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著那姿容絕麗的孩子翩然離去的背影消失在視線內,風司廷突然大笑出聲。
恨,如何不恨?
是他的出生讓溫柔的母后永遠失去了真心的笑容,是他的出生讓親和的父王從此戴上了冷酷的面具,是他的出生讓這個寄予了自己無限渴望的「家」失去了最後的表面的和睦……恨,讓他如何不恨?
但,他又何其無辜。
純潔與無辜。
在這個擎雲宮裡,最稀少也最令人想要破壞的東西。
同樣是身為君王與皇后的兒子,因為不受寵愛,便輕易逃脫了被嫉恨被暗算的命運。什麼時候都顯出皇族血脈的驕傲與尊嚴,無論受到什麼樣的打擊和可怕的對待,都自然而然地維持著那一份與生俱來的高貴——
或許,自己竟是在嫉妒著這個從來都不受人重視的九皇弟的吧。
可是,他卻有了一個只屬於他的太子太傅。
柳青梵。
那個人的兒子。
雖然沒有那個人的絕世美貌,但骨子裡卻透露出更甚於他的驕傲;平和隨意的言行舉止,謙和平易的為人處事,卻是累代玉堂金馬方能塑造出的大度雍容;而傾絕天下的才華偶然透露,便是石破天驚。如果沒有見過他眼中真切的溫柔,就是自己,也會被他一臉從容平和的笑容所騙吧?
而那樣溫暖真摯的眼神,他只給過那個孩子——在他甜美寧靜的睡夢中,在他所不知的遠處,或許連柳青梵自己也不知道凝視著風司冥的目光是那樣愛憐橫溢吧?
有一個真正為他打算著將來的強大的保護者,風司冥,是何其的幸運。
只是,因為還是個孩子,雖然聰明伶俐,卻那樣不知珍惜。
甚至逼走了唯一真正愛護著他的人。
可柳青梵卻似完全不在意,因為他需要,便回到他的身邊……甚至,還為他做好之後的一切打算。比如,向自己拜謝救命之恩。
風司廷的大笑變成了苦笑。
這一次,是他先向自己伸出了手呢……
「聖旨到,三皇子風司廷接旨。」
風司廷不由一跳。
是和蘇。
「……三皇子雖有不當之舉失儀之過,然系出誠意愛民之心,重責之下恐傷拳拳真心……往國史館參任《博覽》編撰一職,望謹身慎行悔心思過,不負皇帝陛下栽培之意。欽此。」
風司廷再拜起身,從和蘇手中接過聖旨。
目光,卻越過和蘇身後,落到那一身青衣飄搖的頎長身影之上。
※
「多謝柳太傅求情之恩。」
青梵微微一笑。「是皇帝陛下正好有意罷了。」
「但《博覽》卻又是何物?」風司廷將注滿雲煙霧露的茶杯放到他面前。「是太傅建議的麼?」
端起茶杯輕咂一口,青梵露出十分滿意的表情。「殿下果然聰明。偌大的西雲,竟不見一部完整的國史、通典,實在令青梵很是驚訝呢。」
「但為何是此時提出如此建議?」
「常言道『盛世治典』,此時雖然天下未定,但為後人留下一部值得一看的通典卻也恰是時機了。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失去如此時機,卻會是多少後來人的遺憾。」青梵微微一笑,「北洛立國日久,雖有國史館等記錄史事,卻一直沒有好好地修訂編撰成書。借這個機會讓那些閒到發霉的史官們活動活動筋骨,卻也是一件好事呢。」
知道末一句玩笑成分居多,風司廷也不在意。「不過《博覽》這個題目,卻不像是北洛一國之記。」
「既然名為《博覽》,自然須得記錄整個西雲大陸風物人情,不過是以北洛為主要了。」青梵放下茶杯,凝視著他,「以史為鑒,可以知興衰,歷朝歷代建立國史館目的便在於此,使帝王不出廟堂殿宇而盡知天下。殿下天縱英才,局限於這宮牆之內依然洞悉世事,但為何此刻卻要做如此自縛之舉?青梵不才,卻想讓殿下為青梵解惑了。」
風司廷微微一驚,隨即浮起了笑容,「太傅的意思,司廷卻聽不明白。」
「擎雲宮的天空,實在是很小。」
風司廷微笑了:「但,一個人能夠看到的總不過是整個天空的一部分罷了,一個人能踩實的也只有雙腳的一點點土地。擎雲宮的天空或許很小,但它畢竟是司廷所知的整個天空的中心。」
