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呂秉南一聽有門路,心想自己得搶在別人前面先與孔郎官搭上一腳,也好分得一些,說不定再想想辦法就能渡過這次的難關,連忙搶著問道:「他們答應出讓絹帛,哪可是太好了,這事算我一份。這些海客們手裡有多少貨,夠不夠我們兩人所需?」
另幾個老闆一聽有這樣的好事,也亂紛紛的插嘴要分些絹帛救急。
孔郎官搖手止住眾人的話說:「別急,我的話還沒說完呢。海客雖是答應將絹帛讓與我們,但他索要的價錢可不低呀,比我們寫了字據賣與人所定的價錢還高出一點點。而且,他們的貨也分掉了,與我商談的這位手上只有四萬餘匹,全都給我一個人也不夠啊。」
精瘦老闆不甘被孔郎官搶去風頭,此時也接著他的話頭大聲說:「在下也有條好消息告訴大家,昨日訪得一位重慶府來到臨安數月的布帛行商,他手上也有十餘萬匹蜀錦等布料。只因還想待價,所以一直沒將手中的匹帛賣出。據此人說,若是價錢相當的話,其人在江陵府等地還有數十萬匹可將來臨安出賣。」
呂秉南再也坐不住了,急匆匆的對眾人說:「好了,我們大家別坐在此講廢話,分頭去尋到海客和蜀商,務必要想盡一切辦法買到我們所需的絹帛。只要能渡過這次難關不虧本,我們沒錢賺也顧不得了。各位看如何?」
商量了一會,九個人都一致同意,只要不虧本,再貴的絹帛也要買下,做完了這幾樁沒錢賺的生意再說。
本月二十九日這天,約定交貨的時間還有明天最後一日,費盡了九位老闆的所有精力,總算所有人都以高得嚇人的價錢,買足了交貨所需的絹帛。他們一夥人各自都細細的算過賬,這回的大生意做下來,利錢是賺不到的了,但值得慶幸的是按這樣的買進和賣出的價錢,卻也不至於虧掉多少本錢。有個把人算來還能有數百以至千把貫的利。
未時初,回到家剛吃過午飯的呂秉南顧不上歇息一會,馬上坐到自己的賬房內,操起算籌一翻擺佈之後,看著桌上的一攤竹籌長長地吐出口氣,喃喃道:「唔,三十萬零九十七匹,總算三十萬匹全都置齊。姓安的廣南海客一來提貨,這本錢就算是保住了。好在此人今日沒在上午來到,不然的話還真沒法向他交代吶。」
這次包括三十萬貫定頭錢在內,呂二滾子總計付出三百八十八萬貫的貨款,內裡有一百五十萬貫是絹帛鋪裡三家合在一起的本錢。其餘的二百三十八萬貫,由三個湊份子的合夥人——自己、薛極、曾大官人——按原來的份額又出了一份本錢,也就是再湊足一百五十萬貫銀錢,還有八十八萬貫是呂二滾子憑了他這張老臉,用房屋、店舖為質向人以日息兩厘的利錢貸來的。想到每過一日,就要付給主家一百一十六貫息錢,他就覺得一陣陣心痛。不過,以呂二滾子算來,這還是合算得緊的。貸來的錢到今天為止是第三天,按三天……不,就按到明天……到後天止,以五天還錢好了,最多也不過五百八十貫錢,即使加上前些時各處的使費一起,也不過要用掉三數千貫,總比一下子就虧去六十萬貫好吧。
「哎喲,不對呀。」呂二滾子有了足額的貨物在手,心火平息腦子也就清醒,他拍拍腦袋,罵道:「我這些時是急昏頭了,哪裡會虧六十萬貫呀,其中不是有三十萬貫定頭錢嗎,即使賠了六十萬貫,也只有三十萬貫是我們的錢。不過,也好在沒把這賬算清,否則薛大人和曾大人也不會這麼爽快的把銀錢拿出來,用以保住自己的血本,也算得上是錯有錯著。」
時間在呂二滾子呂秉南的焦急等待中慢慢過去,眼看天已經暗了,下人們開始忙碌的在各處點起火燭。
妻和妾兩人都到賬房門邊探頭看了四五次,卻沒敢出聲叫這位心急火燎的當家男人去吃飯。
