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洛-隨都
有約不來過夜半,閒敲棋子落燈花。
青梵突然想起這句話,忍不住嘴角輕揚,目光從棋盤轉到低眉垂目靜坐一旁的柳衍身上。
自兩天前離開國都承安,兩人一路上竟如遊山玩水一般輕裝緩轡徐徐而行。青梵雖已是十五歲,但先是居於君家大宅,再是隨柳衍隱居山谷,之後又長在皇宮,竟是從沒見過這西雲大陸上的城市風光。隨都是整個大陸有名的繁華都邑,見他在市集上流連不去,柳衍實在不忍打斷他難得的輕鬆,索性便在客棧租了房間住下。
讓柳衍驚訝的是,青梵走得雖急,卻帶了一隻可折疊的鋼精棋盤——那本是風胥然的愛物,風胥然性好圍棋,棋力亦頗為不凡,特地鑄此棋盤好隨時對局,以前自己與他共遊山河之時便常常見著,卻不想被青梵連下三局贏了過來。此刻見青梵拈著一枚棋子輕擊棋盤,意態之間流露出說不出的從容淡定,柳衍不由微微失神。
沒有風,所以任由窗開著。客棧原是臨著街,只這一帶房間靠著宜江——西雲大陸上最大河流滄瀾江的分支。宜江可以說是滄瀾江最溫和的支流,靜靜的流水讓人絲毫無法將它與滄瀾江的波濤壯闊聯繫在一起。
燭光輕晃兩下。
青梵眉頭微挑,臉上笑容卻是不變。
只聽「叮叮」兩聲,幾塊茶杯的碎片在空中撞擊發出清脆的響聲——柳衍手中的茶杯已經裂成五塊,流星趕月一般疾射向青梵擲出的碎片。相撞的兩塊頓成粉末,悄無聲息地落入宜江之中。
青梵微微地笑了。「師父,梵兒可以讓他們進來麼?」
柳衍抬起了頭,絕代風華的面容上流露出一絲感慨與欣喜交織的複雜神情。
「你……終於是發現了。」
他輕聲道,隨即向窗外提高了聲音,「你們——進來吧!」
※
影閣。
昊陽山中、道門影閣。
除了道門歷代掌教,無人知曉的存在。
無論多麼光輝堂皇的組織,無論多麼清正端嚴的門派,無論多麼正直剛強的群體,只要在這個社會中生存,就必然會有與其光明相對的黑暗一面。百年聲威赫赫的道門,西雲大陸第一大門派,自然不會也不能例外。何況,自三十年前掌教逸陽子決心大開修真之門之日起,道門便已成為西雲大陸上門徒組成最為複雜、內外關係牽涉最廣的門派。
昊陽山後,幽冥谷中,影閣,正是為了維護門派安全、剪除各種障礙和危機原由,自道門開創之日起便一直暗中存在的最大秘密。
影閣中培養著眾多的「影子」。他們不是殺手,一旦出手卻比那些職業的殺手更為狠辣;他們不是傀儡,服從命令卻比任何訓練有素的軍人更為堅決。出身道門,「不濫殺無辜」自然是影閣行事的第一準則,但「攔路者死」卻是閣中影子在真實戰鬥中最大信條。他們身在暗處,隨心而行,不受西雲大陸上任何一條國法門規的限制,唯一遵從的對象是道門實際權力的執掌者。所以,收服影閣也是成為道門掌教的最大考驗;而收服的第一步,便是在沒有任何提點的前提下,發現影閣的存在。
二十五年前,十六歲的柳衍闖入了幽冥谷,卻直到十年後才真正收服影閣——雖然那時影閣對他毫無用處。眼見十五歲的青梵竟能發現「影子」們的暗中跟隨,甚至安排周全施以襲擊,柳衍不由暗歎後生可畏:此刻安靜地跪在自己和青梵面前的三個白衣人,應該便是目前閣裡身手最佳的「影子」吧。即便如此,若非自己出手及時,他們定會傷在梵兒手下。那一手「袖裡乾坤」的暗器手法,梵兒在自己所教基礎上做了不少改進,雖然不脫道門武功根底,卻是幻妙奇絕變化無方,縱使身手超群反應迅速如「影子」,陡然遇上也是難以應付。