青梵靜靜地凝視著他,半晌沒有說話。
風司廷也沒有出聲,只是將兩人空了的茶杯斟滿。
青梵突然微笑了一下,隨後斂起了笑容。從寬大的袍袖裡抽出幾本薄薄的黃皮折子,用兩根修長的手指顫巍巍地拈著,「這些都是這幾日議的事情。三殿下對郢城的佈置確卓有功績,那日朝堂之上皇上責備殿下,不全是怕您風頭太甚,其中的確有不妥之處我也是看明白的。」
「太傅,太傅這話讓司廷慚愧,對於郢城,這兩天是司廷急躁了。」司廷低著頭說。
青梵一笑,「行了,不是說你這個。郢城那裡固然有很多隱患,但是不能說整個蒲縣之內就再無好人了。殺一批很解氣,可是然後呢?重新選派清廉的過去,面對百里繁華,不動心的人畢竟是少數。原來那些人也都是十年寒窗苦出來的,聆聽聖人教誨這麼多年,每個人在入世之初未必不是清廉自守,不過塵世間的誘惑過於繁多而且都難以抗拒。人不是聖人,很容易出岔子,而一旦出格,就會越陷越深了。還有,老百姓的一句話,餵飽的狼比餓狼好,原話雖然粗糙,可也是這個原因。」
風司廷要反駁,但想了想又不知道要說什麼,青梵看了看他繼續說,「這次選的人有一部分是很有清望,還有幾人家就在郢城周邊幾處,也算是累代世族。俗話都說兔子不食窩邊草,他們在那裡總要有幾分的顧及,希望他們代天子牧狩一方,心存幾分仁愛之心,是百姓之福,也是北洛之福了。」
風司廷抬起頭凝視著語聲平和的柳青梵,竟是半晌說不出話來。見他侃侃而談,意態從容,直是沉靜穩實洞悉萬物的高貴沉著之態,哪裡有半分尋常十五歲少年飛揚隨心的任性?
「還有歐陽川在安邑的舉動。雖說對投降者的寬待是正理,但凡事也不可一言概之。安邑重鎮,又與東炎累有紛爭,此次重兵鎮壓其亂,在更大的程度上亦是向東炎示威,故而非嚴刑重典不足以成其事。何況兵者國之大事,雖仍在國境之內,但大軍既動,其耗費必然無數。殿下可曾想過,如果只是為了簡單的邊邑之亂朝廷何需出此重兵?自然另有所圖而不能宣之於公。以三殿下的聰明才智,自然明白青梵所指的是什麼。」
風司廷頓時恍然:「是——鹽道!」北洛北面靠海,制鹽之道乃是國家大計。安邑在北洛之西,而歐陽川選擇的路線卻是先由國都向北經衢川道沿海路而行再折往安邑。而這一條亦將是回程的路線。風司廷本對此頗有疑議,卻未曾深入想過其中道理。此刻被青梵提醒,頓時明白其中關聯。「如此說來,歐陽將軍回師之日,便是衢川道上賊寇絕跡之時?」
青梵微微頷首,臉上露出滿意的微笑。「至於左鳳書,俗語說一樣米養百樣蟲,雖然作為御史的他為人油滑了一些,但於整個朝廷而言,這樣臣子的存在卻是不可缺少的。」端起茶杯喝了一口,青梵微笑了,「天下之事原無一蹴而就之理,這樣大的國家,無論想做什麼,都需要一個相當長的時間過程。殿下可知道為什麼彈劾左鳳書會引起如此巨大的反應麼?不是眾人自危,實在是殿下一反常態的激進讓大家一時無法接受而已。」
風司廷細細咀嚼著青梵的言語,聯想起前番自己的態度行動,越想越是心驚。
「殿下本是最得皇上看重的皇子,如此急於脫身,自然不是眾臣子所能理解的了。身在這擎雲宮中,誰又不是身不由己?殿下卻把這份責任看得太重了。做出如此行為,如皇上者雖然可以理解,但若說完全不寒心,卻也是不能;而以他的身份,又不能在人前多說什麼。眼下大比在即,國史館、藏書殿、太學院、鴻圖殿都將是眾人矚目的所在,而編修《博覽》正需要相當的人才。」說到這裡,青梵微微一笑,停了下來凝視著風司廷。「青梵的話,我想殿下已經聽得明白?」
風司廷站起身來,向著青梵深深一躬:「太傅教誨,司廷感激涕淋,此後必定時刻銘刻在心。」
長袖一拂,風司廷的身子已然被青梵扶起。
「這本是青梵的本分,殿下不必多禮。另外,關於殿下選妃的事宜,實在不容得再拖了……」
話到這裡,青色的身影已經遠遠地出了流凝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