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影,這一路車馬商隊似乎漸漸多起來了。是離渚南城不遠了吧?」
向為自己一行讓開道路的商隊首領舉一舉馬鞭表示感謝,青梵隨即轉向緊跟身側的影衛說道。
「回主上,過了前方小丘,再三十五里便是渚南王旗。」雲照影急忙在馬上欠一欠身,同時恭恭敬敬答道。
見他按著草原人的習慣一手按住肩膀行禮答話,青梵不由微微笑起來:果然是自己千挑萬選出的影衛,從服飾到禮儀動作,在誰看來都不會對東炎巨商的身份有任何懷疑。雲照影穿著的是東炎男子最常見的服飾「塔姆袈」:飾著紅白條紋的明黃色織錦長袍,緊緊帖服的領口和腕袖飾了厚厚的黑貂。腳下犀牛皮的長筒馬靴上製作精工的馬刺閃閃發亮,與那匹身長體壯的黃驃駿馬油光水滑的皮毛恰成輝映。而肩頭一塊銀護肩上鑲嵌的虎爪,以及皮帽後墜下的長長狐尾,強勁幹練中透露出一股彪悍之氣,正是草原遊牧民族的特有風貌。只有腰間綴滿寶石和青玉的五彩纏腰,還有胸前垂下的兩掛用狼牙、骨珠、紅綠珊瑚球串成的銀鏈,才在勇武氣勢之外顯露出幾分巨商理所固有的奢華富貴——雖然這份富貴,就算在商賈往來頻繁、車馬眾多的雁碭川草原上,也不多見。
只是,明明是這樣一副人上之人的裝束,卻當著眾人對自己執禮如儀恭謹萬分,毫不在意車隊中他人見此情景會作何感想……看一眼身邊另一側的月寫影。見他低眉垂目不聲不響,嘴角卻是微微揚起,青梵忍不住又是暗歎一口氣——
自己四名貼身影衛,月寫影沉穩寧靜,柳殘影狂放不羈,花弄影使性愛嬌,獨有雲照影既學醫藥之理又通商貿之事,手段為人較另三人圓通靈活。因此當年才令他負責影閣之下所有商業運作——雖然名為貼身影衛。但除去月寫影。其他三人均是負了使命在外;而三人之中,又只有花弄影在承安霓裳閣能夠不時與自己相見。雲照影總攬「靈台」事務,這兩年更領會了自己意圖,著意在東炎經營;此次出使,自然命他一路接應。今日一見,果然事無鉅細,安排得悉心周到。唯獨他時刻守著主僕之分。言詞舉止無不極盡小心恭敬,與那一身豪爽開闊地衣飾、更與那張早已顯出英偉雄壯之氣的面龐殊不相符。
自己如何不清楚,雲照影是將超出尋常的恭謹,作為他身當貼身影衛卻長久不在主上身旁的補償。月寫影身為閣主,素來周密穩妥,明知縱使商隊隨行皆是從靈台精心挑選也當處處謹慎不留半點可趁之隙,此刻卻也本著同為影衛之心,對雲照影的言行保持幾乎稱得上「縱容」的沉默。
到底是自幼相處情比手足……雲照影素來精細。又有寫影再度審核。想來能夠跟在身邊的這些人也不會不曉事。雖然見到自己主子如此恭順情態的第一眼,還有不少抑制不住臉上流露驚愕懷疑之色,但行過數里之後眾人心緒便重歸平靜恢復如常。再者一路行來遇到東來西往地商隊。雲照影也能及時調整了神態氣度,不使隊中領導者地異樣而引人注意。因此這一路行來,雖然兩次碰上熟悉到需要雲照影親自招呼寒暄地大型商隊,卻是連形容出眾、坐騎神駿,又一身鮮明北洛服飾的風司冥,都沒有引起更多並不必要的關注。
