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師傳奇 卷四:朝天子(天下篇)-上 第十四章 琴心默默徒消魂(下)
    請殿下先在這裡坐一會兒,姑娘馬上就過來。」淡丫頭將風司冥引到當日的小院閣樓坐下,一邊拿杯子斟茶一邊笑盈盈地說道。「奴婢就在樓下伺候,殿下有事扯扯桌上的搖鈴就好。」指一指桌上斜插了一枝緋櫻的細頸白玉花瓶。

    風司冥知道這是霓裳閣獨有的設計:桌上裝飾用的花瓶底部連有搖鈴,拔出花瓶裡插著的花枝隨時守在搖鈴邊的侍從便會吩咐奴婢小廝過來伺候。那小丫頭看一看他臉上神情眼色,將茶杯擱到風司冥面前,又說道:「或者在窗口吩咐一聲,奴婢便即上來。」見風司冥微微頷首,隨即斂衣退下。

    雖然已過未時,但天空的陰霾比之前卻稍有消散。天光從敞開的雕花窗戶透入,照得玉一樣的白瓷杯子裡茶湯越發清亮。茶杯裡淡淡的白色熱氣裊裊上升,微風下輕絲飄搖顫動,糾結縈繞出變幻不定的圖案。風司冥靜靜凝視著煙霧,玉雕一樣的俊美面龐沉靜無波。

    衣裙在樓梯上掃過發出析析簌簌的聲音,從沉思驚動的風司冥微微垂下眼簾。聽到聲音在上到閣樓二層便即停止,靜靜等待片刻,風司冥這才輕輕開口道:「為什麼站在那裡,無射姑娘?」

    靖寧親王每到霓裳閣裡必然指名要自己彈曲作陪,閣中對此似乎已經習以為常。而三日前風司冥冒著大雨趕到閣中,一路闖至後院。令霓裳閣裡上上下下忙做一團,許媽媽更指定收拾起的那處閒置院落從此專門為自己居住。雖然霓裳閣出入地多是京中名流,達官貴人更有朝臣宗親,閣中也見慣了各種場面,但如此種種舉動安排還是引得上下一時議論紛紛。自己素來不喜熱鬧,除了演出排練很少與閣中旁人有更多往來;即便並非己願地成為眾人目光與議論的焦點,心中也只是平淡相待。但這位年輕親王言語行動一向溫雅有禮,唯有三日前來得突兀又走得斷然。其中意味不明的舉止令自己頗有幾分混亂。而之後花弄影的一番言語更是自己深為思慮。聽聞朝中憂患國事繁忙。一時倒是感覺微微鬆了口氣。此刻聽到許媽媽派人急急傳告,內心實在大為驚疑。一路之上心思百轉步步沉慮,回到小院閣樓看到年輕親王靜坐的挺拔背影,心中更是層層波瀾。

    聽到風司冥問話,鍾無射遲疑一下,這才慢慢走到他身邊,提起茶壺將他手中只淺淺抿了一口的杯子重新斟滿。「無射見過殿下。」習慣性地走到牆邊摘下斜掛的馬頭琵琶。突然觸起上次的事情,鍾無射動作略略頓一頓,回頭看向風司冥,卻見年輕親王正目光灼灼凝視自己。心中一驚,手不自覺地在琵琶弦上劃過,發出「錚」地一聲大響。

    「無射……」風司冥收回目光,微微低頭像是在斟酌著什麼。沉默半晌,才慢慢道:「無射姑娘會撫琴麼?」

    「是地。殿下。無射會一點。」

    「只是一點?」風司冥嘴角輕揚,微微笑一笑隨即點一點頭,「去拿琴來吧。」

    鍾無射欠身行禮道:「請殿下稍待。」轉進內廂琴房。取過一把形制輕巧地古琴來。

    一眼便可看出那是女子用地琴來,輕盈纖細的感覺就如溫婉少女般令人不敢輕易觸碰。風司冥忍不住回想起秋肅殿歸鴻閣裡的那把琴:長大而不顯臃拙的古樸形制,簡潔的焦尾端莊而不失輕盈;側身較普通古琴為高,卻因整體的宏大氣勢而與琴身渾然天成。金徽玉柱圓潤粲然,在陽光輕拂下發出瑩潤光輝,使得不帶任何多餘裝飾的清漆琴身顯得益發流暢。鳳式古琴優雅高貴地完美造型,縱使不觸其弦不聞其音其非凡之質已然可知,而一旦被善撫者觸發潛質,琴聲動於天地之間直是蕩氣迴腸……

