨暗查北方河工便是以「靈台」為掩飾,對商隊旗號上細微的標誌記得再熟不過,一旦留意到些微痕跡,立即將線索串綴聯想。雖然

    出口之時或許還帶有幾分不確定的猜測,直到見自己顯出放鬆神情,可見內心並非全然自信,但能夠想到這個程度,其中的敏銳機智確實是出乎自己意外。

    只是,風司琪能夠留意到的蛛絲馬跡,細緻縝密的江樞卻一時忽略,究其原因,那一身紅衣的俏麗少女,實在起了絕大影響……

    見他微笑頷首認可之後便靜默沉吟,幽深黑眸中光華變幻流轉,隨即目光轉動,視線停到手邊那張輕詞嫵媚地花箋之上,臉上神情若有所思,嘴角卻勾起一抹極淡笑意,風司琪心中頓時一動。雁子樓上那個明艷如火地身影頓時在眼前閃過:「太傅,那位……戴黎爾小姐。太傅怎麼會與她賭賽輸贏,還包下了雁子樓今晚全部的酒水?」

    聞言抬頭,凝視風司琪片刻,青梵臉上緩緩露出有趣地微笑:「這是今天晚上第二次被問起。我記得靖王已經當著眾人之面,向江樞江大人細細說過一次,包括賭賽地起因還有不輸不贏結果下只得無奈做出平攤酒水的決定……或者,靖王殿下的回答,殿下並不認為令人滿意和信服?」

    「不。九皇弟的話我自不會不信。」微微皺眉。風司琪仔細斟酌詞句。「只是司琪始終覺得,她的出現太過湊巧。而且,雖說草原女子生性豪放,對著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尤其是陌生男子,總是……總是過分無拘了。」

    青梵聞言頓時挑一挑眉,呵呵輕笑兩聲:「若我沒有看錯的話。雁子樓上,殿下與戴黎爾小姐對飲數輪,相談亦是甚歡。」

    風司琪微窘:「司琪無能,酒令幾次都被贏過,讓太傅見笑了。」頓一頓,「但是當真不曾想到,一個草原女子竟有那般才華急智。雖然只是遊戲娛樂,沒什麼臉面之說。現在想起來。確是司琪輕狂托大。」

    「幾道酒令遊戲而已,殿下也無須介意。」見他聞言低下眉眼,臉上依然頗有沮喪之色。想到之前那紅衣少女在雁子樓上與風司琪鬥智鬥氣地俏語嬌容,青梵不由微微勾起嘴角。

    夜晚在渚南城中最大酒樓會合,這是自己與風司冥脫離大隊之時做地約定。自己本意,是與風司冥先一步到達渚南,探看城池觀查馬市,也不排除借參與賽鷹地機會製造北洛聲威。不想方行不久便即遇到紅衣少女,將原本計劃全部改動:追逐賭賽,還包下雁子樓中酒水——雖然戴黎爾被幾句曖昧言語「嚇」走,無意間逃了她那一半酒錢,但自日間相遇起,幾番比試爭鬥之下,少女態度早由驕傲轉為親近。加之性情直爽無拘,便是對上後到酒樓的風司琪一行,言語談笑之間也沒有尋常女子對初識之人的矜持。風司琪有意探查她底細,藉著酒令套話,卻不知她性既好勝,急智之下,雖然未必十分熟悉酒令,卻屢屢在最後壓韻翻轉,一杯杯罰酒,竟是都敬了風司琪自己。

    青梵再次微微笑一笑,伸手取過茶盞喝了一口,重新抬眼看向風司琪。見他臉色終於平復,又沉默片刻,青梵才淡淡開口:「不過,雖然都是青麥酒,雁子樓上作為商品貨賣的,滋味總是與多馬自釀的不同。究其原因,還是風土有異。北洛的柴緹草原,有雁碭川的廣袤開闊,到底沒有王旗駐蹕地雍容繁華。東炎女子地位遠比他國尊崇,心志自然也與他人不同。僅僅以虛偽矯飾之言,只怕是入不得這些驕傲女子的雙眼。」

    風司琪沉默片刻隨後呵呵輕笑起來:「女子的心思果然最難捉摸——難得我有意學一學上方駙馬風流瀟灑,不想第一回便出師不利。不過總算不在國境之內,回到承安京也不至於抬不起頭來……」

    「承安京裡冠蓋如雲,風流瀟灑,實在不缺殿下一個。」青梵忍不住微微笑道,「上方無忌也多有無奈。況且在青梵看來,較之駙馬殿下尚技高一籌,何必學他?」

    佯懶隨意的雙眼陡然閃過一道精光,風司琪頓時拊掌大笑:「能得柳太傅如此評價,風司琪知足矣!」見青梵抿唇微笑以示默認,風司琪神態越發輕鬆愉悅。伸手取過桌上的酒壺為他杯中斟滿茶水,風司琪一邊輕笑道:「到底自那日被父皇還有太傅逼上朝堂,到現在不過短短三個月。不知深淺,凡事戰戰兢兢,自然是要如太傅講的那位女子一樣,挑些大家都道不錯的榜樣學著舉止言笑,也做好了被人嘲笑的準備。不吃一塹不長一智,風司琪雖然是北洛最不成器地皇子,時時讓人如今日這般蠢笨模樣,但只要到了大事上不叫別人小看了我北洛,也就不枉費了父皇還有太傅一番教導信任。」

