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師傳奇 卷四: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十五章 漫瀉天光無覓處(中)
    皇后正宮緩緩退出,抬手揮退了鳳儀宮的太監首領安甫一轉身,便見和蘇靜靜站在階前。

    見風司冥略略一怔之後立刻顯出若有所悟的了然神色,和蘇微微笑一笑,隨即欠身行禮道:「靖王殿下,皇上在澹寧宮等您。」

    風司冥眼中光彩閃動,頷首說道:「有勞和總管了。」抬手示意他領路先行。

    眼前紅色一動,和蘇目光在風司冥手腕上掃過,一貫平穩從容的面容表情竟透露出微微的驚訝。風司冥頓時驚覺,順著他目光看向自己手腕——只見兩串同樣紅亮瑩潤的珊瑚珠鏈相映生輝,襯著腕上膚色在日光下格外鮮艷奪目。沉默片刻,風司冥這才淡淡說道:「是方才皇后賜下的。」頓一頓又道,「皇后旨意,將珠鏈帶給靖王妃。」

    和蘇點一點頭:身為內廷總管,他怎麼會不認得這是何物?北洛皇室對海中珍寶極是喜愛,珍珠、瑪瑙、車琚、寶貝之類皆是沿海諸郡縣慣例的貢物。其中尤以珊瑚為皇室中人最愛,而正紅色的珊瑚飾物更是僅有天子帝后才能享有、使用的物品。風司冥手上兩串紅色珊瑚珠鏈原是進貢的一對飾物,胤軒帝與徐皇后見之心喜,各取一件,每日佩戴不離身邊,可見喜愛之深。當日在御花園中胤軒帝解下腕上珠鏈賜予風司冥並親手為其佩戴腕上,如此舉動內中含意令長久侍奉在他身邊的自己都有些不解地顫慄。此刻見到風司冥手上又多了皇后徐韻芳所有的一串珠鏈,更說是皇后賜予靖王妃秋原佩蘭之物。想到此刻鳳儀宮中聚集的幾位貴妃皇子,和蘇心下不由微微感歎,下意識地抬眼側目看向身邊的年輕親王。

    風司冥卻是一如常日的面容沉靜,表情不顯任何波瀾;只是微微舒展一下手臂,讓落下的袍袖輕輕覆住手腕。年輕親王行進間的身體在擎雲宮中多年禮儀教導下保持著自然的挺拔,縱使腳步略急也不失沉穩之氣;皇子正裝袍服週身佩戴地鈴琅飾物在輕盈穩定地動作下寂然無聲,只有腕上珠鏈會隨著手臂自然擺動而發出極其輕微地聲響。

    習慣了腕上環有飾物,此刻多加一條珠鏈似乎也不會感覺到更多份量——風司冥靜靜垂下眉眼。感覺著珠鏈隨著步伐行動在腕上碰擊震盪發出的輕響。頭腦中卻緩緩浮現起方才鳳儀宮中皇后將珠鏈扣到自己腕上時候眾人的面容神態來。

    鳳儀宮是皇后正宮。皇后徐韻芳雖然素性賢淑溫和。但既是胤軒帝元配正妻,又深受風胥然愛重信任,多年來執掌後宮權威極重。她性雖合群但不喜過分熱鬧,胤軒十三年宮變之後更是在宮中長日安居不動,後宮妃嬪女官、朝廷官眷命婦除卻年節大事和每旬一次的覲見平時甚至不敢輕易踏上鳳儀宮大門。但這次誠郡王遇險,風司廷是她摯愛親子,母子親情天性牽動。竟鸞駕出宮親到誠郡王府探視兒婦皇孫。擎雲宮中各人耳目無數,今日良貴妃、瑩貴妃不約而同到鳳儀宮朝拜。徐皇后依禮接待,三個女人閒話家常,或歎息或微笑或憂鬱或安撫,鳳儀宮素日安寧肅靜一時皆盡打破。而等自己與風司寧、風司磊三人一同進入,鳳儀宮的熱鬧程度幾乎不下於新年後宮各處相互拜年問候的景況——