    耳中傳來一串清雅幽靜的音符逗引回思緒,略一凝神便覺鼻息之間似有蘭花香氣浮動。風司冥抬頭看一眼低頭撫琴的鍾無射,只見一頭烏雲間攢金簪頭一朵蘭花微微震顫。風司冥垂下眼眸,靜靜道:「這首《幽蘭.石調》雖然動人,彈得也算用心。然而琴音失於清淡,有幽谷蘭韻卻不見空山深林。情境、心境亦是不符,彈到這裡……就罷了。」

    鍾無射一驚之下雙手凝在空中:被顧客指出歌曲樂技的缺失乃是藝人大忌,更何況是在這以歌舞曲樂聞名京都的霓裳閣?而靖寧親王也非普通顧客。雖然自己知道他心思原不在這些歌舞曲樂之上,平素也只不過將霓裳閣做一個可以不受打擾思慮沉吟的清閒去處。但既到閣中就是貴客,況且他確實是「聞絃歌而知雅意」的知音之人。此刻一句分明帶著遺憾、不滿的「罷了」意味著什麼,自己連想都不敢細想……

    鍾無射心頭千回百轉,風司冥卻似完全不知。凝視杯中深沉幽碧地茶水,「換一首吧。」

    「請殿下吩咐。」隨著語聲緩緩吐出心口積鬱之氣,鍾無射努力扯動嘴角露出一點微笑。慢慢抬眼看向風司冥,卻見年輕親王只是一味把玩著杯子。一張玉雕一般地俊美面孔上表情似悲、似喜、似懷憂、似追憶,彷彿透露出心緒萬千;但終歸一體,卻依然是如秋湖般的平靜。

    沉默半晌,風司冥才輕輕道:「《幽澗泉》……」

    鍾無射心中猛然一顫:與流傳大陸數百年、知琴之人幾乎必然得知的《幽蘭.碣石調》不同,《幽澗泉》傳音於世尚不過十載。短短一首琴曲貫通百般指法,擬聲摹態寫景入情,於極繁雜中見從容;極盡淒清幽淡地曲調,聲色冷峻中描繪出山林夜色的幽僻深沉。教坊琴師藝伎凡得此曲,無不以之為壓箱絕勝之寶;但真正能夠以此曲技壓四座地卻是少而有少——除卻技法本身的難度之外。此曲對琴師心境要求極高。若非胸中廣有丘壑,強撫此曲琴聲必然嘶啞難聽。霓裳閣琴師雖眾,能撫動此曲者卻也是寥寥。

    然而鍾無射卻不是為風司冥點出此曲之難而心中震顫。

    仁心聖手的道門掌教青陽真人,雖然行走人世心神卻出於世間。天災疾患過去,胤軒帝親自主持的慶功宴上一首《有所

    托回歸山林之意。其子柳青梵察其心意,以《幽澗曲之下滿座寂然,萬木秋聲。寓意抒懷於指尖。寫聲發情而造幽森境界。令青陽掌教長歎一聲「由此。是無須歸」而罷去意。青衣太傅瀟灑風流,文辭歌賦或弘麗或溫雅,獨有這一首冷峻幽森自成情致,曲中三味尤其難得。而自己深思苦練,原是為了一段明知無果的心意,此刻勢必要盡數呈現他人眼前,鍾無射一時也不禁由衷惶恐起來。

    斂一斂心神。鍾無射微微低垂下眉眼,指尖輕輕佻動,清幽琴曲頓時流瀉而出。

    卻是經柳衍改動的《有所思》。

    風司冥一怔抬頭,張一張口,話在舌上轉了兩圈,終於嚥了回去。

    有所思,所思為山林,林泉仍在。子寧不歸?

    寧靜曲調寫出林泉深深。然而琴音陡然一轉,彷彿天空疾風掠過,頓時投下一片陰影幢幢。隨即一片快撥疾奏。只聽風淒雨苦,鳥悲猿哀。及至驟雨徐收,月華重明,一脈清溪粼粼而來。溪上夜風冷冷,溪水寒意森森,山林之間儘是一片晦暗幽冥。

    雙手輕輕從弦上抬起,餘韻未歇,鍾無射清冷輕柔的聲音已然響起:「拂彼白石,彈吾素琴。幽澗愀兮流泉深,善手明徽高張清。心寂歷似千古,松颼飀兮萬尋。中見愁猿弔影而危處兮,叫秋木而長吟。」

    「客有哀時失志而聽者,淚淋浪以沾襟。乃緝商綴羽,潺湲成音。」緩緩抬起眼,見面前女子秀美面龐上無法抑制的愕然神情,風司冥微微扯一扯嘴角,隨即繼續接下去輕聲唱道:「吾但寫聲發情於妙指,殊不知此曲之古今。幽澗泉,鳴深林。」

