步下風司廷馬車的時候,青梵的臉色並沒有任何異樣,但林間非卻可以想像他此刻心中的不快。
雖然言語中沒有露出絲毫,但是青梵習慣在自己面前放鬆真實的神態顏色,讓林間非在風司廷提及靖王府所謂刺客之事的時候,迅速地猜想到昨夜青梵在他學士府可能的遭遇。
——都是胤軒帝親自佈置準備、時時過問的府邸,大概的心意自然相通。
對於九皇子的安排,身為臣子林間非當然不能有任何的異議,事實上在擎雲宮裡皇子年滿十二便要配上四個侍婢。九皇子風司冥已經年滿十六,其他皇子在這個年紀基本上都有在宗室玉堞上記錄姓名的姬妾,王子郡主往往也有數名。就是胤軒帝皇子當中身體最弱的二皇子風司寧,在十六歲的時候也有了兩位侍妾,而胤軒帝的大皇子風司文在十八歲成年大婚之時膝下王子都有六人。風司冥十二歲投身軍營久在戰場,軍旅之中自然不可能有侍妾婢女,更不用說孕育子嗣了。可是,但凡天家便無不重視血脈傳承,作為一國一朝的君主,胤軒帝此舉就連「操之過急」四個字也算不上。
而柳青梵,西蒙伊斯大神殿神諭注定的「天命者」,西雲大陸赫赫聲名無人不知的青衣太傅,十三入朝為太傅,十九歲由「玉螭宮之變」脫離朝堂翩然遠去,但五年之中時刻關注北洛朝局,遍搜西陵山川地理人情風物,更為此次蝴蝶谷大勝奠定下至關重要的後援基礎。這樣的臣子,凡是帝王便無不希望將其留用身邊,何況是雄心勃勃的胤軒帝?而功名利祿之賄,自然是遠不如家室親情之羈絆。柳青梵少年風流瀟灑不拘,但對女子卻無論高低貴賤都是溫文守禮不染半絲情慾,一言之諾不肯輕許;雖然性情沉靜淡漠,對身邊久處之人卻是自然而然的攬入關懷牽掛的範疇。這樣的青梵,若果然成婚立業,必然對妻子負責護佑到底,絕不容許家人遭受半點委屈傷害。此次大軍得勝回京,胤軒帝前後幾次三番的明敲暗示,徐皇后為皇子選妃更是聲勢浩大,雖然打著三皇子的名號,只怕其中有不少落在柳青梵身上吧?
側過頭打量青梵臉上神色,林間非心中暗歎一聲,隨後清一清嗓子,「青梵,白琦說你文采絕頂,這孩子的姓名定要你來起。你可千萬答應我這件事才好。」
本來是風司廷邀請兩人過府,但勸婚的目的正事都已完成,又見青梵心緒不佳,林間非自然見機拉了他一齊告辭。雖然風司廷命馬車相送,林間非也只讓車子在西華門外停下便打發了人回去,自己攜了青梵的手與他一路賞看承安的街景市容,議論百姓生活,也借此排遣青梵心中不暢。青梵自然會意感激,兩人並肩而行隨談,除去青梵不時的神遊倒也其趣融融,顯出一派難得的悠閒自在。
聽到林間非說話,青梵頓時微微一笑,「什麼文采絕頂?胤軒九年大比的文試第一可是間非兄你!嫂子真是太抬舉青梵了。」
「她不過實話實說,哪裡是有意抬舉?」林間非含笑說道,「通考策上你的那些文章她可是倒背如流,總是點了本子在我面前感歎是真正的文質皆美;還每每和士子書生議論,說恨不得身為男子好投拜到你的門下……我這所謂的文試第一,早就不在她眼下了。」
青梵忍不住「噗嗤」一聲笑出聲來,「嫂子的想法果然有趣——恰好我正無門人弟子,嫂子若是願意,不當師傅當個師兄總是可以的。」
林間非「啪」地一下狠狠拍上青梵額頭,「想得美!就知道你不甘心叫我一聲兄長時時想著要討回來,我才不讓你如願呢!」
青梵一邊用力憋著笑,一邊使勁握住林間非手臂,「一直聽說,北洛的當朝宰相敬妻如母,總覺得是謠傳不可信。這次回來看了間非兄情景,才知道原來所謂閨房之趣作小伏低都是真的……」
「你胡說八道什麼啊?!」林間非頓時臉紅到耳根。「不就是要你給孩子取個名字!犯得著得意成這個樣子……」
