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笆面色一整道:「賢侄呀,此後你要多加小心了,今天這弓弩先拿到為叔這衙門裡也還罷了,待會只要將腰牌、公文等收下就可無事。你可知道,箭弩一類可及遠的兵器,除獵戶和鄉勇外,百姓人等使用是犯禁的。雖說如今朝廷重文輕武,軍備弛廢,箭弩散落在民間不少,但小心些總無大錯。再者說,你製作的鋼弩和火銃又如此犀利,就怕有人會對賢侄不利。你要小心,千萬小心啊。」
林強雲聽得心裡砰砰直跳,問道:「叔父大人的意思,我有了這弓手都頭的身份,也就不必擔心犯禁,只要保證自己的安全,不把鋼弩、火銃的製法洩露出去便可無事了。」
林笆沉吟道:「這……便是如此。所以,以後賢侄身邊隨時要有人跟著才好,倒不是為叔怕你打不過別人,而是『暗箭難防』啊。好了,賢侄稍候,我這就去為你辦好公文並取來腰牌。」
林強雲對急步出廳的林笆叫道:「叔父大人。」
林笆止步回頭問:「還有什麼事嗎?」
「是這樣的,我的字寫得不好。」林強雲不好意思地說:「所以,想請衙門裡的師爺寫幾張招募的榜文,招請身懷武功的江湖人士和募集本地的青壯丁勇。」
林笆道:「寫榜文是沒有問題,稍待我叫個人來這裡代你寫就是了。有什麼要求你可以當面對他說,也寫得清楚些不至於誤事。」
手裡拿著四張捲成筒狀,由州衙裡參軍寫好的榜文,林強雲興沖沖地大步向沈念康雜貨鋪走,身後跟屁蟲似的鳳兒,要不時小跑幾步才能跟得上他的步伐。半里路走下來,鳳兒衝前幾步一把抓住林強雲寬長的衣袖,蹲下地喘吁吁地叫:「大哥,走慢點兒好不好,你要累死我啊。」
林強雲停下腳步,笑嘻嘻地打趣:「啊喲,對不起了,我今天太高興了,得意忘形之下忘了還有個嬌滴滴的『本小姐』走不動。對不起,對不起,實在是對不起啊。」
鳳兒強打起精神站起來,拉著他衣袖的手抓得緊緊地不放,說:「誰說我走不動了,我只是走不到你那麼快,走慢點的話我才不會輸給你呢。另外,『本小姐』這三個字應該由我來說才對,大哥怎麼叫我『本小姐』,這樣不倫不類的多難聽。哎,對了,大哥剛才說叫州縣衙門的衙役明天來,你要給他們家裡的女人什麼事情做啊?」
林強雲道:「讓她們做布鞋底呀。就像我們橫坑村的女人們做的一樣,讓城裡的女人們都來做布鞋底,學會做布鞋。既可以讓我們的生意做得快做得大,能賺到更多的錢。也可以使這些做布鞋的女人們賺到一些錢補貼家用,大家的生活不就漸漸地能夠好起來了。即使我們不再做布鞋的生意以後,她們也可以自己做出布鞋出賣,最起碼自己家裡人穿的鞋子不用花錢去買吧。你不覺得幫助別人學會一門手藝,讓他們憑著自己的辛勤勞動賺錢而吃得飽穿得暖,是一件很快樂、很有意思的事嗎?早上在村裡我還交代不要讓別人把做布鞋的手藝學去,看來要回去跟大家說,有想學做布鞋的儘管教會他們就是。」
鳳兒深有感觸地說:「是啊,我們村自從你來了以後又是打鐵,又是做蚊香的,現在還要做這布鞋。村裡的人不但能學到一些謀生的手藝,還能賺到錢。穿上新衣服,每天吃上一頓干飯,愁容、哭聲少了,笑容、歡聲多了。也讓其他村的人學會一點手藝,能夠多賺些銀錢,使得我們附近村的人也富起來才好。」
