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回到書塾,貓先生就來了,叮囑我說:「小桃葉,我們今天去外面院子裡上課,你還是像上次那樣,等會叫人把桌子椅子搬出去哦。」
「好的,先生。」我低頭回答。
貓先生的聲音還是那麼親切,我卻已經不敢再看他,總覺得怪怪的。就像好好的一棵樹,上面爬了毛毛蟲,讓我只想退避三舍。
「那弟子們,我們就出去吧。」貓先生樂呵呵地一揮手,他們都出去了。
霎那間,書塾裡又只剩下了我一個人,站在那兒望著窗外發呆。
他們幾個還是像上次一樣,在樹下慢慢散步、討論。但我耳朵裡聽著貓先生的聲音,總覺得比平時要大一些,笑聲也誇張一些,手勢動作也幅度過大,越看越不自然。
到底是我自己的心理作用,還是貓先生因心中有鬼而失去了常態?
正呆望著,耳朵裡卻隱約聽見有人在喊我的名字:「桃葉,桃葉?桃葉!」
我一驚,迅速四處張望。這一望,可把我嚇出了一身冷汗,原來是衛夫人一臉嚴厲地站在門口看著我。
我急忙陪著笑道:「夫人您早,夫人您好,夫人您怎麼這麼早就起來了?嘿嘿,夫人今天起得真早……」
我恨不得立即找根針來縫上自己的嘴巴,都在囉哩叭嗦說些什麼呀?這下完了,衛夫人肯定要懷疑我了。
果然,衛夫人狐疑地看著我:「桃葉,你怎麼啦?沒事吧?」
「沒事,沒事,桃葉怎麼會有事呢,桃葉……」
眼見衛夫人朝我走過來,衣裙窸窣聲清晰可聞,我的腿又開始發軟了。
這時,門口有人朝我喊:「桃葉,你還在磨蹭什麼?先生叫你快點把墨磨好,再叫人把桌子抬出去。唉,已經來上工了,就別再惦著家裡了,小孩子有個頭痛腦熱的也正常,你惦著她就會好得快點嗎?要麼你就別來,來了你做事就專心點,真是的。」明明是不耐煩的抱怨口吻,聽在我耳裡卻有如救命仙音。
我躬身道:「是的,少爺,桃葉這就叫人抬桌子去。」
門口的人是王獻之,他大概是見衛夫人過來了,不放心,趕過來幫我打圓場了。
衛夫人已經走到我面前了,聽聞此言,只得表示關心:「你妹妹又病了?」
「嗯」,我點頭,「昨天我不在家,多虧了我請的那位大娘,當時就帶著妹妹去了醫館,看了病,開了藥。等我回去的時候,已經服過兩帖了。晚上再捂著被子睡了一夜,捂出了一身汗,早上起來摸著就退燒了。可是我就是放不下心,怕她病情反覆,以至於做事的時候恍恍惚惚,對不起,夫人,我下次不敢了。」對不起,妹妹,不是姐姐要咒你病,實在是一下想不出別的由頭了。
說完,我暗暗吁了一口氣。剛剛那種緊張的氣氛總算是緩和了,衛夫人繃得死緊的臉也明顯地舒展了,這回,又是他及時出現救了我的急。
衛夫人換上一種憐憫的語氣說:「也真是難為你了,自己都還是個孩子,卻要帶一個那麼小的孩子。這樣吧,我那裡還有幾包專治頭痛腦熱的特效藥,送給你拿回去。就你那點工錢,飯都不夠吃了,哪裡還有買藥的錢?」
說完她就打頭走了,王獻之看著我,一臉擔憂。有衛夫人在,我也不好跟他說什麼,只是看了看他就走了。
跟著衛夫人到她了房裡,她讓我坐下,然後從箱子裡翻出幾塊布料,幾件首飾,當然還有兩包藥,一起拿給我說:「你也到我的書塾來了這麼久了,做事也勤快,最難得的是,很得幾位少爺歡心。我一直都想打賞你的,今天正好趁這個機會,都給你吧。」
我嚇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兒放了,這不是明擺著拿東西堵我的口嗎?我連忙跪下說:「桃葉承蒙夫人收留養活,已經感恩不盡了,哪裡還敢再拿夫人的東西?」
