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合居。
北洛國都承安最負盛名的酒樓。
菜餚精緻,環境幽雅,連樓中點菜服侍的小二都極是訓練有素——「聞香止步,知味垂涎」,前朝宰輔的君離塵親手題寫的匾額更使它在整個西雲大陸無人不知。
君離塵,赫赫君家第二代家主,以天人之姿之智傾絕天下,運籌帷幄,六合居中一場豪賭,逼退東炎西陵試圖夾擊的百萬雄師,一紙契約承諾三國百姓五十年和平——傳聞中三國君主皆對君離塵傾慕有加,但驕傲的君家家主卻迎娶了大神殿背負著污名的神女為妻,書寫下大陸的又一段傳奇……
想著許久前柳衍告訴自己的故事,再看看樓下熙熙攘攘的人群,青梵不禁微微瞇起眼來。
北洛國都承安繁華鼎盛,即使已是夜晚,但街上行人依舊很多,甚是熱鬧,到處都明燈高掛,彩花高懸,前到天邊,後至地極,和現代城市的華燈夜景相比,又另有一種美麗。
很久、很久、很久沒有見到這樣***輝煌的夜晚了。
即使算上十數天前那次意外似的出宮,但那時自己的心思,卻是完全不在這美麗的夜景之上。
記得曾經最愛一身隨意漫無目標地走在人群之中,寬鬆自在的衣物下是一顆難得放鬆的心。拋棄一切煩惱憂思,以一種完全的平靜的新奇、不帶任何陰影地接受身邊一切的人與物——那一刻,彷彿完全地溶入,卻又是遠遠地飄離的感覺,常令自己有一種「靈魂出殼」與「生活在別處」的錯覺,卻從來沒有想到,自己竟會真的坐在另一個時空的酒樓上,向下打量來來往往的人群。
只是……
「為什麼一定要讓他和我們一起呢?」
孩子小聲的嘟囔傳進耳朵,打斷了一時的思緒,青梵忍不住微微一笑。是這孩子第一次真正出得擎雲宮吧?面對集市上種種「新奇」玩意流連不捨,卻又怎麼都拉不下臉來向自己要求什麼;天生的高貴矜持讓他無法贊同坐在街角攤邊的行為,卻在試過那些根本看不出原料為何的小吃後久久不肯放手;路過貢院時那種毫不掩飾的好奇,看到武場比試抑制不住的躍躍欲試,以及被自己強行拉開後極度的遺憾表情……想來今天的一切,對於自幼生長在擎雲宮裡的風司冥而言,都是極其新奇有趣的經歷吧?
他唯一的不滿,大約就來自於坐在自己對面這個笑容淺淡的三皇子——風司廷了。
為了回報他對風司冥的相救,主動討來一道編修《博覽》的聖旨解開對他的禁制,卻沒想到這一舉動竟成為風司廷刻意交好的堂皇理由。雖然擎雲宮裡討好自己的人比比皆是,但如風司廷做得如此周全而徹底的卻讓青梵輕易無法拒絕:在這個擎雲宮裡司冥的確需要這樣一位強有力的皇子的庇護,至少在他成年並獲得自保能力以前絕對不適合與風司廷對立。司冥雖然和這個兄長頗有芥蒂,但其中的利害又如何不知?卻是著實為難了這個孩子了。
——風司廷同自己的親近在朝廷上已經引起不少注意,想來那些人事練達無比的朝臣們應該看得懂眼前的局勢。
所以,並不意外會在踏出皇城百米的距離「恰巧」遇到出宮視察王府佈置進度的風司廷,也不意外風司廷會「恰好」想起兩天後皇帝風胥然將親自往王府視察,更不意外風司廷會提出與自己一起的花朝節之行。不過,司冥顯然很不歡迎這位兄長的同行,雖然宮外新奇的事物不時吸引他的目光並轉移了他的注意力,但那種明顯的敵意還是不時通過那雙幽深黑亮的眸子透露出來。而方才似有意似無心的嘟囔,也是故意說給風司廷聽的吧?