林強雲問:「我們還走不走了,就在這裡站著講到晚上?我可不想陪你在街上過夜。」
從州衙一路走來,街上的乞丐絲毫不減地還是那麼多,除了少量的年老體弱、傷病者外,還有相當數量行乞的是躲躲藏藏的青壯男女。估計城內的乞丐沒有一千也有六七百,單憑一人之力想要改變這些人的現狀絕對是不現實的。
將落下山的太陽仍然爆發火辣辣的熱量,把它的火氣盡情地撒向大地,它才不管你是無動於衷的土石沙塵還是蓬勃生長的草、木等植物。
雜貨鋪裡細狗仔忙而不亂地應付七八個上門購物的客人,取一件貨高叫一聲:「這位一盤蚊香二個錢,再加燈芯一束一個錢,合收三文銅錢。」
「又一位五盤蚊香,應收十個錢。」
老闆娘秋雲則坐在櫃檯內,按細狗仔叫出的錢款一一收下,有的則只看了一眼,朝客人點點頭,就在一本帳薄上寫下一行字記著。
林強雲拉住鳳兒在店外等了一刻,店裡只剩下一二個客人時才放開她的衣袖。
鳳兒當先走進店裡,對著埋頭記賬的秋雲甜甜地叫了聲:「叔媽!」
秋雲抬頭看到是鳳兒和林強雲,笑道:「喲,是鳳兒呀,還有強雲兄弟。你們六叔剛回來,在裡屋算賬呢。看你們滿身大汗的,快進去擦把臉,喝碗涼茶解解暑。我一會兒忙完了就進去煮些好菜給你們送飯。」
林強雲笑著對秋雲說:「多謝叔媽!看來生意不錯嗎,我在店門口站了不到一刻,就有十多個客人上門。」
看到打發完最後兩個客人,林強雲問細狗仔:「怎麼樣,狗仔。手腳麻利、口齒清晰,是個做生意的料呀。看來就是沒有我叔媽幫你,這個店你也能撐起來了。」
細狗仔笑逐顏開地連連點頭:「林公子誇獎了,這些天有老闆娘指點著是學會了不少做生意的訣竅。不過要我一個人打理這間店,我還是沒有這個能耐,我還不會記賬,許多字也不會寫。最少也還要過個一年半載的,學會了寫字記賬了才有可能做好這個店的生意。」
沈念康坐在放置著一大堆賬本、紙張的飯桌前,左算盤右手撮筆在紙上記錄著什麼。聽到腳步聲頭也不抬地說:「叫你們別來打擾我,有什麼事情晚上再說好不好,強雲兄弟要我做的事情再不弄好,會耽誤了大事的。」
過了許久沒有聽到聲音,又感覺到廳內確是有人在窺探自己的樣子,不由心中慌亂,情不自禁地停下手裡的事情抬頭看。沈念康這才發現林強雲和鳳兒站在桌前笑瞇瞇地看著自己,放下筆把雙手按在胸膛說:「你們倆也不出聲,嚇得我心裡怦怦直跳。」
鳳兒調皮地繞過桌子,在他背上拍了兩下:「六叔自己叫我們不要打擾,有事晚上再說的,現在又來怪我們不出聲嚇著你了。我替你打幾下解驚,總可以了吧。」
沈念康沒理鳳兒,看到林強雲手上的紙卷似乎不是平常用的玉扣紙,奇道:「兄弟手中拿的是……」
「哦,這是我今天去州衙請文贖師爺寫的招賢榜,我們要招請武功高手和健壯丁勇成立鄉丁護衛隊。」林強雲把手中的紙卷攤開放在桌上。