但,越靠近渚南,沿途商隊人馬越見增多。在加上王旗大邑能供歇腳過夜,便是再目標明確、風塵僕僕的旅人,到此也自然而然放鬆了緊張趕路的心思從容緩行。想要不吸引他人視線,只怕再不會如之前一般那麼簡單。
「公子,渚南在即,是否令九少爺換了袍服?」
一絲低低詢問送入耳中,微微抬頭,只見月寫影目光平靜凝視自己,青梵揚一揚嘴角,隨即轉頭看向商隊前方。只見年輕親王縱馬揚鞭,直如一陣旋風頃刻間便轉到眼前。青梵淡淡笑一笑:「平日入鄉自當隨俗,不過今日……眼前這樣便好。」
話音方落,風司冥已經策馬挨到青梵身邊。青梵嘴角微揚,伸手拍一拍絕塵脖頸。黑色駿馬甩一甩油滑馬鬃,隨即轉頭將嘴湊到他手上,迅速舔掉青梵手心裡備著的糖塊。心滿意足打一聲響鼻,又在青梵座下玉花脖頸上蹭一蹭,這才安分跟在旁邊徐步緩行。
雖然駿馬良駒必知人性,何況絕塵原本就是青梵所贈,但此刻見素性倨傲、除自己凡事不假他人手的愛馬乖順如此,風司冥還是忍不住微微側目。見他目光,青梵心下一怔但隨即瞭然,頓時不由又是莞爾。
「太……兄長,再賽一程如何?」
青梵聞言挑眉,一雙沉靜黑眸看向那張額角兀自微微帶汗地俊美面龐:「雖說天高地廣草肥原闊,是好時機。但……也無須將縱情之興全聚於此一時吧?」
「是,司冥知道過猶不及,不該任一時情、恣一時意。」風司冥極快地接口,語聲中透出抑制不住的激動。「但,放馬在這雁碭川上的感覺,確實與奚山校場規規整整的馳道不同!」
「山林草原,自然不同。」聽風司冥言語,又見直視自己的年輕人眼中火焰般跳躍著的神采,柳青梵沉靜黑眸深處頓時閃過一道異常銳利的光彩。但光芒閃現一下隨即隱匿。淡淡他回答一句,青梵抬眼看向前方草色青青的小丘,稍稍沉吟然後才開口問道:「看得見渚南了?」
「是。草原地勢平坦,此處猶為開闊,在小丘上能清清楚楚看見渚水一帶蜿蜒,北樹白帳無數。南築鞏固城池。並著遠方草原散落地馬羊畜群,真是一派富足景象。」風司冥微微笑著,語聲之中透露出極其真誠地愉悅。「城門車馬絡繹不絕,人群熙熙攘攘,集市觸目繁華——早就聽說『四通八達,東方不夜』的盛名,草原第一大部族王旗所在,果然名不虛傳。」
聽風司冥說到「四通八達。東方不夜」幾個字。青梵靜靜笑一笑。低垂下眉眼:「東
第一大城,如何會有虛名?」
「自古的『四戰之地』,若是僅有一個虛名,那便枉費太傅與我親走這一遭了。」風司冥低低笑一聲,隨即轉過目光,直視在「四戰之地」四個字入耳之際便抬頭凝視自己地柳青梵。「歷來兵家之必爭,早晚要在這裡與御華焰爭一場……司冥沒有說錯吧。太傅?」
凝視那雙意志堅剛的黑眸片刻,青梵揚起嘴角,緩緩點一點頭。
這一路上風司冥縱馬來回,反覆奔馳,更屢屢開口邀人比賽決勝,絕不是少年乍見開闊氣象而導致興奮的不能稍抑——赫赫冥王,少年便爭戰沙場,初見壯麗草原的驚歎不過一時。以他眼識所至。天下又有何等景致能得他興趣長久至此?少年壯志,能見的又豈止眼前單單一片草原風光?
