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圓臉看到這半死的人犯睜開雙眼,走過來伸手拍拍林強雲腫脹的臉頰,這種的舉動不啻又是對他施行了一次酷刑。拍得左右擺動的頭拉扯牽掛在柱子上的頭髮,痛得林強雲變顏變色,幾欲暈死。
在還沒有喪失神智之前,林強雲拼盡餘力用無上的意志控制著臉上指揮不動的肌肉,以自己認為最溫柔、最具吸引人磁性的聲音,向湊近到五六寸的圓圓臉說:「好了啦……還沒有玩夠麼?看看我的眼睛裡有什麼,仔細看……用心看……看到裡面有什麼了嗎?這雙眼裡有說不盡的痛苦、充滿著無盡的悲傷,讓你覺得十分滿意和興奮……你覺得只有用刑讓別人痛苦得生不如死,才能使你感到自己並不矮小……甚至比普通人高大……你要讓受刑的人苦苦的向你求告,才會覺得自己不是個沒用的人。看清了嗎……這雙眼睛裡有生死兩難的絕望,還有巴不能食你肉、寢你皮的仇恨……更有屈服在你刑具威力下的聽天由命……的放棄……這是一個任你宰割只求速死的可憐蟲……看吧……看看這雙眼裡的種種目光……你很有一種掌控別人生死……唯我獨大的感……覺……哦……你已經做完了你所要做的事,面前的這個人沒死,也沒有斷手折腳,生意很完美的做完了……啊!好累呀……你已經的覺得累了……現在……是更累……累了……累……了……可以……」
「是啊,我今天怎麼會覺得這樣累?這個天師道的『上人』很會熬刑,他的頭已經比原來的脹大了那麼多,卻是到現在也還能向人討水食。唉,對付這樣的人真是太累了……」圓圓臉的眼睛被林強雲腫得只餘一線的目光緊緊吸住,佈滿紅絲的大眼中射出的閃閃厲光慢慢消散,腦子裡本來準備再動一次刑的想法被慢慢引到別處去,張嘴打了個哈欠後,右手在躬著的腰背部捶動了幾下,左手朝後面揮動了一下輕聲說:「你們出去,,別來吵攪我睡覺……咦……哦……」
遠處傳來幾下金屬撞擊聲,圓圓臉似是有所警覺地想要轉頭回顧。
四個只包兜胯布的漢子把四支火把插在牆上,迅快地向圓圓臉一躬腰轉身出門而去。
剛才還自覺身上氣力充沛的林強雲,這時又驚又急,他快把力氣用完了。急得再也顧不得表情,把全部力氣都用在說話上:「……可以舒舒服服的……躺下……睡一覺了,你看啊,四周的燈火……已經被你自己吹滅了……」
外面又傳來幾下「噗啪」的物事落地聲,林強雲這時完全被所要做的事情拖住,已經無暇關顧其他了。
「腳下就是一張墊滿了厚厚皮草的大床,軟軟的……柔柔的……暖暖的……真舒服啊……累了……睡吧……睡吧……你會做個好夢……好夢……好夢……好……好……夢……」
在林強雲的眼睛無力閉上的前片刻,刑室外無聲無息的衝進四個用布包住頭臉的人,他們一掃室內的景況,有兩人急急地用手掩住口鼻部位。
看到刑室內一昏一睡的兩個人,四個入侵者不由一愣。
圓圓臉在林強雲的喃喃話語中,毫不猶豫地向滿是污水泥漿、凹凸不平的地上躺下,臉上還帶著十分舒服滿足的笑意,一點也不理會高低不平的泥石地板會把身體硌得不好受。
「人呢?」一個穿道袍的人輕聲發問,一同衝入室內的其他三個人俱都搖頭不語。四個人面面相覷,驚異的互相打著眼色詢問,為什麼圓圓臉和綁在刑凳上的那個人,對他們的到來全都視若無睹。
在圓圓臉沉睡響起香甜的鼾聲之後,道袍人走近行刑的條凳,仔細看了一下頭腦青烏腫漲、不成形的臉面,呆了一呆後小聲驚呼:「天吶!是『上人』!一個時辰不到就成了這副模樣……」
手忙腳亂的動手解捆綁的繩索,慌亂中卻是怎麼也難把繩索解開。
另一人揮了一下手中長劍,順條凳底板將繩索割斷,小聲喝了句:「立即救人,馬上回去。」
不到半刻時辰,十個人影悄悄從錢塘縣後衙的一處偏院越牆而出,星丸跳躍般地向北面的景靈宮方向逸去。
錢塘縣署後衙那個偏院裡住的十三個差役,迷迷糊糊的一覺睡到天大亮,好多個人發現自己昨晚不知怎麼的太過勞累了,竟然在院中的走廊上躺下就睡著。
另有四個暗刑室的啞奴,平日人們從沒見他們在夜間睡過覺的,昨晚也在刑室門外睡做一堆。用腳都踢不醒。