呂二滾子有種不怎麼妥當的感覺,但一時還沒想到問題出在哪裡。不得要領地歎口氣站起身,見到門邊伸出頭的妻妾,揮動手臂像是對她們講,也像是在寬自己的心說:「我們吃夜飯吧,想必大家都餓了。今天那海客是不會來的了,想必他明日一大早就會上門提貨。若是他明天還不來,交到我手上的三十萬貫銀錢就是賠給我的了,這麼大一筆錢沒人會掉以輕心的。」
第二天是九月三十,一夜翻來覆去苦思那種不妥感覺而沒睡好的呂秉南,今天顯得很憔悴,圓圓的臉看來變長了些,兩個眼眶也多了一個黑色的圈。他一大早就心神不安的坐在椅子上,直到了辰時將過、吃了早點後還沒見安姓海客出現,心裡就開始發慌,已經平息下去的火氣也漸漸再生。慌亂中他還是不住安慰自己:「沒那麼早來的,要把自己銀箱裡的錢付出去的人,總是不肯那麼爽快。將心比心,要我付錢給別人時,不也總想讓銀錢在錢箱裡多放一會,把時間拖得越遲越好……」
「不好了呀,大事不妙啦!」一個絹帛店的伙家跑得太急,被廳門的木檻拌了一下,一頭栽到廳內,抬起頭時掉了一顆門牙的嘴裡滿是鮮血,依依呀呀的沒法把話說清。
一大早就大喊大叫的說什麼「不好、大事不妙」,這不是明擺著要觸自己的霉頭?呂二滾子心中大怒,跳下椅子上前一腳把那伙家踢得翻了個身,狂暴的叫道:「滾,給我滾出去,再不滾就把你的腿打斷。現在,扣你一個月的工錢。」
「好啊,我一片好心來給你報信,你還要打斷我的腿,還扣一個月的工錢。直娘賊的死肥豬,哪就讓你去死吧!」伙家勉力爬起,恨恨的盯了呂二滾子一眼,一言不發轉身走了。
巳時末,新請來的絹帛鋪管賬先生匆匆走進廳內,向呂二滾子施了禮後焦急的問道:「東主怎的到現時還沒動靜,泉州的安姓海客已經走了多時……」
「什麼,安姓海客走了多時?為何沒人來向我說……」呂二滾子驚問道:「他……他……他不要那三十萬貫定頭錢和這批絹帛了麼?」
先生:「咦,一個時辰前伙家探得消息後,不是說先來向東主報信領賞的麼。他沒來?」
呂二滾子這才想起先前來的那個伙家,幾天前確是自己吩咐過他留心那位姓安的海客,也曾對他說過得了確實的消息後會有五貫的賞錢。不由頓腳悔道:「壞了,壞了。伙家倒是來過,但我看他慌慌張張的大叫『不好、大事不妙』,以為這人一大早就來觸霉頭,沒等他開口就將其趕了出去,還說扣他一個月的工錢……」
先生一聽,搓著手連聲歎道:「唉,完了,這時想追也追不上了。聽說姓安的海客於昨天已經在其他店裡買到大批絹帛,半個時辰前裝好船出了保安水門,此時怕是遠出一二十里了。」
「啊!這姓安的如何買得到三十萬匹絹帛,共他人的店裡為何會有那麼多布料?」呂二滾子一屁股坐到椅子上,向先生問道。
「東主還沒聽說麼,自昨日下午開始,大批客人從各地販來數不清的絹帛,把臨安城內所有的絹帛鋪、布料店都堆滿了,市面上的價錢也已經回落到以前一樣。有些粗布甚至比數月前更便宜,那些窮困潦倒的人可高興了,都說今年可以多做幾件衣衫,免得到冬天時再受風寒之苦呢。」
呂二滾子一時氣血上湧,只覺頭也昏,眼也花,雙手抱頭大叫一聲,歪起嘴巴抽搐了幾下便不知人事。
舊瓦,位於城北的米市橋瓦和北郭瓦之間,早年北郭瓦沒興起時,它也是城北右廂一帶極熱鬧的所在。自紹興三十年北郭瓦在碼頭邊藉著地利興起後,僅四五年間就沒落下去了。原本在舊瓦子內的六間勾欄,也因來此的人客太少,轉而搬到北郭瓦去。這樣一來,此地就更沒人來——廢棄了。