所謂「四戰之地」,四面平坦無險可守而極易遭受攻擊。是兵家必爭之要衝。渚南立足開闊四面通達,身側僅有一條清淺渚水蜿蜒,若以百萬甲兵推行,必為野戰決勝之場。因此惟有遊牧為生地草原部族,兵強馬壯能走善襲,方能在此樹立王旗築建城池以為軍事根基。風司冥深通兵法,如何不知此間厲害?此刻不住口地盛讚渚南地繁榮景致,語氣中透露出分明地自信篤定,顯然是想通了心中多日困擾之事中最為關鍵的一節,才有了這一刻由衷愉悅的飛揚神采。
——作為東炎第一大部族、備受御華王族信賴與倚仗的班都爾部的王旗所在,自御華焰登基後便未見真正戰火的渚南,因為班都爾部的日趨強大與北方邊境地總體安寧,二十年時間方始建成眼前富庶繁華天下聞名的不夜之城。一旦兵戈殺伐起,然而不論有多少豐裕的府庫儲備,人馬調運又是何其的便利,對於這建立在兵甲必爭的四戰之地上的一切繁榮,真正受到利弊權衡煎熬的,只怕還是坐在兕寧皇城最高之人更多一些。
毀壞永遠比建設容易……在心中輕輕歎一口氣,青梵靜靜迎上風司冥的目光。「未來自然有未來之事,但這一次,我們到底是為了行禮道賀來地。」
「司冥明白。所以,更為此行所見東炎一切繁榮景象感歎鴻逵帝雄才大略,治國有方。」風司冥微微笑道。隨即略略一頓,眼底隱隱閃過異樣精光。「這一趟向東之行,想來與當年太傅西去路上所見,大為不同。」
「見微知著,窺一斑可知全豹,巡天熾火之炎……原不比神子無奈垂淚。」雖然極其細微,但青梵如何聽不出深藏地敵愾之意?目光瞥過年輕親王座下駿馬,頭腦中瞬間閃過當日奚山獵場,以超凡心志馴服那匹色如烈火更性如烈火的駿馬的男子英姿,青梵嘴角不由揚起一抹清淺笑意,口中卻是說得平淡從容。「西陵溫雅,東炎彪悍。當年太寧會盟,劭洛凱、羅倫秀民等西陵文武無一不是俊秀文雅,更不用說上方無忌地風流瀟灑詩文卓絕。而今日江樞雖然恭謹細緻處處周到,言辭應對之間可是時刻不忘檢查自身,好掩去過於外露的威懾之意。觀其僕能曉其主,國君為士民模範,單是一點便可見出兩國不同。不過,地域遠隔水土殊異,國風民俗間的天差地遠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倒也沒什麼可驚訝不解的。」
「是,司冥受教了。」
見風司冥低垂了眉眼,臉上顯出沉思之色,青梵微微笑一笑:「既然受教……天色正好,可有力氣再賽一場?」
風司冥聞言頓時綻出笑容:「司冥遵命!」隨即舉目四望,突見西南方向有人馬影像移動。他目光清明,片刻辨清了隊伍前方繫了三條牛尾的東炎商隊標誌的大旗。見那隊伍行動方向也似往渚南而去,風司冥嘴角頓時上揚,馬鞭遙指,目光灼灼斜視青梵:「以那商隊大旗為準,先過者為勝,如何?」
「很好。」青梵微微一笑,隨即向身邊月寫影點一點頭。月寫影會意,摸出一枚鐵蟬哨捏在指尖。
風司冥座下「絕塵」早已感覺到氣氛變化,此刻更是打了兩個響鼻,興奮得一隻前蹄不住在原地敲踏。瞥一眼與背上騎手一般沉靜從容的玉花驄,風司冥不由心中微微歎息,同時好笑地伸手拍一拍愛馬。
青梵幽深黑眸中光華一閃。
月寫影手中鐵蟬哨瞬間彈上天空。
風司冥急忙催馬,卻還是慢了一步。那玉花驄發力原本極速,何況這一次青梵更是佔住先機。頃刻之間,兩人兩騎竟是拉開極遠距離。
風司冥年紀雖輕,但自幼經事既多,心性遠勝年齡沉穩;更兼多年戰場腥風血雨,好強爭勝卻並不魯莽。明知劣勢,初時一瞬慌張既去,頭腦頓時恢復冷靜。望一望前方那道遙遙直去的青色背影,風司冥隨即看向壯麗開闊的草原。目光在風過如浪的長草上掃過,年輕親王微笑一閃,足下微微加力,卻是引著「絕塵」偏開了徑奔商隊大旗的直線。
以兩人坐騎不分軒輊的優良,後發先至幾乎沒有可能。但草原雖然看起來一馬平川毫無阻礙,地勢卻絕非毫無起伏變化。馬匹在地勢變化處速度身姿的自然調整,平日看起來並無特別,但在爭勝的此刻便是自己唯一的機會——有之前幾番奔馳,風司冥純熟之極地指揮愛馬循著最圓暢的路線,快速從後追趕上去。
五十步、三十步、二十步……
聽得腦後風響,青梵嘴角勾起淡淡笑意。
並駕齊驅!
風司冥已聽不見耳邊風聲呼嘯,目光只死死盯住前方十丈之遙的大旗。
十步、五步……衝過去了!
巨大的喜悅溢滿心中,甚至比戰場大勝更為激動振奮,風司冥住馬回頭,正要向身後青梵大喊,耳邊卻猛覺一陣勁風襲來,同時一個女子清脆響亮的聲音響起——
「是哪個死不要命的,驚了我的馬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