而且,梵兒將力度控制得相當好,那些碎片雖然去勢凌厲,但及人身前力道已漸衰微,可以傷人示警,卻不至於奪人性命——這孩子素來知道自己心思,出手之際已留三分餘地,卻不知這樣的做法竟讓他一下子得到了影閣的認同。柳衍微微歎一口氣,隨即微笑起來:梵兒……真的是天生的上位者呢。影閣,這處世的利器,本來就是想交給他的,卻沒想他竟是自己拿到了它。
※
「屬下、影閣、月影amp;#8226;純,參見掌教。」居中跪著的白衣男子看起來大約三十五、六的年紀,收斂了一身的陰翳,語氣極是恭敬。
「影閣閣主,見過本座唯一的兒子,青梵。」
微微側過身子,他向青梵深深一禮。「影閣月影見過青梵少主。」一邊從腰間取下一面黃金打造的精緻令牌,畢恭畢敬地雙手奉上。
「那是什麼?」
「承影令。只有影閣的令牌才可以號令影閣上下,沒有令牌,即使是閣主本人也無權調動影閣一人一物。」說著將黃金令牌舉過頭頂,「以承影令之名,影閣上下願尊少主為影閣之主。」
青梵沒有說話,只是將目光轉向柳衍。
「梵兒,接下吧。」柳衍沉吟片刻,抬頭凝視著月影,「影閣已認定少主的這件事情,本座希望你在最短時間通知所有影閣成員。另外,傳令所有影子,三天內撤回幽冥谷,非特殊之事不奉命不得出谷。」
「屬下明白。」月影恭恭敬敬地又行一禮,這才站起身來抬頭直面柳衍。「啟稟掌教,少主武藝卓絕,自是足以自保。但少主身份尊貴,輕易不能勞動,月影以為還是需要兩個人在少主身邊做些粗使活計的。」
柳衍微微一笑,轉向青梵。「梵兒,你看如何?」
同是微微一笑,青梵從容說道,「既是閣主好意,青梵不敢不領。」話音微頓,看了看仍然跪在他身後的兩個白衣少年,用眼神詢問月影,唇邊已然浮起一絲瞭然的笑意。
月影微現喜色,「這是影閣為少主安排的貼身影衛。」
「貼身侍衛?」青梵微微一怔,隨即露出溫和的笑容。「你們且抬起頭來。」
兩張全然不同的面孔,卻令人產生兩人一模一樣的錯覺,那種如出一轍的清冷氣度令青梵腦海裡頓時浮出四個字——冰雪絕色。
又是微微一笑,「名字。」輕輕吐出兩個字,他向兩人走近一步。
「啟稟少主,除了閣主稱月影之外,影子是沒有名字。」看出青梵目光裡的疑問,月影連忙說道,「每一代影閣閣主的名字也都是侍奉的掌教所賜予的。月影不才,繼承了閣主之位,又蒙掌教賜名為純,故以此稱名。」
「這樣啊……」青梵點了點頭,凝視著眼前兩個雖然跪著卻高昂著頭的少年。「寫影,殘影。」
跪在地上的少年不明所以地看向青梵,不明白那幾個字的意思。
「你們的名字。」青梵微笑了一下,將那塊方才接過的黃金令牌放到左手邊少年的手裡,一邊粲然一笑,「月寫影,這是你的新名字,也是你第一個任務。」
「少主!」不僅僅是那白衣少年,連一邊的月影都被青梵的舉動嚇到了。
「一年時間,我要一個可以獨當一面的影閣閣主。」青梵的臉上始終帶著笑容,聲音卻冷冷清清沒有一絲溫度,兩句話說罷,長袖一拂,已然退回到柳衍身邊。「青梵還要謝謝閣主的一番盛情,作為回報,」他頓了一頓,嘴角微微上扯成一個優雅的弧度,「現在閣主可以運氣檢查一下你的小陽天。」
聞言月影心中頓時大震。小陽天是他所練武功的樞紐所在,隨著內功的精進,陰寒氣息也不斷在此處鬱結,漸漸成為全身唯一的練門。他素來小心,卻沒想到被青梵一口叫破。然而一運氣下卻陡然發現鬱結之象全無,想來必是在什麼時候被青梵破解了去。驚駭一去,他頓時伏跪在地。「感謝少主的大德,為月影去此頑疾。月影此身已全付掌教與少主之手,但有所命萬死不辭。」