沈念康看著榜文,想了想說:「兄弟,我看這招賢榜還是過得十天八天再貼出去為好,辦事也不在乎差這麼幾天的時間,你說是不是?你看,這上面寫著:包吃住,身具武功的每年五十至二百貫,壯丁每年五十貫。錢付多少還在其次,現在住的房屋是有,今天剛買到兩所破舊大宅,要住人還得幾天來修繕,招請來的人吃飯也還要妥善安排。」
「兩所大宅一在城西與藍家緊靠,原是長汀大戶石大魁的宅第,房屋高大寬敞,適合作倉庫之用;另一所大宅在城南,距文廟不遠,佔地約有十七八畝,除了有數十間房外,還有個花園和兩個空坪,剛好用來安頓新成立的護衛隊。明天我再帶你們去看,如何?」
林強雲問道:「兩處宅院花了多少錢買下來的,還需要用多少錢才能修整好?」
沈念康奸詐地笑道:「放心吧,這些破落戶的子弟,除了吃喝嫖賭敗家拿手,與他們沒法比之外,有什麼人是我沈念康的對手。兩處大宅總共花了不到二千貫,修繕等的費用再有個五六百貫就夠了。比我原先估計的四五千貫省下了一半呢。」
林強雲心中估算,有了兩座大宅作為倉庫和護衛隊的駐地,再加上租用的藍家大宅,應該足敷應用了。如果地方還夠大的話,甚至可以把橫坑村的打鐵工場搬遷到城裡來,既方便管理,又省下不少的運費。
想到這裡,林強雲再坐不住,拉起沈念康說:「這幾張榜文依著你過幾天再去張貼,招募護衛隊的事然後再講。六叔,現在就帶我去看看那兩座大宅。」
沈念康苦笑著搖搖頭,一邊收拾桌上的賬本、紙張,一邊說道:「年輕人啊,哪個都像你一樣,全是急性子呀!」
鳳兒一如既往地幫著大哥,笑道:「六叔,你好多話喲。大哥也是想早點看到自己的房屋,好早些為將來的生意做打算。什麼事不是早早計劃安排好,才能順風順水的賺到錢。」
沈念康笑道:「不說了,不說了。再說的話,強雲不會怪我多嘴,倒讓鳳兒你這小丫頭怪上。我這又是何苦來哉。」
淮安軍(今江蘇淮安市楚州區)原為楚州,早在漢武帝元鼎二年(公元前7年)設縣,於本朝寶慶三年(227年)六月改為淮安軍。
這裡處於淮南東路最北端,也是大宋南渡後最接近金國山東東路的一個大郡,州城距改道後在淮陰縣入淮的、作為兩國邊界的黃河僅有十多里。
紹定元年三月十七,天剛濛濛亮,昨夜的一場豪雨,直下到黎明方才止歇。
權知淮安軍事張國明一夜未曾睡好,雖然從酉時就開始傾瀉的大雨是一個原因,但主要的還是由於擔心族弟張本忠等人的安危。
自朝廷去年將本(楚)州改為淮安軍後,這裡便等若羈縻州(可有可無的、名義上的屬地,並不進行行政、軍事上的直接管轄,任其自生自滅的地方)。
自上月初三張本忠奉命帶了密信到行在臨安去後,一個多月來直如鴻飛渺渺杳無音信。不但朝庭不見一點動靜,連其本人也沒有一絲消息傳回來。
心急如焚的張國明真個是寢食難安,既擔心族弟的安全,又憂慮「李鐵槍」李全叛宋前會拿自己開刀祭旗。
更令他害怕的是李鐵槍的老婆,人稱「姑姑」,自號「四娘子」的楊妙真,聽說她不但長得貌美如花、嬌媚動人,而且心硬如鐵,喜好親自動手以各種酷刑折磨人為樂。
落到這女魔頭手上的人,無不慘遭她想出來稀奇古怪的刑具折磨,經受幾天幾夜無法忍受的痛苦而死。
這個蛇蠍女本身是個漢人,可她又喜歡對同種族的漢人下手,每隔十天半月就要想出理由抓個人來施刑取樂。