衛夫人笑著把那些東西硬塞到我手裡說:「你只管拿著吧,這是你該得的。你不知道,你沒來之前,我給那幾個磨人精換了不下十個丫頭,可是每次來了沒幾天他們就來找我吵,說看著礙眼,讓我趕緊換人。我的耳朵都快被他們吵起繭子來了,但自你來了之後,他們就再也沒說什麼了,讓我省了不少心。」
我也不敢再拒絕了,只好抱著那堆東西向她謝恩告辭。走到門口,她又喊住我,進去找了一個包裹親手給我包上,一邊包一邊笑瞇瞇地對我說:「桃葉啊,我知道你是個明白人,有些話不用師傅交代的。但師傅還是忍不住要囉嗦兩句,女孩子,要端莊持重才會得人敬,第一忌諱的是東家長西家短扯是非,那就往潑婦堆裡湊了,你明白嗎?」
「明白,明白」,我汗流浹背,點頭如搗蒜,諾諾連聲地告退了。
回到書塾,趕緊搬好座椅,再擺上衛夫人派人送來的點心茶水,然後靜靜地侍立一側,聽他們高談闊論。其實什麼也沒聽進去,只知道他們在引經據典,講各種笑話,不時爆發出一陣陣笑聲。每次都是貓先生笑得最大聲,也最刺耳。
末了,自然又是寫「笑」字,各種各樣的「笑」:謝玄寫的是「平吳滅蜀、一統江山」之際那豪情一笑;郗超寫的是聲威震於朝野,「翻手為雲,覆手為雨」時那得意一笑;桓濟寫的「洞房花燭夜,玉體橫陳時」那溫柔一笑;王獻之寫的是「縱情山水,放浪江湖」時那會心一笑。
我一聲不吭地看他們寫,聽他們互相點評,心不在焉的,左耳進右耳出。
直到貓先生終於點我的名說:「桃葉,現在該你了。」
我走到書桌邊,隨手寫下了一個字。寫完,看都沒看,就訕笑著退下了。在如此失魂落魄的情形下,我能寫出什麼好字呢?
沒曾想,貓先生看了,居然擊節讚歎道:「桃葉這個字寫得真好,笑中有淚,笑中有憂,一個笑字,飽含了無窮無盡的意蘊。桃葉,你的書法,又上了一層樓哦。好了,我宣佈,今天的『笑』字,又是桃葉勝出。」
他們紛紛向我道賀,我卻一點也笑不出來。因為我知道自己這個字寫得有多糟,貓先生卻如此繆贊,這讓他在我心目中的形象轟然倒地。
我恨不得向他發誓:我決不會說出您的秘密的,就請您行行好,變回以前那個善良正直的先生吧。
最讓我驚訝的還是,王獻之居然走過來說:「桃葉,你這個字寫得真不錯,送給我好不好?我回去裱糊起來,掛在書房裡,然後每天對著它告訴自己:我絕不能再輸給一個丫頭!」
另外幾個人大笑,我卻只說了一個字:「不!」
明明是個糟糕透頂的字,他們卻都如此表現,這只會讓我更加氣悶。我要的是發自內心的賞識,而不是假此為名,以達到其他的目的。
王獻之臉上的笑容也消失了,因為他肯定沒想到我會拒絕。一個字而已,誰會不願意呢?
想了想,他又說:「那我買下來好嗎?我付你潤筆費。」
「不,我的『笑』字不賣給你。」我再次拒絕了他。要賣,我也會賣給另一個人。
哈哈哈哈,笑聲之大,驚得林中飛鳥亂竄。那三個傢伙簡直笑得腰都直不起來了,推著王獻之說:「子敬,你縱有家財萬貫,可惜美人不肯賣笑給你,如之奈何!」
「千金難買美人笑,如之奈何!如之奈何!」
狂笑聲還在繼續,其中貓先生的笑聲最響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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