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裟殿。
西陵上方王族侍奉西蒙伊斯神的聖殿。
現在大鄭宮中唯一不在上方日宣控制的地方。
西陵朝堂的柱石、世人欽慕景仰的丞王,向成治帝傳遞上方凜磻逆謀消息並定下計策令之自暴其行、一舉擒獲三皇子諸部孽賊的六王爺上方莜棠,卻在眾人以為功成的一刻脅持了成治帝,更以祭司溪酃和五皇子上方無忌為質,和金裟殿外團團圍住的眾位皇子和皇城禁軍嚴嚴相抗。
所有人都知道,上方王族是愛提絲女神的後裔,他們是世界上最信奉神殿不可玷污的神聖的人;所有人也都知道,素服王袍的丞王殿下比任何宗室之人都更崇敬著西斯大神。沒有人會想到,上方莜棠竟會不顧觸犯神之震怒,將祭司溪酃和在金裟殿悔過的五皇子上方無忌作為絕對份量的人質加以脅持。
成治帝上方朔離和五皇子上方無忌皆在其手,而金裟殿大祭司亦是有如西陵國體,尊貴不容任何侵犯——聽到上方莜棠傳出的太子上方未神獨自一人進入金裟殿,以保全殿中三人性命的要求,上方日宣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的無措:來勢兇猛的上方凜磻的謀逆叛亂,脫離了預計的上方雅臣和上方未神的策謀,向來都只屬於皇帝一人的王朝「暗流」浮出水面,最後那個最尊貴王族的丞王的變生肘腋……一夜之間的混亂,也許比一生加起來還要多。強自定住心神,目光越過嘴唇抿得緊緊的九王爺上方萏芒和他身後的上方漠歌,直接落到金裟殿外站在所有人之前的那道銀髮飄飄的身影上。
從聽到上方莜棠的要求到現在不過一柱香時間,感覺卻像比人之一生更為漫長。
「太子殿下,您不可以涉險——」
「嗯?」
紫眸冷冷掃去,抓住他衣襟的竟是上方雅臣。
「無痕說過,有當為之事,有不當為之事;有可為之事,有不可為之事——身為一國儲君,您不能一個人進去!」
上方未神猛然甩脫他的手,「你讓我如何選擇?!裡面有我西陵國主,有祭司溪酃,有皇子無忌——君父兄弟,我怎麼可以不去!」
「但……」
「上方莜棠沒有給我們選擇的餘地!」
「可是——」
「上方雅臣,記住,你是皇子!放手!」
看著那個銀髮身影消失在金裟殿內,上方雅臣猛的抱住了自己的頭。
「雅臣……」上方日宣的手揚了幾揚,終於落在了他的頭上,「我知道無忌在裡面你很擔心,但……這是救回皇上唯一的希望。」
上方雅臣全身都在發顫,「我知道、我知道!我可以失去哥哥,但西陵不能失去國君——可是難道我就不會擔心太子?!難道我會真的不知道這麼多年究竟是誰在身後護著我?!難道因為他是太子他就不是我們的兄弟?!」
「雅臣你——」
「憑五皇兄一個人的力量,怎麼可能大鄭宮中沒有一個太監宮人敢對我不敬?憑五皇兄一個人的力量,怎麼可能允許我跟隨皇兄一同在金裟殿學習修行?憑五皇兄一個人的力量,當年我怎麼可能有機會去參加北洛大比贏得自己的聲望?憑五皇兄一個人的力量,從來沒有真正上過戰場的我怎麼可能掌握足以扭轉西陵時局的軍事力量?」上方雅臣狠狠地瞪視著跟隨上方萏芒也到金裟殿外的上方漠歌,「他為西陵國家百姓做的事情,他為上方王族宗室做的事情,他為我們這些所謂兄弟做的事情——他是我上方雅臣承認的王!再有非議他的流言傳出去,我一定讓那個人也和我一樣徹底嘗嘗什麼叫做『生不如死』!」
「可你現在說這些有什麼用!還不是和我們一樣都困在這金裟殿外什麼都做不了!」
聽他明裡暗裡諷刺不斷,上方漠歌頓時反唇相譏。
「安靜!」
淳王一聲冷冷的呼喝,頓時打斷了上方雅臣想要還擊的話。
「現在唯一能夠做的,就是相信太子!」火光下,上方萏芒目光清冷,視線在周圍眾人身上掃過,「日宣,現在開始你為眾人執掌,安排調度由你下令。皇上和太子回來之前,一切異動你可全權處理。」
「是!」
※
「你把無忌怎麼了?」
「沒怎麼,只是用了點『迷夢香』讓他好好睡一覺罷了。」
上方莜棠輕鬆地將成治帝摜在金裟殿中最大的一棵鳳凰木下——這是被奉為愛提絲化身的神樹,金裟殿的祭司每日都要在樹前祈禱;上方莜棠的做法,讓一邊同樣受制的溪酃大祭司頓時倒抽一口冷氣。
「不要作出這麼一副嘴臉,看著噁心。最知道這個大鄭宮髒到什麼程度、還要每天為這份骯髒祈禱大神青睞的人,你那分人前人後的虛偽面皮最好給我撕下來,上、方、雲、諾!」
耳邊同時響起兩聲驚愕的抽氣,上方未神頓時反應了過來:上方雲諾,先帝的ど子,拋棄姓名拜入西斯神殿的祭司——他便是金裟殿的溪酃。
「怎麼?快忘記這個名字了嗎?想拋棄過去的一切,想一切靠著祈福來贖罪,上方雲諾,我可是從來沒想到你會真蠢到這個地步!」