楊妙真的男人李鐵槍對她這種變態的喜好,非但不加阻止,反而倍加欣賞。有意無意地加以慫恿,使得這個凶殘惡毒的女人更加肆無忌憚地任意而為。
李全,金國山東東路濰州北海(今山東濰坊)人,在家中排行第三。尖頭三角臉上長了一對蜂目,身長八尺(約二米二),弓手出身,喜習武,弓馬矯捷。
據說他於十七歲時,一次在河裡洗刷牛馬,突然在泥濘中發現一條七、八尺長的鐵槍桿,重達四五十斤。他在上面打成槍頭,每日苦練,槍法過人,所以人稱「李鐵槍」而不名。而且,因其頗有領導才能,為眾人所推服。
嘉定六年(23年),蒙古軍進攻山東,李全之母和長兄都被亂兵所殺。李全為復仇,遂與二兄李福聚眾數千,起兵響應楊安兒,攻打臨朐,進取益都。當時山東、河北的義軍都穿紅襖,故被人稱為紅襖軍。楊安兒的實力迅速發展,李全也因為智勇雙全而頗受重用,劉慶福、國安用、鄭衍德、田四、於洋、於潭等都歸他指揮。他與楊安兒、泰安人劉二祖所領導的部隊,成為當時紅襖軍的三支主力。
這李鐵槍自起兵以來,除了打仗以外,就是四處縱兵劫掠。兵鋒所指,各處的地主豪門大遭其殃。其軍移兵就食時,就連升斗小民普通百姓也不放過,所有糧食牲畜清掃一空,稍有不從便是屠家滅門的慘禍。除了殺人擄口稍少外,其他的惡行並不比蒙古兵差上多少。故又有人罵稱其為「李蜂頭」,仇敵遍佈河北、山東、淮東、淮南。
嘉定七年(24年),楊安兒稱王,置官屬,改年號天順。
蒙古軍像往常一樣大肆搶掠後北撤,金朝廷壓力頓減。於是派遣世代名將之後、宣招使僕散安貞率領重兵鎮壓山東、河北紅襖軍。僕散安貞以號稱「賽張飛」的猛將完顏霆(原名李二措)和黃摑阿魯答率領金朝精銳部隊「花帽軍」三千人來攻,楊安兒抵擋不住,所佔州縣相繼失陷。十二月,楊安兒又在闌頭滴水戰敗,乘船入海。船夫曲成貪圖千金的懸賞,引金軍襲擊楊安兒。楊安兒墜水而死,其餘部由其妹楊妙真號四娘子,與母舅劉全統領,並奉楊妙真為首領,稱「姑姑」。
楊妙真貌美,有謀略,善騎射,武藝過人,一手梨花槍法出神入化。後世所傳的「楊家槍」其實並非北宋楊家將的槍法,而是楊妙真的槍法。有後人評論道:「夫長槍之法,始於楊氏,謂之曰『梨花』,天下鹹尚之……其用惟楊家之法,手執槍根,出槍甚長,有虛實,有奇正,有虛虛實實,有奇奇正正,其進銳,其退速,其勢險,其節短,不動如山,動如雷震,故曰『二十年梨花槍,天下無敵手』,信其然乎!」(明朝名將戚繼光《紀效新書》)
此時,另一支紅襖軍首領劉二祖也被金軍擊殺,霍儀、彭義斌先後領導其殘部繼續與金軍作戰。劉全、楊妙真等率萬餘人南逃至莒州磨旗山,招李全為夫。二人合兵一處,實力有所增加,但畢竟敵不過金軍的精銳,李全還險些被金軍猛將張惠所擒。為保存殘餘實力,他們決定退保東海。不久,彭義斌率領的劉二祖餘部也來歸附李全。
李全李鐵槍本人,雖說歸附本朝,明著強索大宋糧餉,卻又暗中向蒙古輸納歲貢,還同時與金國互通款曲。這個貪婪無恥的卑鄙小人與楊妙真兩個,真是一對狗男女!