大宋紹定三年三月二十四日夜晚戌、亥之間,行在臨安城內發生了一起驚天動地的大慘案。臨安中軸大街從左藏庫開始到以南的下瓦子、大瓦子一線四里多近五里長的街面上,不到一個時辰的時間內,就由繁華勝境變成了人間地獄、修羅屠場,死傷的官民人等不計其數。
據臨安府左廂都巡檢(南宋軍職差遣,分左、右廂都巡檢,由主管侍衛親軍馬、步軍司公事兼領,下轄軍巡一百五十鋪[坊巷每隔二百餘步設一鋪]。提舉各地段軍巡人員及約束望火人兵等。)自事發後至二十五日上午收拾清點完呈報,當夜被混亂的人群踩踏致死的共計三百七十六人之眾,其中男女孩童一百九十三人,佔了一半以上;婦人女子一百三十七人,約占將近四成。另外死於非命的四十六個成年男丁中,有九人是有功名在身、上了品秩的朝庭命官。死者中最高品級為從八品的有兩人,一個是宣教郎徐願,時任秘書省著作佐郎;另一人為儒林郎安大從,系放衙(放假)進京遊玩的德清團練判官。其他七人為正九品四人,從九品三人。
呈報的公文中說,現場被踩踏、碰撞、跌倒或其他各種原因而折斷手腳、傷及內腑不能行動的傷者更是多達一千一百多。用呈文中所寫的一句話來說,就是「五里長街之上,死傷狼籍,三步一傷,五步一屍,實為行在百三十年來除歷次大火外,死傷最多最重的第一慘劇。」
辰時正,史彌遠在公事房呆坐於書桌前一動不動,根本無心處理桌上堆成山的公文,他現在對其他公務想都懶得去想,拿著報奏折子的雙手不住發抖。他沒有料到,薛極所說的在生意買賣上給林強雲一個小小的教訓,竟然是這麼樣的一個「小」法,小到會弄出如此之大的動靜。林強雲現在如何還沒有得報,但只要看看在晚夜的騷亂中,平白死了這麼多無辜的人,就想得到這位便宜侄兒肯定也好不到哪裡去,希望這位能救自己性命的寶貝侄兒不要傷得太重才好,更別因為薛極派去的人一時失手而喪了他的性命。否則,此人死了倒不打緊,就怕自己少了救命的仙丹而賠上老命,那才是冤枉得緊吶。
「死三百七十六,傷一千一百五十二,其中還有九位身具品秩的朝庭命官。這可怎麼得了?!」史彌遠心裡反覆思量,不知是否要立即進宮,向當今聖上趙昀這個傀儡皇帝奏報。
這樣驚天動地的大事,是怎麼也無法隱瞞的,紙無論如何也難包住火。史彌遠知道即使自己沒去向今上奏報,別人也會向皇上奏本。一旦徹查的詔命落到對頭的手裡……不,別說是對頭,就算是落到外人手中,讓他們把事實真相查明……就算有楊太后眷念老情人,今上關顧尋聖覓跡和擁立之功,也絕對沒自己的好果子吃。
史彌遠自己心裡明白得很,老謀深算的自己被最為親信的副手薛極鑽了個空子。利用理學大師都是閩人這一點上,說動自己對同樣是閩人但並非屬理學派的林強雲下手。雖然說是只給這位寶貝侄兒一個小小的教訓,自己也早料到了所謂的小教訓不會那麼簡單,最少也要讓有些銀錢的侄兒破一筆財來消災。所沒料到的是,薛極的手下這麼糊塗,會弄出想要遮掩都無法可想的天大難題出來。
頭痛啊,閩人,又是閩人惹的麻煩!這次出事的主因,左廂都巡檢公事中沒說,估計是一時沒法查清還不知道。但,萬一被人查出其中的內情流傳了出去,說不定理學派還留於行在的諸人會借此向自己發難。
公事房原本虛掩的門被推開,相府食客袁勁綱急匆匆的推門而入。正想板臉發作的史彌遠一見是他,立時把臉變回笑容可掬的樣子,向頭面上佈滿汗珠,並一臉惶急神色的袁勁綱問道:「袁先生,何事如此匆忙?不急,不急。先坐下喘口氣後再慢慢告訴老夫。」
史彌遠所以會對袁勁綱如此客氣,主要是此人為自己出了許多極具殺傷力的好主意,還為自己收羅了相當多得力的黨羽以為爪牙。在袁勁綱的鼓動遊說下,他的堂兄——知臨安府近十年,頗有政績、民望極高的袁韶也投入了自己一黨。
袁勁綱這時可沒功夫和史彌遠客氣,走到史相公側邊在其耳旁快速說了幾句話。
「此事當真?」史彌遠一驚之下臉面了不禁變了色。
「千真萬確。」袁勁綱斬釘截鐵的口氣不容置疑:「門下在得報邏卒(皇城司探事司所屬親事官,專管行在偵探流言蜚語與圖謀不軌者)插手介入此事後,心中還不是很相信,便即趕到和寧門外四方館一處小角內隱身探察,親眼看到原干辦探事司,現任勾當皇城司公事盧清入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