上方未神吃驚地看著一向溫雅飄灑的丞王吐露惡言,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血必須用血來還,這是我們受到的同樣的教導不是嗎?當年金裟殿讀書的時候我一直認為你是所有兄弟當中最聰明的,知道你選擇了神職還感歎西陵少了一位賢良的臣子!可是,當知道你是為了逃避我、逃避你自己才這麼做的時候,我差不多要以為你已經被人把整個靈魂都換過……你逃不了的,上方雲諾,就像上方朔離一樣逃不了。你很清楚這一點不是嗎?從最小的時候開始,凡是我要做的事情,就從來都沒有做不到。只是這一次我和凜磻一樣沒想到,這一天,竟然要等這麼久。」轉過頭來的上方莜棠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看著上方未神眼裡卻是一陣寒冽。「凜磻是個好孩子,他一直把屬於自己的那一分事情做得很好。他的頭腦很聰明,教導起來也很輕鬆快樂。看看他做的這麼多事情,我實在是為多鐸家有這樣的孩子而驕傲!只是……他究竟是個孩子,一個扶不起來的孩子。」
「皇伯,你……為什麼要讓凜磻這麼做?」話在嘴邊轉了幾轉,終於吐出這麼一句。
「怎麼做?我讓他怎麼做了?我可沒有讓他逼宮,也沒有讓他私調軍防;我沒有讓他行刺兄弟,也沒有讓他毒害父王;我沒有讓他煽動民眾對你的不滿,也沒有讓他攪動業已動搖的軍心;我沒有讓他重金買下『蚩雲崖』的殺手,也沒有讓他利用名利財勢籠絡那幫無知的江湖武人;我沒有讓他在你南巡之際一路追殺,也沒有讓他將武功全失的你丟進醉夢閣……」
上方未神的指甲深深掐進掌心。「每一句,你說的每一句……都足以讓你死上千百上萬次!」
「可是我沒有死,你也無法讓我就這樣死了。」上方莜棠淡淡笑著,「我聰明銳利風華絕代的太子殿下,縱然你此刻恨我入骨,你也不能讓我就這樣死了,因為我們都很清楚——只有我才可以給你你要的真相,不是嗎?」
「為什麼!為什麼要這麼做?你根本不在乎凜磻,你將他當成隨時可以丟掉的棋子!他是你多鐸氏的血脈,你怎麼可以這樣?!」將無法抑制的憤怒和羞辱轉移到其他事情上,上方未神紫色的眸子牢牢盯住他,「縱然你不在乎上方凜磻,你怎麼可以背叛你血脈的倚托,肆意玩弄以神之西陵的命運!你怎麼可以置數十萬將士性命於不顧,怎麼可以任無辜百姓遭受田荒之苦毫無所助?你怎麼可以背棄你丞王的使命和職責,讓整個國家朝廷陷入巨大的災難!」
是的,所有的一切,都在這一刻變得異常清楚——
四年前對北洛的發兵……
四年前璃河河堤的修築……
五年前朝廷官員職位的升調……
五年前南方十一州長官的任命……
還有更久遠的十五年前,被史官用隱晦曲筆寫出的,「塍溪之變」和「蚩雲崖」的種種牽連。
謀劃,早已開始。
早就應該明白,僅靠上方凜磻一個人,怎麼做得出這麼計慮深遠的佈局?不是對一人一職的簡單調動,不是對一時一地的暫時策劃,而是將整個西陵視為棋盤翻雲覆雨,是將所有的人推上祭台!
那雙本該象徵著上方王族尊貴血脈的藍色眼睛,此刻燃燒的卻是瘋狂的毀滅一切的火焰。他不在乎權位和聲名,不在乎國家的安危和百姓的生活,不在乎一手培養起來的學生和跟隨者,不在乎自己嫡親的侄兒和外甥,他更不在乎自己的生命——
「為什麼,為什麼是你?素服王袍是最尊貴的服飾,象徵著大鄭宮獨一無二的地位和尊榮!你怎麼可以——」素服王袍,象徵著僅次於皇帝的最高權力,是比太子更為尊貴的王族,是擁有最先繼承權的西陵國君人選。從來沒有給予過的王族的最高禮節,換得的竟是那個人對血緣、對職責、對國家的背棄嗎?
「到了現在你還沒有忘記太子的職責嗎,上方未神?」過分柔和的聲音讓他呆了一呆,卻聽那人語帶諷刺地繼續,「職責、地位、身份,從你的嘴裡說出來,真是世界上最可笑的笑話!啊,是啊,我忘記了,除了這些你本來就不曾擁有過其他,沒有這些你根本找不到自己,你從來就不知道,所謂的天命、所謂的神跡、所謂的職責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情!」
低下頭,不去與他近乎狂亂的目光相接,卻突然對上上方朔離的眼睛。心中陡然一震,卻聽到上方莜棠哈哈大笑。
「為什麼?你問我『為什麼』!在朝臣面前你從不叫上方朔離『父王』,你只叫他『皇上』、『陛下』,難道那麼細緻的你會沒有發現我和你同樣的習慣?不過,你是出於敬畏和恐懼,而我,是出於無法抑制的憎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