前年(寶慶二年,22年)五月,在新任淮東制置使劉卓糾集另兩支忠義軍(南宋末年在金國佔領區的抗金起義軍,宋朝廷給予他們忠義軍的名號)首領,總管夏全和時青,準備配合宋軍殊殺李鐵槍在楚州的餘部。
不料事機不密,反而被李鐵槍留在楚州的妻子楊妙真偵知,她會同李鐵槍趕回楚州求援的哥哥李福一起,使美人計策反了夏全。
楊妙真與夏全合兵包圍了楚州官衙,劉卓僅以身免,逃到揚州憂懼而死。
楊妙真回過頭來對付夏全,揚言已經有了幾個新的刑法,得到夏全後要讓他受足一個月酷刑方死。嚇得夏全連夜率軍逃到虹縣,投降了金朝。
去年,留在楚州的李鐵槍舊部劉慶福和李全之兄李福都想吃掉對方,李福詐病,殺死了來探病的劉慶福。
隨後,楊妙真與李福聽說堅守青州(今山東省益都縣)的李全投降了蒙古,便趁消息還末傳開時,詐作宴請知州姚翀和劉卓的制置司幕府官員,殺了幕府官員並割掉姚翀的鬍鬚,姚翀連夜縋城逃走。
面對楚州接二連三的事變,南宋朝廷乾脆把防線後退到長江一線,改楚州為淮安軍,視其為羈縻州,徹底斷絕了當地抗金義軍的糧餉。
當地義軍將此歸咎於李鐵槍,聯手殺了李福和李鐵槍的兒子李通、小妾劉氏。
如今,李鐵槍聞訊,準備率軍回楚州報仇,淮安的情況十分危急。
張國明曾連發兩封密信告變,但都似石沉大海,毫無回音。
到了今年初,自己好不容易盼到了同參知政事鄭清之大人的回信,卻是勸告安慰自己「暫忍,靜觀其變,不日將有討賊之舉」。
有什麼「討賊之舉」信中沒有說,這是朝庭的機密,雖然自己是鄭清之大人一手提拔起來的人,很得鄭大人的信任,也不可能在給自己的信中予以說明。
張本忠其實早就已經到了臨安,在他到達鄭清之府中的第一時間把密信交給鄭大人。不過,鄭清之卻不放張本忠走,而是把他安置在偏院住下。並一再交代必須守口如瓶,不得將消息外洩。為防止萬一,令他不得外出與人接觸,安心住在偏院靜待佳音。
到鄭府近二十天了,除了在院內活動筋骨,張本忠就呆在房間內胡思亂想。一日三餐由一個老僕人送來,官宦人家確是錦衣玉食,就連張本忠這樣送信的下人,吃的也是極為可口精緻,讓張本忠大呼過癮。這些天經過不斷好言好語相求,從老僕鄭伯的口中總算知道了一些情況。
今天午餐後,張本忠百無聊賴地躺在床上,又想起慘死於蒙古兵刀下的兒女和被擄的妻子。
張本忠今年三十九歲,身高六尺五,方臉虯鬚。他是山東益都人,娶妻王氏,生有一子一女。在貞祐元年,亦即大宋嘉定六年(23年)初他二十四歲時,經人介紹到登州一艘近海行走的船上當船工。因長期在外,實在掛心家中的妻女和未見過面的孩子,貞祐二年趁海船暫不遠出的時候告假回家探視。
在他回家的路上,聽到有人說蒙古兵入侵山東兩路,當心急如焚的張本忠回日夜兼程趕到家中時,剛好為一雙可憐的兒女收屍。
年僅四歲的女兒槐花,在門前被攔腰砍成兩截,大睜著驚嚇過度的雙眼,默默訴說著這世間的殘忍和不公。
出生不足八個月的孩子,在還冒著余焰青煙的房屋殘骸中被燒成一團焦炭。
悲憤欲絕的張本忠找到躲在地窖劫後餘生的鄰居探問,方知燒死的是個才出生五個月大的兒子,被蒙古兵從妻子的懷中搶出扔入燃起大火的房屋。
比張本忠大二歲的妻子也被蒙古兵連同家裡的一點糧食、衣物一起被擄走了。
其時,入侵的蒙古兵已經北退,張本忠怒髮衝冠地投奔當時勢力最大的揚安兒,其後又轉投定遠大俠季先手下。因作戰奮不顧身而累升至準備副將,帶領著一千多義軍。