看著三人消失在窗外的身影,青梵微笑了一下。月影的傷不是一時形成,柳衍怎麼可能不知不治,不過是想讓自己藉此立威罷了。想到這裡,忍不住向柳衍投去感激的一眼,卻發現他眼中滿是溫柔笑意。
※
「楊柳岸,殘影依稀;當時明月,空照燕分離。倚樓望江南,千里路遙,翩躚幾番天地。」突見屋上白影晃動,青梵頓時停住,一雙猶若星辰的幽黑眸子靜靜地盯住來人。
「屬下拜見少主。」
縱使是在傾斜光滑的屋頂上,柳殘影的身形也看不出一絲緊張,優雅完美的禮儀讓青梵不由地微微一笑,輕輕揚了揚手中精緻的長口細頸瓷瓶,「不必多禮。」見他身子不動,一雙明亮的眸子卻牢牢盯住自己,青梵微微一怔,隨即輕笑起來,「殘影是有什麼話想對我說麼?不用拘禮,儘管說就是了。」
少年明亮的眸子顯得異常幽深:「既然這樣,請恕殘影大膽。殘影想問,為什麼少主選擇寫影作為下一任影閣閣主而不選擇殘影呢?」
「是這個啊……」青梵微笑一下,將瓶口湊到嘴邊輕咂一口,回味再三方才嚥下,這才將目光轉回到少年身上。「殘影的武功,應該要比寫影高上那麼一點點吧?」
見他眼中驚愕一閃,隨即一切情緒又被隱藏到那片幽深的黑暗之中,青梵不由滿意地微笑了。「但方纔我出手之時,寫影很好地躲過了那片瓷片,而你的衣角,」目光移到他長袍的下擺,「卻被瓷片劃破了。」
見柳殘影張口似乎想要說話,青梵搖了搖頭:「當然,這正說明你的武功確實極高,而你對這一點也非常有自信。雖然是在之後才判斷出我無意傷人,但單就這一應對而言,只避開真正有威脅的傷害而對其他不做理會,卻是我相當欣賞的做法。成大事者不拘小節,這些邊角之事根本不必在乎,何況衣服破了,再換一件也是方便之極的事情。只是這樣的行為,與其說是自信,叫它為狂傲或者更為恰當一些。」
柳殘影呆了半晌,這才道,「少主……」一時卻突然不知該如何繼續。柳青梵的話平平靜靜,卻在他心中陡然掀起巨大波瀾。出身影閣的影子,一個小小的動作就被人看穿了個性,如果他不是主人而是敵手的話……
「而寫影卻和你不同。他不會讓自己受一點可能的傷害,在這種突如其來的情況下,他選擇的首先是最大程度的自保,然後才是尋找反擊的機會。在短短一眨眼的時間裡就考慮到了月影、你以及他自己的方位,讓武功相對最低的自己處於三人中防守最佳的位置,但與此同時又已經做好了隨時出手的準備——這樣的心機計算、這樣的思維處事,我想,你是無論如何都做不到的吧?」
柳殘影沒有說話。
青梵微微笑了一下,又抿了一口:「所謂影閣之主,擔當一閣之重,於進攻之外更要善守善忍克己自制,必要時須得能夠選擇對自己最殘忍的方式——這才是影子一名的真正含義。你的性子過於自我,雖能顧全大局,終不是閣主的最好人選。」狡黠地一笑,「當你明明可以選擇美酒的時候,為什麼要屈就淡而無味的清茶呢?」
柳殘影抬起了頭,一雙眼睛精光閃亮:「但少主此刻喝的,卻又是什麼呢?」
青梵頓時大笑,隨手將瓷壺擲向殘影。「果然好鼻子——這竹青茶是隨城特產,既到此又怎能錯過?」說著站起身來,略一抖長袍,隨即露出溫文的笑容,「殘影。」
「屬下在。」
「以後就跟在我身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