    雖然長幼有序,但名位尊卑卻與年齡無關。風司冥是胤軒帝所封靖寧親王,一等信勇公爵位在宗親之中僅次於帝后。地位遠高於後宮妃嬪貴人。因此見風司冥向徐皇后行過禮後按徐韻芳示意在她右手邊坐下。見三人到來便急忙起身離座的良貴妃、瑩貴妃各依禮節到風司冥面前向他行禮問安。禮畢之後兩人並不歸座,卻是垂手立在一邊;而風司寧、風司磊分別向皇后、生母、庶母行過禮後,也各自跟隨母親侍立。

    一坐一站。頓時顯出高下——瞥一眼垂手立在瑩貴妃身後地風司磊深沉幽暗的眼光,風司冥靜靜低下頭。徐韻芳卻似一時忘記開口賜座,只是含笑向風司冥說話,問遍了靖王府上下寒暖這才道:「司冥一向公務繁忙,平日少到鳳儀宮走動……這次可是佩蘭有什麼話要司冥帶給母親我麼?」

    風司冥急忙起身告罪行禮:「母后這麼說卻是責怪兒臣了……但兒臣此來卻是有要事告訴母后:潼郡傳來的消息,三皇兄——平安脫險了!」

    徐韻芳原本臉上含笑,聞言笑容頓時凝住。一雙眼睛緩緩瞪大,身子微微前傾,伸手抓向風司冥,手指卻抑制不住一陣陣顫抖。「司冥……司冥你,你說的是真的?」一手扣住跪伏身前的風司冥肩頭,徐韻芳雙唇都在哆嗦,「你三皇兄真的得救了?沒事了?!他很快就會回來了,是不是?」

    「是的,皇后陛下。誠郡王已經脫險,現在潼郡府衙,即日便可啟程回京了!」風司

    扶住神情激動地徐韻芳,用極緩慢但是極穩定地語聲臣方才將這個消息稟報了皇上,父皇特地命兒臣將此佳音帶給母后。三皇兄吉人天相,一切平安。」

    徐韻芳跌回座上,左手按住胸口,臉上又悲又喜表情變幻不定。風司冥知她之前不但需在眾人面前強忍心憂,還要以平和鎮定神態安撫胤軒帝與誠郡王妃等人,此刻乍聞好音心中顧忌盡去,驟然鬆懈之下根本無力控制心緒表情,先前的憂恐悲傷一時盡數流露,之後才緩緩露出喜容來。見她抬手拭去眼角淚珠,嘴角卻是抑制不住揚起,眉眼間欣喜盈盈地凝視著自己,風司冥心中不由自主突地一暖。但隨即低垂眼簾,將依然扶住的她地右手輕輕推到座椅扶手上,輕聲喊一句:「母后。」

    被他一聲驚回心神。徐韻芳猛然從風司冥面上轉開視線,這才發覺良貴妃、瑩貴妃及兩位皇子一起跪在自己身前,口中一齊說著「恭喜」。目光不易覺察地微微一沉,瞥一眼垂手侍立一旁的風司冥,徐韻芳定一定神,這才緩緩露出雍容大度的溫和笑容:「兩位妹妹起來吧……司寧司磊,快快扶你們母妃起來。」見兩人扶起各自母親,徐韻芳頓一頓向兩位妃子笑道。「實在是大喜的事情。我這個做娘的竟是當著孩子失態。讓妹妹們見笑了。」

    其實徐韻芳素性冷靜沉著,少有失態失儀,如此情緒波動確是宮內少見。但良貴妃、瑩貴妃兩人原本便是為安慰皇后而來,聽她這麼說自然急急陪笑分說。風司寧、風司磊也跟著附和,又誇讚風司廷兩句,說他不畏艱險以百姓為重、為朝廷君父分憂解愁。徐韻芳聞言頓時心喜,轉頭向風司冥笑道:「司廷平安的消息令你帶來。皇上倒是有心。」

    知道徐韻芳是指明的是胤軒帝照顧母子親情天性,縱然事務繁忙不能親來告知,也讓親生皇子、一母同胞轉達消息,風司冥微微一笑剛要答話,一邊風司磊卻是搶先開口:「母后娘娘有所不知,父皇令九皇弟前來可不是為了其他——那在危難中不顧危險努力尋找、最終及時救助到三皇兄的侍衛,可是由九皇弟一力推薦給三皇兄地呢!」