嘉定十三年(28年),季先被李全買通盱眙知軍賈涉的親信誣陷謀叛,被賈涉誘殺。
李全立即招收季先部下,張本忠不恥李全的為人,也看不慣此時變質了的紅襖軍只會害民、殘民,離開軍隊帶了幾個弟兄四處流浪了幾年,今年方到楚州投奔族兄張國明。
張本忠原先以為加入紅襖軍,就可以報得蒙古兵殺子擄妻之仇。可惜蒙古韃子沒殺得一個,到現在連想報仇都沒有門路了。
「天哪,我張家從此絕後了,蘆絮啊蘆絮,你如今在哪兒啊,究竟是生,是死。」張本忠淚流滿面,心中默默呼喚妻子的名字,
聽到房外傳來腳步聲,他趕緊擦乾淚水坐起來。
房門被推開,老僕人鄭伯拿著一封信走進門,從懷中取出一個小銀錠對張本忠道:「張兄弟,大人讓我告訴你,朝庭已在朝議準備派大軍赴淮南東路,不日將征討李全。大人令你馬上回淮安稟報張國明知軍,這是鄭大人的信和五兩銀子的路費。」
紹定元年三月十八日下午,張本忠終於帶著鄭清之的信回到了淮安張國明的衙門內。
張國明一拿到信,也不避嫌的就當著張本忠的面拆開。
看完了信,拿著信紙的手微微地抖動,「唉!」張國明長歎一聲,對張本忠說:「兄弟,現在的情勢不太妙,應該說是大大的不妙。現今李全之兄李福和李全的兒子李通、小妾劉氏被殺,他們夫妻俱是凶殘惡毒,絲毫不肯吃虧之人,其定然要率軍回來尋仇,這只是時間早與晚的事。朝庭早在去年將楚州改為淮安軍時,就已經視本州為羈縻州。我已經權知淮安軍事大半年了,到如今也還是有個權字在。現在雖說準備對李鐵槍大舉用兵,但卻在朝堂上爭論不休,不知何時方能定策。我想,最近幾年內,淮東必定又要起烽煙啦。看來你再不能留在此地,趕緊帶著同來的弟兄們走吧,走得越遠越好。唔,我有個同年好友李清遠,現任福建路汀州司法參軍。我寫封信讓你帶去,或許他能幫你在汀州落戶。汀州雖然避處於深山叢林之中,但自古以來極少被戰火波及,眼下雖然那裡的盜賊多了些,憑你們的身手應該能夠應付。那裡也還算是個安穩的地方,應該可以在那裡安身立命。你們有了地方立足,也省得四處漂泊流離,居無定所。」
張本忠實在有些不解,自己雖然只有四個人,但個個都是在刀槍叢中闖蕩過,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不敢說武藝如何高強,可也不是低手,等閒十個八個普通健壯軍漢還不放在眼裡。留在這州衙中,萬一有起事來,至不濟也能抵擋幾下。
當下站起身來,抱拳說道:「大人,我們走了,你就只餘下十來個親衛。按我看,這十幾個人身手平常,與一般莊稼漢無異,沒有一個是能保護大人的。在這種非常時期,還是讓我們留在大人身邊的好。」
張國明感動地探手拍拍張本忠的手臂,語氣中飽含悲憤,也帶著幾分無奈:「兄弟,你是白身,天下間處處俱可容身,只要尋到一處適合自己的地方就能安身立命。我與你不同,一是這身官服一旦穿上,便有守土之責,決不能擅離職守,要死都只能死在自己的任上。二來,我一介文弱書生無拳無勇,手無縛雞之力,想走也走不了。其三,我除了還有一個幼弟在廣州外,所有的親人不是早死於金人之手,便是數年前亡於蒙古韃子馬蹄之下。我雖不能似你般上戰場去尋蒙古兵報仇,但在這任所上也還能為國為民盡一已之力。」