    「殿下能這般想,便是北洛之福。」

    「果然是柳太傅:若放在旁人,聽到我這話,只怕都安慰不及了。」風司琪嘻嘻笑一笑,突然臉色微黯,語聲也跟著一轉。「只是。雖然話可以說得漂亮,

    被個女子佔足了上風,而且還是個東炎草原上地女子底不是什麼滋味……或者,我其實該學九皇弟,守足了食不言寢不語地規矩,省得招惹生事留人話柄?吃飯就是吃飯,喝酒只管喝酒——在草原這種只要有好酒量。誰也不會小看了你的地方。果然只有像九皇弟這樣。才是最無事最安穩地。」

    幽深黑眸有光華緩緩流過,沉默片刻,青梵才微微揚起嘴角:「各人有各人的性情行事。審時度勢原是必要,術非專精,自然更加謹慎一些。但說到沉默安穩,青梵從不以『萬言萬當,不如一默』為處事圭。靖王自然也不會如此。」

    風司琪無聲笑一笑,隨即轉開目光:「不過,九皇弟今天已經和戴黎爾小姐比賽了幾場,晚上被放過也沒什麼奇怪。他又跟以前那樣,當著人多就冷著一張臉悶聲不響,小女孩兒勁頭過去自然就快。當初在霓裳閣裡磨了那些天,他這脾氣也該轉轉了,怎麼還這麼……或者。他就纏上一個鍾無射。其他什麼都沒有?」

    「池王殿下。」輕咳一聲,「有些事情,不是我們該議論的。也不是需要議論的。」

    「玩笑,玩笑而已,太傅不必當真。」看青梵表情漸緩,風司琪這才輕聲道:「只不過覺得他心裡總裝著太重的事情,又要緊得片刻也放不下來,把多少輕狂任性的好年華都給白白辜負掉了。太傅說各人有各人地性情行事,我跟他自然大不相同,只是人地本性總是需要有些什麼發洩,所以知道他也愛往霓裳閣跑,才算為風司冥也算個真正地人而鬆一口氣;後來澹寧宮裡出力幫他,也有小半是為了這個。當然,更多還是順著父皇心意這水,藉著幫風司冥,推一推朝廷這條大船,所以他那個時候領不領情的也就沒什麼關係了——再說他也確實領了情:像這回出使,一路上對我態度就足夠親熱。」

    見青梵黑眸微抬,像是覺「親熱」兩字有些不妥,風司琪笑著聳一聳肩,隨即將身體靠上身側窗台,偏頭枕住窗欞。「當然是親熱:我們兄弟從來就沒什麼跟他親近,就連老三,那時也沒對他真好過……想想他戰場上、傳說裡的聲名,再看看眼下的溫和乖順,還不夠讓人受寵若驚的嗎?太傅是與他從小一起的,覺不出什麼。但在司琪這裡,見他這般待我,可總是免不了驚惶惶的痛啊。」

    凝視一手按住胸口地風司琪,青梵淡淡歎一口氣:「有兄長如此,是靖王的福分。五殿下既然有意修好兄弟,此次東炎一行正是最好時機——或者,此刻便是一個機會。」

    風司琪聞言一怔,抬眼定定望向青梵,見他凝視自己的一雙幽黑雙眸中光華隱隱而動,神情鄭重而平和。沉默半晌,風司琪才轉過目光,深深歎息一聲,隨即重新對上青梵雙眼:「太傅,父皇曾說,知子莫若父,於冥王,朕自歎不及人。九皇弟心尊而性傲,凡事又謹慎深沉,擎雲宮中向來只有太傅知他最深。這些時日他與我雖然相處親近,但到底不敢觸問他心事。今夜太傅既然早已知道他在下面做發洩之舉,並有意開解,倒是司琪耽擱了太傅時辰。」說著站直了身,隨後躬身行禮,「請太傅恕罪。」

    「殿下,多禮了。」青梵微微笑一笑,卻依然穩坐,不著急起身,也不動作示意風司琪免禮起身。風司琪微微一怔:「太傅,還有訓示?」

    「訓示說不上……不過,柳青梵此刻,確有一事要說。」

    青梵語聲平和從容,卻是藏書殿中聽慣了,講述、評議到緊要關鍵之處的語氣語調。風司琪心中不由一凜:「請太傅說明。」

    「殿下需知,天心不可測,也不可道明。」見風司琪聞言身子微微一顫隨即立得穩穩,青梵心中暗暗點一點頭,「人固有私心。天家無私,所以心照不宣而有君臣默契。凡事能夠明言,定是必需言明,而這些言語將昭示群臣、百姓,乃至著入史冊汗青。旁無六耳的私密場合,任何話語都只能存在心中;就算被授意要將這些言語傳到特定人的耳裡,也不該原話引用而洩露天心至真一面。殿下剛剛入朝,聖眷方隆,當著任何朝臣官員一言一行都更需小心謹慎,才不至成今後之累。」

    「是!」

    「池王殿下,你多年深藏只為一朝作為。青梵,望你能更善用一身才華。」

    風司琪再行一禮:「是,多謝太傅指點提攜。」頓一頓,聽得窗外樓下傳來的細微聲響漸漸變大,頓時望向青梵,「太傅?」

    「不必擔心——雖亂,出手並不失分寸。」見風司琪臉上神情一安,青梵微微一笑隨即站起身來。「不過,這劍……確實也磨得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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