    這是……柳青梵當日所唱地,《幽澗泉》。

    然而,「哀時失志而聽者,淚淋浪以沾襟」——心中猛然一蕩,鍾無射深深吐一口氣:「殿下……」

    「別說話……別轉開眼——看著我,看著我就好。」雙目緊緊閉起隨後睜開,凝視著面前女子地夜一般地雙眸發出星子一樣的光彩。一抹淡淡的微笑和著紅暈在悄然無知間升起,喉頭輕輕抖動兩下,年輕親王清雅俊美的面龐漸漸流露出異常溫柔的表情。

    溫柔而珍重。

    就像是對待生命中最神秘、最美妙但又最脆弱的奇跡一般的溫柔和珍重。

    鍾無射心頭大震,不自覺間一聲「殿下」已然溜出了口。

    好似露華一閃,那抹溫柔迅速消失在幽黑深邃地眼眸裡。重新帶上一貫沉靜從容的面具,年輕親王目光一動便是凜然生威。

    「今晚本王……」

    深吸一口氣,不待風司冥說完鍾無射便靜靜站起身。「殿下今晚既然另有事務,無射……不敢再留殿下。」

    風司冥聞言頓時驚訝抬頭,定定看向鍾無射,卻見女子笑容溫柔,眉眼之間盈盈萬語。驟然明白對方心意,風司冥心頭巨震,然而再次對上那雙清亮澄澈的安詳眼眸,心中只覺一陣清風柔和撫過。沉默片刻,風司冥嘴角微微揚起,歎息似的說道:「無射姑娘,你今天彈得真的很好,本王……我非常喜歡。」

    微微笑一笑,鍾無射略略後退一步欠身行禮:「雨後街道濕滑,殿下請千萬小心。」

    「雨後濕滑,姑娘也留步吧。」

    看著那道暗色身影在小院門前消失,一直含笑站在窗邊凝視風司冥背影的鍾無射終於頹然坐倒。伸手撫上案邊古琴,猛然一個用力,琴弦頓時崩斷;怔怔看著指上沁紅,早已朦朧的雙眼終於止不住落下淚來。

    無射不敢再留殿下——只有自己才知道,說出這句話需要多大的勇氣。

    一時情迷地溫柔,卻因那樣地神似幾乎被魅惑了心智。驚醒的一刻,理智瘋狂地慶幸著最終的回歸,內心卻是無法抑制地哀傷和失落——

    原來一直都在期盼著那雙眼,那個微笑。一次不經意的凝視、一個若有情若無情的回眸,在心中落下的烙印遠比自己想像得更深。

    淡淡一抹微笑,便彷彿被溫柔和甜蜜包圍。

    深深一眼凝望,就像被給予了一生全部的幸福。

    不敢貪求,從不奢望,但嚴守自持的內心,終於在一曲《幽澗泉》中失卻了素日的自製與平衡。

    相似的側影身形,一脈相承的溫雅沉靜,縱然如穿透幽谷深林的疾風般銳利冷峻,卻同樣有月華溪流的清澈澄明。唯一不同的是眼前這一雙純然沉迷於一己思緒中的眼眸,找不到那一抹終將跳脫世間的瀟灑與出塵。

    那是只能從山谷林泉深處孕育的,清、冷、幽、絕。

    樓梯上傳來輕盈但有意令人聽見的腳步,鍾無射頓時驚醒。猛然抬頭,卻見花弄影靜靜立在眼前,身後燕微雨正一步步登上樓來。

    「弄影姑娘……」

    「我聽說靖王殿下又來過了。」花弄影容色之間顯出少有的疲憊和無奈,「你沒有伺候他到院門口。」

    「是無射的過失……」一句話尚未說完,右手已經被輕輕握住。微微歎一口氣,花弄影搖一搖頭:「又傷到手了?痛得連眼淚都下來了。也許真的有那種容易令女子受傷的男人,但經過蕤賓的事情……在霓裳閣,除了自己沒有人會護著你。」凝視鍾無射雙眼,花弄影一字一句地道,「無射,搬回我的院子吧——這裡不適合你。」

    心中又是一痛,唇邊卻揚起淡淡的微笑,微微垂下眼眸,鍾無射輕而堅定地答道:「多謝姑娘安排,無射……十分歡喜。」

    拂彼白石,彈吾素琴。

    幽澗愀兮流泉深,善手明徽高張清。

    心寂歷似千古,松颼飀兮萬尋。

    中見愁猿弔影而危處兮,叫秋木而長吟。

    客有哀時失志而聽者,淚淋浪以沾襟。

    乃緝商綴羽,潺湲成音。

    吾但寫聲發情於妙指,殊不知此曲之古今。

    幽澗泉,鳴深林。

    ——李白《幽澗泉》  
本站首頁 | 玄幻小說 | 武俠小說 | 都市小說 | 言情小說 | 收藏本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