張本忠原本還想勸張國明和自己一起離開,聽得他的這番話後,也不好再說什麼。心中十分清楚當今的世道,大宋朝庭的皇帝和達官貴人們只會搜刮民脂民膏,根本不把百姓的死活放在心上,這大宋朝是沒指望了。當即跪下拜了三拜:「大人,請多保重。我們今天就準備走。」
張本忠當然也明白,張國明是一番好意。自己在平時的閒談中曾經表露過,自己報仇無望,這段日子以來實在是厭倦了這砍砍殺殺的仇恨生活,想過上平靜的日子。所以張國明才會要讓自己幾個人遠離此地,到一個沒有戰亂的地方去過上平靜的生活。
當下,張本忠帶著張有田、張山、張河辭別了張國明,坐上船直下揚州,準備沿長江而上至江州(今江西省九江市),再到贛州轉走陸路赴汀州,想看看能不能真的找到一個遠離戰亂的安身之地。
也就在張本忠辭別張國明離開淮安的三月十八日的這一天,投降了蒙古被任為山東行省專制的李蜂頭,一大早再次從青州(今山東省青州市)出發,要到蒙古儲帥孛魯位於濟南府城外的大營。
青州,這是北宋時的名稱,自打金國佔據了大宋的半壁江山後,此地就改稱為益都府。所以時下既有人按原叫法稱其為青州,也有人叫此地為益都,這要看各人的立場了,立場有別,叫法也自然不同。但小民百姓可沒有這樣的講究,只是怎麼順口怎麼叫,怎麼方便怎麼稱。叫青州會犯(金)朝廷的大忌,弄不好小命難保,故本地人在公開場合大都是稱其為益都府。當然了,私下裡也有少數人叫青州的。
那天李蜂頭一聽到兒子李通、小妾劉氏和兄長李福被殺後,李蜂頭立刻就馬不停蹄地帶領著護衛從青州駐地趕來濟南求見孛魯,要求南下報仇。
但孛魯等深知李蜂頭是個反覆無常的小人,怕他借此時機叛蒙歸宋或是投金,堅決不許。
今天,李蜂頭已經是第二次去濟南城孛魯的大營求見。
辰時正,李蜂頭這隊五百多的人馬到達淄州的金嶺鎮,劫後餘生的人們料不到突然有大批馬軍到來,頓時雞飛狗跳,亂成一團。
李蜂頭騎馬立於鎮外的街口,大聲發令:「去三百人在鎮外圍住,另一百人到各處搜尋,剩下的跟我到鎮中,見一個捉一個,大小男女除了不能走沒用的外全都要。」
跟在他身後的親衛頭領人人露出喜色,知道好處就在眼前,既有樂子又有銀錢進口袋了。哄然應聲「得令」,策馬急馳而去。
李蜂頭踢動馬肚,讓馬緩緩前行,嘴裡喃喃罵道:「TD,上次去得匆忙,空著手去求人哪有好果子給你吃,不被打個數十軍棍趕出軍營就算好的。這次寧可拖上幾天,也要給韃子們送上點好處,讓他們放我去江淮,就可借報仇的機會脫卻繩索、龍歸大海了。」
金嶺鎮內一時間哭叫聲不絕於耳,這幫如狼似虎的親衛隊,這段時間都沒有出外打過糧草,二十多天來連這次才是第二次外出。上一次是急趕兩天走了四百餘里沒有停過,根本沒有時間讓他們發洩。如今既然可以放鬆一下,他們聚集在心中體內的貪慾一下子全都藉機爆發出來。
鎮西,一座大宅廢墟內有還看得出是房屋的三間破屋,屋外有四具還流著血的壯年男人屍體,屋內傳出女人的掙扎哭泣聲。外面四十多人分成數處,圍在門窗外急不可耐地躍躍欲入。
另有四五個在地上整理一堆衣物、包袱之類,不時傳來他們小聲的爭論:「只有四十多兩銀、十一兩金子,怎麼夠分,這十多件珠寶是大帥的,不能動。」
屋子那邊,二個兵丁提著褲頭,搖搖晃晃地朝外擠,一個口裡大聲呼喝:「讓開,TMD小娘們真是過癮,好久沒碰過這樣水靈的娘們了。」