    驚訝地「哦」了一聲,徐韻芳轉向風司冥:「原來是這樣。司冥?」不等他回答便點一點頭。徐韻芳深深感歎道:「從戰場上出來地果然不同普通侍從,是真地會把命跟主子繫在一起的勇士呢!可該好好獎勵——司磊,你管著禮部。這次可得給那孩子好好嘉獎宣揚一番!」

    「方纔澹寧宮父皇已經頗多嘉獎了。」風司冥微微笑一笑,「郝噲是將人所的三等侍衛,父皇有意提拔他到御前伺候,正是一番成就的心意。」

    「已經在將人所?將人所與御人寮同在皇城禁軍治下,主掌的幾個果然都是有見識的。」徐韻芳聞言一怔,隨即露出笑臉,「都說『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這郝噲忠心救助了主子,單是這一條就該好好嘉獎照拂。」

    風司冥微笑附和,眼角餘光掃到風司磊神情,心中忍不住暗暗好笑:風司磊本意是要逗引徐韻芳詢問好提及郝噲「靖王府侍衛」的身份,從他進階過度迅速地事情引起她驚覺從而挑撥自己與她的關係。但此刻被徐皇后這麼一說,發現賢士、推薦人才的功勞倒落在了禁衛軍長官的身上。掌管皇城禁衛軍的風司文也是徐韻芳親生,雖然一身武人脾氣,粗魯急躁從不被視為太子人選,但嫡長皇子的這一重身份卻是比鐵更堅硬、比磐石更不可動搖的事實。

    風司磊顯然沒有料到徐韻芳一句話竟然轉到這裡,陪笑兩聲,瞪著風司冥的目光直比刀劍鋒利。定一定神,風司磊輕笑道:「這郝噲確是個人才,一年時間從御人寮最末等地候補侍從到了將人所三等侍衛,從九品末等到從五品,一年抬了三品升了七級。這既是人才難得,九皇弟與禁衛軍各部長官慧眼識才,更是我北洛選賢任能制度完備,才能使國之英才盡心為朝廷效力哪。」

    徐韻芳淡淡看風司磊一眼,臉上神色不動腦中卻是急速思索。北洛官制「九品十八級」,以正品從品各九等列朝,等級之下階層分明:在京文臣最低從六品方有資格入朝,從五品以下武官除非常事不能面聖。京中雖是「晉階寶地」,但也是是非之地、紛爭漩渦。而御人寮則是宗親府衙所屬侍衛地訓練、管理機構,素有「磨得順、翻得快、升得高、落得狠、死得昏」之名,是武人入朝最渴望也最恐懼的處所。只因入到此處得末等侍從一旦完成基本訓練便將派往各處宗親府衙充任侍衛,若是派到實職實權的宗親權貴府上晉級竄升自然極快;但官場風波險惡,越是高位宗親行為處事越容易犯禁,一旦有所動盪這些多

    草野地純粹武人往往首當其衝淪為犧牲。而要從御侍衛的將人所艱難無比,便是立有大功也未必能夠合乎將人所嚴苛地選材規範。風司磊短短兩句話點出經歷。句句似有所指,而所指的鋒芒方向,顯然正是站在自己身邊一身暗色皇子袍服的年輕親王。

    「司磊這話深得我心。皇上每日勤政,兢兢業業,便是為了使國家興盛百姓安康,天下人才能夠為朝廷效力。你們兄弟協理各部,是為朝廷辦事也是為你們父王分憂,須得各各盡心用命。方全了父子君臣之情。」見風司寧、風司磊、風司冥三人一齊起身跪拜行禮。徐韻芳微笑著點一點頭。隨即抬手招風司冥到自己近前。「方纔司磊說,救了你三皇兄的侍從叫……郝噲的,是你從御人寮選用提拔到將人所,這次又推薦給你皇兄隨行的?這件事情做得很好,母后心中十分歡喜。」

