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波亭。
「你知道,我是不可能做你兒子的師傅的。」柳衍一向溫文的嗓音突然顯得異常尖銳,「從很早以前我就告訴過你我的答案,不能,不能,絕對不可能!」
風胥然凝視著因為激動而染上了一層紅暈的白衣青年。半晌,才輕輕地開口道,「為什麼?」
柳衍轉過了眼,長袖掩住了握得緊緊的拳,「你比我更清楚。」
「可你必須留下,這是命運,這是神的指示——」
「如果梵兒留下的話——那才是命運!」
「身為天命者,你的梵兒一定會留下的,衍!」風胥然也提高了聲音,「你也知道大祭司的話,五年前的秋天你也在神殿——你是因為那個才決意離開的,難道不是嗎?不要告訴我你真的無法接受身為帝王必須的殘忍,因為你不是別人——你是昊陽觀的主人,是整個大陸道門的至尊,你比任何人都更能瞭解這一切!」
頹然放開手,「是的,我瞭解。但我還是無法接受。」抬起眼凝視著那一身紫袍的卓然帝王,「我不以為自己堅忍到可以每天面對你與別的女人生的孩子。」
風胥然聞言頓時變色,半晌方慘然一笑。「我懂了……」
「何況我早已推算過自己的命盤,我這一生,只會有一個傾心教導的孩子,那就是梵兒。」說到他的名字,柳衍不由露出一抹溫柔的微笑,「皇上,太傅的人選,還是另擇高明吧。是天下萬世的君主,仔細一些更好。皇子們畢竟還年幼,一個好的師傅對北洛未來的重要性,皇上自然比我更清楚……皇上對我的信任讓我很感激,只是我……已經算不上一個好師傅了。」
無言,無聲。
風胥然張了張口,剛要說話,卻見柳衍目光投向了亭外。
青梵正向這邊走來。
看到和蘇一臉尷尬無奈而又有幾分慌亂無措的表情,風胥然不由驚訝得挑起了眉。那個即使是面對最難纏的后妃和最較勁的臣子也總是從容自若的和蘇,竟會露出這樣的表情,風胥然不由細細地看向那一身青衣的少年。
「梵兒?」怔了一下,柳衍猛然站了起來,語氣中竟是有些惶恐。
猛然看到少年懷抱裡露出的服飾,風胥然也怔住了。
「師父,皇上。」青梵微微欠身以示行禮,隨即轉向了柳衍,「師父,你看。」
看清了白色衣袍上的銀色龍紋,柳衍無言地歎息一聲,隨後展開溫和的笑容,「梵兒,這是怎麼了?」
青梵微笑了一下,輕聲說道:「他在花園裡扭到了腳,梵兒看他沒人照顧,就把他帶過來了。」低頭看了懷裡的孩子一眼,笑容增加了幾分溫柔,聲音也放得更輕,「在懷裡哭了一會兒居然就睡著了,真是好可愛的孩子呢。」
「確實很可愛。」那樣甜美的睡容,只怕沒有人見到會不心生喜愛吧?柳衍微笑了:梵兒畢竟也是個孩子,山谷常年無伴,只有自己和白虎巖鷹相陪,那種隱去了的孤獨是會在這樣繁華的世界清晰地顯現出來的吧?心中突然一動,「梵兒很喜歡他?」
青梵點了點頭:「是的,梵兒喜歡他。師父,梵兒可以收養他嗎?就像收養小球和阿蒼一樣?」
柳衍頓時一呆,慢慢轉過頭,卻見風胥然看著他懷中的孩子一臉異樣的表情。
「為什麼,為什麼梵兒想要收養他?」柳衍的聲音有著連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沙啞。「梵兒想要一個弟弟麼?」
「不,梵兒想要一個徒弟。」
話音一落,柳衍和風胥然面面相覷,一時皆是不知所措。兩人一齊注視著青梵,等待著他的下文。
「師父教給梵兒的東西真的好多,梵兒想,如果有一個徒弟,就可以把很多東西教給他,這樣以前學過的東西就可以溫習到不會忘記了。」青梵笑得天真,「而且冥兒好可愛,梵兒想他也一定很聰明。師父,梵兒可以收養冥兒嗎?」
「梵兒想做太傅嗎?」風胥然突然笑了起來,「那就做吧。柳青梵,朕便封你為太子太傅,為朕教導出一位最出色的皇帝吧。」
柳衍頓時明白過來,剛想說話,青梵已經開口了。「可是梵兒不想教一群王子,那樣會很累的。」青梵的笑容益發明亮,「皇上,我只教冥兒可以嗎?」
風胥然點了點頭:「梵兒喜歡就好。」
「那太好了,皇上。」將懷中的孩子交給身後的和蘇,青梵向風胥然深施一禮,「謝謝皇上,柳青梵一定會將冥兒照顧得很好的。」
風胥然哈哈大笑,伸手從和蘇手裡抱過兀自熟睡的孩子。深深地看了孩子一眼,鄭重地將他交回到青梵手裡,「朕許你。柳青梵,朕的太子太傅,你可以只教九皇子風司冥,也可以教任何你喜歡的皇子。青梵,你會答應朕,做一個像你師父一樣最好的師父嗎?」
青梵用力地點了點頭。
深深地看了青梵一眼,柳衍輕歎一口氣。「梵兒。」
「師父?」
沉默了片刻,柳衍慢慢露出笑容,「既然梵兒喜歡,那就這樣吧。」