另二個身高力大的不等別人出來就硬衝了進去,只一會就聽裡面傳來一聲叫罵:「該死的,竟敢抓我的眼睛,看我打死你。你還笑,按住她的手。」罵聲中傳出「啪啪」的擊打聲和女人的兩聲尖叫,然後就只有男人的粗重喘息。
外面的人大聲叫道:「餓鬼,快點完事,該輪到我們了。」
……
一個時辰過去,金嶺鎮中一塊十多畝大的廢墟上,三百多男女大小被趕到場中。
一名親衛匆匆走到坐在磚塊上的李蜂頭身前,行禮稟報:「鎮內四百六十二人無一漏網,除掉死去的九十七個外,全都在這裡了。共有成年男丁一百一十六,男童六十六,女人一百一十一,女童三十九。」
李蜂頭大手一揮,半是自語半是命令地說道:「嘿,原本幾千人的鎮子,現在只剩下幾百人,還花了我一個時辰。吩咐下去,健壯男丁送回大營分到各營充數,其他的全部帶到濟南。挑出四十個好看些的女人另外認真看守。就這樣,我們走。」
親衛問:「這樣怕是走不快,要耽誤好幾天。」
李蜂頭:「這裡到濟南府才三百多里,叫他們五天要給我趕到。不管了,這些人要是走不動的就砍了,到濟南府能剩下多少算多少。另外,派人回大營,給我調一千軍沿路追來,那些壯健男丁叫他們押回去,剩下的替出騎兵押送擄來的子女。」
親衛面無表情地應了聲「是」,便匆匆離開。
李蜂頭翻身上馬,大喝道:「全都給我聽好了,此去沿路還有張店鎮、普濟鎮,一到地頭先給我圍住,一個都不能逃掉。其他地方絕不許你們動手,否則,哼哼。起程!」
四天後,也就是三月二十一酉時初,李蜂頭帶領親衛五百,到達濟南城東十里紮營。
李蜂頭要在這裡等到一路上擄來貢獻給孛魯的一千多男女及孩童押到,才能去孛魯的大營參見。否則,恐怕又會和二十天前一樣,被孛魯毫不留情地趕出大營。
按行程算,最遲也就是後天,那些人就能押到。這次尋到七個算得上還不錯的年輕女人,添幾個稍差的湊到十二個,再加上作為奴隸貢獻的一千一百餘大小男女,應該說算是可以的了。要不是路上殺了數十個走不動的小東西和老弱,可能再有五天那些人也難走到這裡來。
沒辦法,誰叫自己守不住青州城投降了蒙古人呢。
想起從前年五月到去年五月一年間的苦守青州之戰,李蜂頭懊惱地歎了口氣。蒙古人攻城時自己手下四萬人的大軍,到投降之際僅餘七千還不到。城中其他的二十多萬百姓,男丁全被逼到城上和蒙古人拚命,或是作為人牆炮灰,老弱則在青州城被圍半年後凍死餓斃。最後的三個月裡,大批百姓和傷兵則被當成口糧變成果腹的食物吃下肚去了。
當時進城清點李蜂頭降兵、百姓的蒙古兵驚奇地發現,李蜂頭手下還有六千八百三十九人,另外就是四百一十六個瘦骨如柴的年輕女人。據說若不是為了給李蜂頭和他的衛隊留下一點吃的,這幾百個平日用於洩火的可憐蟲早成了人糞塵土了。除了這些人外,頗大的青州城竟然再也找不到一個活口,連城內的老鼠都被抓絕了種。城內有的只是隨處可見被啃吃乾淨的零亂白骨,方圓數里的青州城充滿了森森鬼氣。
這天李蜂頭焦急的在大帳外來回踱步,不時向孛魯的大帳門探看。已經有半個時辰了,那大帳內不時傳出呼喝笑鬧、勸酒飲食之聲。來來往往、進進出出的人少說也有十幾撥,就是沒有人來傳他進帳參見,也沒有一個人對他看上一眼。就當他是個並不存在的人或是牲畜般的視而不見。讓李蜂頭心中怒火騰升,更增脫離蒙人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