畢竟還是孩童天性。青梵忍不住微微好笑,順手夾一塊招牌的荷葉雞到風司冥碗裡。「既然出來了就不要再拘什麼禮,想吃的話就盡量吃。」
風司冥精緻秀美的小臉頓時紅了一紅,低了頭吃雞不再言語。
風司廷卻是悠然地咂著茶水,只是目光中不時閃過的銳利有些不符合他溫雅公子的形象。「樓下……似乎在吵著什麼。」
快速地瞥過,青梵依舊笑容淡淡。「不過是秋試的考生在議論罷了……很有興趣麼?」
收回目光,風司廷微微一笑。「聽聽他們的意見也好。身居九重,見到的只有那麼小小一片天空。此時突然間出來,像這樣坐在這些考生中間聽他們的朝議,實在是難得的經驗。有些新鮮的議論真是聞所未聞呢。何況,這也是民心的一種,不是麼,老師?」
聽到「老師」兩個字被刻意地加重,青梵只是一笑帶過:「是啊,都是士子們的心思。」
「今天的士子,便是明日的朝中棟樑。」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所謂的科舉考試拔擢人才,原是這樣的道理。」
「何況這一次更是特殊,皇帝已經發出明詔,應時的太學生也必須一同參考,不再循著以往不試而用的慣例。眼下的情景看來,這一舉確是很得眾多考生之心。」
青梵懶懶地笑著將酒杯湊到唇邊:「哪怕止此一回,也都是很合算的舉措。」
風司廷身子一僵,但隨即恢復一貫的溫文笑容:「或許……正是如此。」
風司冥早已聽出兩人之間的暗潮洶湧,一時卻不知該如何開口。瞥見他的目光,青梵微微一笑,「已經吃飽了麼?既然這樣,」轉頭迎上風司廷幽深的目光,含笑道:「所謂舌戰的場面,大約正是下面的景象吧?怎樣,有興趣去看看熱鬧麼?」
風司廷微笑起身:「老師既然有意,我……自然奉陪。」
※
在柳青梵看來,西雲大陸三大強國,從政治統治體制的各方面來說都是相當一致的。
三國都是君主集權的體制,但神官在國家政治體制中都有著特殊的地位,並且三國君主信奉大陸唯一主神西蒙伊司並自稱為其後裔;都採取了上下朝廷內外宮的制度,上朝廷面對貴族協調統治,下朝廷統合百姓發佈政令,內宮委託內廷總管,外宮事務委任宰相,而君主則居中統策四方。都注重發展軍事,政策制度中以軍制為首要關注,並對相關的稅制、農事、商用供給有專門的制度說明。都主要通過科舉制度選拔人才,三年一次的大比不問考生的出身籍貫,完全以考試的情況論及高低。
不過,相似之外,也有具體方面的不同。
以科舉考試為例,不同於東炎和西陵單純的文武比試分類,北洛在三年一度的大比之年,採用的是武功、兵法、策論三分的考試方式——從君霧臣拜相後的首次改革到現在,這已經是第十二次大比了。
武功是三種考試中最純粹簡單的一項。真正意義上的以武功決勝負,強者為尊的規則發揮到極致,除卻私人恩怨的打鬥被禁止,在比試中考生無須對對手的死傷負責,亦不允許死傷者的報復尋仇。對於眾多空有武藝而無其他謀生技能的武人而言,武試是最簡單輕鬆的生活之道。
相比於純武功的武試,兵法的考試要嚴肅嚴格得多。除了最初兩輪馬術、射石和防身技能的技勇術試外,武經和兵法論的考試佔了考試的絕大份量。假想的戰事戰地條件,要求在規定時間內完成軍陣、戰法、軍政的制定;最後的實戰考試則由擔任護國將軍等要職的將領親自主持,其嚴格遠非常人能夠想像與經受。但這樣的考試卻著實地提拔出大批軍事人才,在北洛對外的軍爭起到了極其巨大的作用。
策論屬於文試,偏重國家政務政策的判斷處理。策論的文題並無定式,隨時而變,有的時候君王甚至會將棘手的朝政直接作為廷試的試題來考較考生。因為關係著最根本的管理體系,與百姓生活的每一細節息息相關,故而所涉及內容之巨、範圍之廣、問題之博雜都是難以想像的。這是參加人數最多的一項,卻也是三分考試中最難通過的一項。但策論的優勝者無不一步登天直接進入國家權力中心,卻又令無數心懷夢想的士子不斷努力衝擊。
考試的過程也正是考生展示自我才華的過程。在正式比試中不幸落敗,卻因為某些特殊才能而被當朝重臣看中的,歷年來也不在少數。如現任的戶部尚書李寂,就是因為無意間對聿江——滄瀾江最不穩定的支流——治理的獨到見解而為微服的君霧臣所欣賞並舉薦的。
由於比試競爭極其激烈,許多考生都會在考前三到四個月就趕到國都承安,在客棧住下專心準備考試,而這也是參考的士子們相互交流的重要時機。一時間承安名士清流往來如織,可謂冠蓋如雲。
而與幾代名相密不可分的六合居,自然是士子聚集的最佳場所。
三年一度的大比,原是一國盛事,重中之重,選在這個時候帶風司冥出宮,柳青梵自然是有其深意的。偕同即將成婚、得到世所承認的獨立行事權力的風司廷一起也早在自己的計劃之中,但今天的出行,卻又是另一種意義上的意外收穫了。
想到這裡,青梵微微一笑:「那麼,盛宴時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