「可是梵兒知道的真是太少了,這樣應該不好吧?」青梵嘴角揚起一抹奇異的笑容,「梵兒想跟師父再學幾年然後再做太傅。我想冥兒一定會喜歡山谷的。」
柳衍微笑了一下,「只要梵兒想當然可以。只是梵兒忘了嗎?冥兒是皇子,皇子是應該住在王宮裡的。」
青梵點頭,「那過幾年等梵兒學得差不多的時候再來教冥兒好了。」說著低頭看向懷中緩緩醒來卻兀自睡眼惺忪的孩子溫柔地笑了,隨後在他光潔如脂的額頭上輕輕一吻,「記住啊,我是你的師父了。我叫柳青梵,知道了嗎?我會好好地保護你,沒有人可以再傷害你,所以,一定要乖乖地等我回來,知道嗎……」
※
「皇上,就這樣讓柳先生走了嗎?」
「不然還能怎樣?」風胥然苦笑一下,「何況,能夠留下一個柳青梵,也算是把他留下了吧?」
孟安沉默了一會兒,這才開口,「柳青梵確實聰明伶俐,但是封為太子太傅,皇上這……」
風胥然微微一笑,「你以為朕做這樣的決定只是一時衝動嗎?」
孟安有些侷促地看了看風胥然,「皇上到現在還沒有立太子,卻封柳青梵為太子太傅,而他似乎只願意教九皇子……」
「這也是無奈的事情了。」風胥然沉默了片刻,「司冥那個孩子,也是朕虧待了他。當年的事情原是朕對不起他母子兩個,卻一直忽視著他甚至無由地遷怒他。而皇后,司廷是個出色的孩子,從來就最受先帝和母后喜歡,皇后便是偏心也是自然。唉,這些年也不知這孩子是怎麼過來的,想來他的那些哥哥們對他也是……苦了他了。」
孟安也沉默了。風司冥雖是皇后親生之子,但他的出生卻不是任何人的希望。四年前柳衍的離開讓風胥然暴躁無地,所有的人不敢稍掠其鋒。而皇后,當時的王妃,卻在風胥然面前厲聲叱喝,斥責他不顧大局不足以成大事,當下人將王妃從風胥然屋中抬出時,她已是遍體鱗傷。那一天後,風胥然成為了所有人心中最完美的帝王,而王妃也成為所有人眼中最高貴的皇后。只有那個在一夜暴虐下出生的孩子,成為了所有人無法接受的存在。風胥然自結識柳衍後便極少寵幸妃子,除了皇七子和皇八子為和親公主所生外,十年內竟未有其他兒女出生。此刻見到風司冥,心情複雜自然可知。而皇后為風胥然誕下皇長子司文、皇三子司廷,親自撫養教育,均極得先皇寵愛,對於幾乎可說是被強暴而生下的九皇子,卻是無法抑制那種憤怒和無奈。因為皇帝和皇后的態度,整個擎雲宮對這位小皇子都是冷漠異常;但所有的人也都知道,在整件事裡,他也是最無辜的存在。
孟安輕歎了口氣:「皇上,九皇子畢竟也是您與皇后的親生骨肉,何況九皇子未滿四歲,一切都還來得及。」
風胥然微微一笑:「你是想說,本朝皇子太傅確實不少,但以後負責教導司冥的柳青梵,卻是唯一的太子太傅。這樣的安排,勢必會引起許多人的猜想吧?」他頓了一頓,露出意味深長的笑容,「可是孟安,你以為那孩子會不知道這一切意味著什麼嗎?」
「九皇子他……」
「不,不是司冥,是柳青梵。」風胥然微笑了,「如果不是因為清楚這一切,他又如何會主動為柳衍攬下這一切?」
孟安頓時吃了一驚:「皇上?」
「一路上的那些侍衛宮女,花費了和蘇不少心思呢。本來只是想藉著青梵去勸說衍的,沒想到那孩子竟會自己一個人擔下來,居然一點回轉的餘地都不留人……這樣的心思也真是極其難得的了。」不過,就算心思遠超年齡的深沉綿密,但面對幼小生物不由自主心懷憐愛,卻到底是個天真孩子的心情呢。風胥然淡淡一笑,「這樣也好,因為那孩子,他終是留下來了。」
帝王語聲中那淡淡的憂傷與深深的自嘲,讓孟安的心猛然一沉。
「孟安,傳我旨意,從明日起所有年滿五歲的王子到藏書殿讀書。命周懷清為太傅,教導諸皇子為君治國之道。」
年滿五歲啊……也就是說,除了九皇子,皇帝所有的兒子都要開始正式接觸皇家教育了。
我的皇帝,您到底只願給他兩年的時間,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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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到這裡《帝師》在內容上可以暫且告一段落了。
注意到眉毛的回目了嗎?
夢中尋青鳥,西雲望殘荷。
山中無日月,起坐有竹波。
林可幾重碧,天是無限高。
只影躡空去,世上已千年。
下部分回目(預告):
星淡黯,月沉落,
世有浮沉曲折,花有俯仰開闔,幾家心事幾家度。
且自逍遙隨我性,楊柳曉風,淺歌何當天地闊。
文縱溢才武縱勇,漫卷風流,起舞宴嘉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