「好好好!是青梵的錯。」青梵強忍住笑意,「我只是聽說,當年為迎娶這位白夫人進門,間非兄可是推掉了毓親王家的公主,還有刑部尚書廖仲廖大人的小姐、王百川王老將軍的千金……多少樁有權有勢門當戶對人財兩得的好親事被辭得乾乾淨淨,間非兄成婚的那天承安京裡京外多少小姐千金淚流成河喲!」
林間非一張臉已經脹得彷彿天邊絢爛如火燒的晚霞。「什麼淚流成河,青梵你不要亂講……」
「我肯定不會在嫂子面前亂說的,間非兄放心。」知道林間非忍耐就要達到極限,青梵收斂了誇張的笑容,望著他的目光幽深沉靜。「間非,我只是很高興,你能找到嫂子,愛她、娶她,而她也愛你,嫁你。」
林間非舉起要往他背上拍打的手懸在半空,半晌,才輕輕落下搭到青梵肩上。回想到當年自己成婚引來的巨大波浪,林間非心中不由唏噓。
他的妻子白琦,並非初出閣的閨女,而是帶著孩子的寡婦。前任丈夫原是上京參加大比的讀書人,第一年落選之後留在承安,寄居在書商白墨的鋪子裡,平時也幫書鋪做些零碎事情,半年後就娶了白墨的長女白琦。白墨膝下無子,對這個女婿便如親子一般,書鋪生意也一點點交給他;他也計算著回鄉將家中老人接來京裡,以後就算不能考上殿生,繼承了書鋪也足以養家餬口衣食無憂。不料在他接父母來京的路上,子初江突如其來一場風浪使船毀人亡,留下白琦和她腹中胎兒。白墨喪失繼承人悲痛非常,安慰女兒和強撐身體,很快也一病不起。接連的打擊沒有讓白琦崩潰,性格堅毅的她接下了家裡家外全部事務,一邊照顧病中的老父、初生的兒子還有兩個年幼的妹妹,一邊以寡婦之身站台立櫃地打理書鋪經營生意。
白家書鋪在西華門外「學士路」上,因為是住在交曳巷裡、暢柳湖邊的文臣回府必經之路,位置卻是正好。文官自多情懷,憐她一個弱質女子獨撐家業,平時多有照顧,也付印一些私人的文集章句,幾年下來白家書鋪的名氣反而越來越大。而林間非自己又素來不喜車輦,搬到碧玉苑的宰相府後每日回府都是一路踱步,經過書鋪門前常常便順路進去瞧瞧看看,也慢慢和書鋪裡眾人混熟。當時林間非被朝臣提親正當熱鬧,白家兩個小女兒又恰是青春,林間非親自上門向求親之時就連白墨都一時無法相信他求婚的對象竟是帶著孩子的白琦。
拒絕豪門貴族提親,迎娶一介平民商賈之女,而且對方還是再嫁之身,更帶了一個五歲的男孩,身為宰相首輔百官之首的林間非要面對朝野上下的壓力之大不言而喻。所幸白琦對自己情意深厚,性格又無比堅毅,雖然面對眾人異樣目光也能言行沉穩自如,賢淑持家理事有度,兩人終是齊心合力度過那段最艱難的歲月。幾年來兩人情愛不曾稍減,而有此賢內助自己更無家室後顧之憂,協助君王處理政務更加如魚得水——兩人早已是承安京中無論百姓士子都羨慕稱道的佳偶楷模。想到深愛著的妻子,還有新得的未滿週歲的麟兒,林間非嘴角漸漸升起溫柔笑容,沉默良久,才向青梵輕輕道一聲,「謝謝……對不起。」
青梵苦笑一聲,隨即轉頭邁步向前走去。林間非急急趕上兩步,「青梵,我只是希望你……」希望什麼,一時卻骾在咽喉吐不出來。
微微笑著,青梵回轉過頭看向林間非,「間非兄的心意,我全都瞭解。是青梵該向間非兄說『謝謝』和『對不起』——這些年一個人在外面跑,將擎雲宮所有事情都任性地丟給你一個人,就連間非兄的成婚大禮都沒趕回來慶賀——這份禮,青梵一定會補上的。」
「別忙著說補,還是先隨我到家裡,給寶寶取個好名字。」
見林間非望著自己滿面溫厚笑容,青梵頓時也舒展了眉眼。「這個自然!我還要好好嘗嘗嫂子的好手藝——間非兄國務繁忙,可是卻一點也沒見清減,定是嫂子的功勞了……」
夕陽下兩人說說笑笑,一齊向暢柳湖邊碧玉苑的宰相府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