    風司冥微微欠身:「這是兒臣本職,母后褒獎……司冥不勝惶恐欣喜。」

    「這些日司廷不在朝中,司磊又有病弱。司寧……」看一眼聞聲叩首的風司寧,徐韻芳輕輕歎一口氣:風司寧原是協理工部事務,此次水患工部責任首當其衝,風司寧平日只是考校人事學習章程,工程實事並非他一個守在京城、不通實務的皇子能夠處決。但職司所在不容逃脫,早在大雨持續十日、水災憂患初成之時風司寧便在胤軒帝責問之下上繳了職權,專心在府中「悔過」。但見他此刻臉上沉默自責地表情,徐韻芳溫言道:「工部那些事情須得專家裡手。以後能到實地去看那是最好。誠郡王之事原有意外成分。司寧無須自責至此。」

    「母后寬大,司寧不勝惶恐。」風司寧說著又叩一個頭。他地生母良貴妃也起身行禮:「司寧無能,讓娘娘遭受憂煩。都是臣妾地罪過。」

    徐韻芳微微笑一笑:「話不是這麼說……雖說母子至親,但司寧司磊也都是我親手教養的孩兒,哪有為一個孩子責備另一個的道理?」一邊說著一邊向急急行禮的瑩貴妃頷首示意她回到座位,這才重新轉向風司冥。「只是這一次諸事紛亂,我雖不問朝政,聽各人所言確實是司冥助了皇上最多。加上侍衛的事情,誠郡王能夠平安回來司冥功不可沒。朝廷之事你父皇自有獎賞,母后也沒什麼可以給你的,只有這掛珠子是我平日心愛,便給了你算是母后的一點心意……」

    徐韻芳說著脫下腕上紅色珠鏈,一邊拉過風司冥左手便要替他戴上,卻見皎白手腕上一道奪目艷紅,一串與自己手中一模一樣地珊瑚珠鏈赫然在目。

    北海郡進貢的一對正紅珊瑚珠鏈為帝后喜愛,分取其一佩戴身上,此事擎雲宮上下無人不知。而風司冥素來不喜掛佩之物,除卻皇子正裝袍服平日不用掛飾,仿照戎裝式樣不礙行動的暗色朝服總在袖口紮緊,胤軒帝賜下隨身珠鏈之事旁人竟是幾乎無所知曉。此刻見他腕上珠鏈瑩潤儼然,再聯繫前日胤軒帝不依規矩將他帶入祈年殿的舉動,眾人頓時心潮起伏激盪,鳳儀宮中空氣一時都凝滯不流。

    「啊,原來你父皇已經有所賞賜了。」打破充滿壓抑的沉寂,徐韻芳輕笑起來,「這樣一來倒是好了……這幾日誠郡王府都虧了佩蘭,照顧吉昌還有亦璋亦琪亦琛他們幾個,我正想不出怎麼心疼那孩子呢!司冥便將這珠子帶給佩蘭,你們兩個孩子正好湊了一對。」說著抿嘴笑一笑,臉上竟是有些微微的紅,「人說正紅珊瑚珠子是連著夫妻兩個的,我以前不聽這個……這一次卻是該相信了呢。」

    「那兒臣便代佩蘭謝過母后了。」風司冥大大方方行禮,任徐韻芳拉過左手將又一串珠鏈扣上。

    扣上金絲扣環,徐皇后又端詳珠鏈片刻,這才抬頭輕聲笑道:「這些日你們兩個辛苦了,去通報過誠郡王府便接佩蘭回家吧……政務雖然要緊,但夫妻相處也是重要的。一個晚上地事情,有你寧平軒那些屬下在想也不會出什麼問題。」

    掃一眼殿中另外四人表情顏色,風司冥明白徐韻芳言下之意,隨即微笑頷首,行禮告退。徐韻芳讓自己地總管大太監安平送他一直走出鳳儀宮門口,安平這才回轉覆命。

    而感覺到驟然鬆一口氣的風司冥,卻在回身之際看到內廷總管和蘇前來宣佈胤軒帝再次召喚的命令。

    也許自己還是更適應同身為帝王地父親相處吧……輕輕撫一撫腕上兩串珠鏈,風司冥靜靜抬起眼看向至為熟悉的宮牆殿宇。

    寧宮門口,立在胤軒帝身前語聲沉靜的青衫男子似有所覺,淡淡回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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