劭諶洛凱跟隨一身淡金色皇袍的胤軒帝走在通往御花園的宮道上。
北洛以明黃和正紫為尊,因此官員朝服主色靛藍,宮中大小侍從僕役服色則是極深的藏青,僅用腰帶和領口袖口的裝飾紋樣區別等級;宮女的服色雖然鮮艷,但不經允許不得出後宮,因此整個皇宮禁城都顯出一份極度的深沉莊嚴。而遵循著西陵出使他國一向的規則,劭諶洛凱身上是裝飾著白色葡萄葉花紋的深紅長袍,在以青灰素白為主色調的擎雲宮中顯得十分醒目,一路之上得到無數關注目光。
劭諶洛凱微微笑著,靜靜地聽風胥然以極其溫和平易的口吻介紹一路之上擎雲宮中景致。雖然一時實在不清楚胤軒帝勃勃興致從何而來,其中又有多少深意,他只是安靜聆聽並適時答話,心裡念頭卻早是轉過萬千。
作為使臣,他受到的無疑是國之上賓的禮遇。兩國交戰的結果比戰報更早地到達淇陟,而他也比羅倫秀民回到淇陟更早地從都城出發——不惜任何代價換取兩國的和平,這是念安帝明確無誤的旨意;只要不損及國本辱及君父,西陵已經做好應允北洛一切可能條件的準備。對蝴蝶谷會戰大敗的西陵而言,戰勝者的矜持和高傲反將是一種良好的訊號:相對實力積澱最為淺薄的北洛不會率先試圖改變三大國彼此制衡的局勢,則勢必追求從勝利中獲取戰場之外更大的利益,而這將是被持續四年的零落戰事以及大戰拖累異常的西陵得以緩衝並休養生息的唯一機會。劭諶洛凱很清楚自己北洛此行肩負的使命,只是從進入承安的第一天起,入朝、澹寧宮小覲、偏殿的兩次私談以及北洛百官聚齊的大朝,朝上廷下,胤軒帝異乎尋常的寬和有禮讓他不禁有些微微的不知所措。
出身西陵貴胄世家,自幼嫻熟官場君臣應對的劭諶洛凱當然不會由此認定胤軒帝是一位寬容平和的君主:一個初繼大位便能以鐵血手腕穩定失去重臣支柱的朝廷的皇帝,一個憑著無可轉移的意志開疆拓土、在五年時間將大陸北疆沿海徹底納入自己掌中的皇帝,一個精擅收攏民心調和百官,從容除去各種世家派系力量掣肘,進行朝廷自上而下的改革而使北洛民富國強的皇帝,其如鋼鐵般的意志絕不是自己一個使臣便可以輕易動搖的。遵循著三國曾經約定的禮節,胤軒帝的寬和有禮本身並沒有給西陵任何實質的保障。雖然出發前念安帝早已吩咐妥當,劭諶洛凱還是忍不住對胤軒帝如此禮遇的用意猜測萬端。
「兒臣拜見父皇。」
沉靜平穩的聲音帶著少年特有的清朗,剪裁精工的袍服柔和了帶著隱隱血腥與煞氣的銳利。劭諶洛凱微微有些驚訝地看著這位名震大陸的少年名將,卻在接觸到那雙幽深如夜的黑眸時猛然轉開了自己的目光。
絕異於普通朝服的水色長袍隨著從容步伐款款輕擺,柳青梵一如大陸所有關於天命者的傳言中那般笑得雲淡風輕。僅僅向胤軒帝欠一欠身,「皇帝陛下,劭諶貴使。」
劭諶洛凱連忙還禮,嘴上卻只是張一張沒有出聲。旁邊胤軒帝自然知道他是在為行禮招呼的先後躊躇,微微一笑道,「司冥,你且帶劭諶大人入席。青梵,朕有話與你說。」
聽到「大人」二字,劭諶洛凱心頭頓時一喜:胤軒帝這個稱呼承認了自己外臣的身份,第一次明確地表達了對西陵的態度。立即躬身道,「外臣遵命——謝陛下。」
「兒臣領命。」風司冥穩穩行禮,隨後挺直身子轉向劭諶洛凱,「貴使請隨我來。」
裝作沒有看到劭諶洛凱經過青梵身邊時那個極微小的動作,胤軒帝只是一徑笑吟吟地看向青梵,「司冥這孩子,確實讓人放心。」見青年微笑不語,風胥然隨即輕歎一聲,「司廷雖然精明周到,接待西陵使團的責任還是太重了,只怕免不得要多費些心思。青梵你是太傅,若見到有什麼可提點可教導的只管說,也算是為朕分憂了。」
「臣,遵命。」
「司廷的事情朕聽皇后說了幾次。朕一向知道這個孩子最懂家國一體的道理,但為人父的哪個希望兒子受委屈?朝會之前念安帝的國書你也看了,上方未神的意思很明確,聯姻和質子二者必選其一,西陵當以質子為先……看來對於這個失了勢的上方朔離最寵愛的五皇子,上方未神還是很忌憚的。」
眼神中不帶半點波瀾,青梵語聲平穩地道,「上方無忌瀟灑飄逸文采風流,雖是皇子宗親之尊,其實堪稱西陵文士領袖。而西陵又素來自命是大陸文道正宗,單看近幾次大比文試西陵士子得中的絕對數量便可知一二。念安帝以上方無忌為使團領導,也是容不得北洛有半點輕慢。至於和談後事,若果然是上方無忌留在承安以為質子,單是一個職位的處置安排就足以動搖三國局勢——這一步棋坐一望十,陛下的諸位皇子便無一人可與之爭鋒。鴻逵帝御華焰的見機收手,想來也是看到了這一點。」
風胥然頓時呵呵而笑,「御華焰和上方未神同齡,心思自然相差不多——身在高位的人原本就不同,沒有經歷過的人不明白其中的分寸緣由才是世之正理。御華焰也好,上方未神也好,哪一個不是一路大風大雨才到現在這個位置的?便是當年朕也是如此……青梵。」
見他陡然斂去笑容,青梵心中頓時一凜,臉上卻不動半點聲色,「陛下請吩咐。」
「朕希望你考慮的問題,你現在有答案了麼?」
「不得與風姓通婚,是君家子孫在北洛立身的第一條根本——臣縱然素來放肆大膽,到底顧惜性命。」
「但青梵姓柳。」
「無痕一生只承認『君』這一個姓氏。」
「柳青梵赫赫聲名,二十有三而不婚,不合北洛的體統人倫。」
「君無痕默默無聞,一生渺然如孤鴻,方是風氏的安寧太平。」
聽出最後四個字的刻意加重,風胥然頓時微微蹙起眉頭,「青梵真的這麼認為?」
青梵卻是舒展開眉眼,「相信在父親大人心中,一定也贊同無痕的見解。」
沉默片刻,胤軒帝緩緩搖頭,「柳衍必不會樂見你一生孤寂。」見青梵眸中目光陡然一黯,風胥然繼續說道,「青梵正當意氣蓬勃,原是不容易懂得飴兒弄孫之樂;但是身為師範,青梵自然很清楚見到後繼有人的歡欣。柳衍之子即是朕之子,而子女婚姻從來便是為人父母心上至關重要的大事,無論百姓白丁還是世族天家。若無痕執意要遵循舊規,朕也不好特特勉強為難;但今日大宴群芳畢至,青梵不可如往常一般隨意敷衍——這是朕的旨意,青梵明白了麼?」
後退一步,青梵躬身行了一個全禮,「臣,領旨。」
胤軒帝凝視他片刻,這才輕輕揮一揮手,淡淡道,「既然接旨……大宴,可以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