如今,這裡一大片荒廢的場地上,蓋起了大量臨時搭建的棚子,成了流浪漢、乞丐、路伎、年老色衰沒法再接客的下等娼妓們的暫歇地,也是各種逃卒,有案底的罪犯,沒落案兇徒們的逃匿藪、避風港。
這一大片竹木草瓦搭蓋的棚子北面二三十丈處,有一棟高大陳舊的大宅,宅主人是個做過臨安緝捕都頭的退休老卒塗三軒。
今年六十五歲的塗三軒,自十年前退休後,憑著四個兒子身強力壯,拳腳功夫也還出眾的武力,鎮服了此地一些人成為幫手。帶著這一幫子人打出這裡一片天地,成了這個沒人管、也懶得管,或者說根本沒法管地面上的暗中管事。凡在城北右廂落腳的賤業、無業外來人口,都要到他塗三爺門下報備,每月必須納上一定數量的落地錢。
當然了,新來者若是不知這裡的規矩,事先會有好心人前來相勸,告訴他們一些必須注意的事項,以免新人行差踏錯犯了規矩。既便新來的人一時沒錢供納也沒關係,只要去塗三爺門下報備過了,並說明自己實是一時沒法籌到「落地錢」,保證以後有時一定會補上。塗三爺也不會太過勉強,心情好時還會資助你一些物事,或是讓人為你出點主意以便謀生。否則,就會被驅趕出境,或則是有不測的禍事降臨到頭上。這裡雖然髒,人又窮,但治安卻是從來沒讓官府的老爺、差役們費過心,所以官府也就默許了塗三軒——本地的人稱其為三爺——在這塊地面上的所作所為,而塗三爺也就名正言順地成了這一塊地面上的說話人。
這幾年塗三爺也許是年紀大了些,一年中難得有幾次出門,他已經很少在公眾中露面,所有要辦的事都是通過四個兒子,或交由手下的四個大管事出面。
這天,塗三爺在家中再次接待荊湖北路來的一位朋友,這位朋友是在江湖上有點名氣的龍山黑虎嚴沖,從前也曾投身行在做了幾年募役,與塗三軒可說是老相識了。上次龍山黑虎來見塗三爺是在七月十九,他花了一百貫請塗三爺幫忙查探江陵「興福記」到臨安與何人進行糧食交易,並請求相機對「興福記」及相關的商家搗亂進行打擊。
塗三爺身體還很好,紅光滿面精神煥發不顯老態,這時他對坐於客位的龍山黑虎說:「嚴老弟,老兒勸你還是放手這件事罷。老實說,我老兒沒受老弟請托時還不知『興福記』的底細,所以才一口答應為你探查。可孩子們經過一番打探,將情況報給老兒之後,方知當時接下這件事是做錯了。現時如果再有人欲對『興福記』和相關的商家不利,老兒我說不得要出手為他們盡些心力。」
當下,塗三爺把這半年來臨安米面市場上的情況對龍山黑虎說了一遍,感慨地說:「若非有『興福記』這些行商與蔣家兄弟聯手,臨安城內怕是要餓死不少苦哈哈的細民吶,總算善人有善報,蔣家的生意經此一來倒是越發的做得大了。連我這地頭上的許多人也被招去他們店舖裡做事,可以賺得些工錢度日。蔣家兄弟還與雙木商行聯手……」
龍山黑虎一聽「雙木商行」這四個字,心頭一凜下脫口叫道:「雙木商行!三爺可知一個叫『雙木鏢局』的與雙木商行是何關係?」
坐在嚴沖對面的塗三軒大兒子塗念海道:「好教嚴叔知曉,雙木鏢局正是雙木商行所屬的一個分號,其下除了臨安分局外,還有泉州分局。」
嚴沖吸了一口冷氣,面現驚容說:「好險,好險吶。幸虧此時得塗世兄告知,真要與『興福記』作對的話,我龍山黑虎怕是不久就要變成一頭死虎了。三爺可能還不知道,上次小弟回去時聽得人說,橫行於鄱陽湖的『萬食心』就是死於雙木鏢局的鏢師手下……」
塗三爺也驚異地問道:「老弟是說十數年前從我們百餘人圍捕中,連殺十七名好手脫困而去的『萬食心』,是那個見血就會發狂,殺了人後還要吃活人心的惡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