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嘎嘎」,遠遠地,傳來了鵝的歡叫聲,此起彼伏,連綿不絕。
這是我第一天上工的午休時間。吃過了飯,我便來到在書塾前的院子裡,準備好好轉悠轉悠,欣賞一下衛夫人家的庭園。難得這會兒安靜,幾位少爺都回家吃飯去了。
他們來去其實都很方便,因為都住在這烏衣巷裡。但一到中午,衛夫人家的門前還是擠滿了人,都是服侍這幾位大少的僕人們來接主子的。
目送他們出門的時候,我還曾問守門的老張:「既然他們每個人都有一大堆貼身服侍的人,為什麼還要請我來呢?他們各自帶上自己的僕人在書塾裡服侍不就行了?」
老張說:「剛開始的時候的確是這樣的。可是那些僕人每天來了就是抹抹桌子磨磨墨,一到授課時間就被夫人趕出來了。他們在外面閒得無聊,就聚在一起東家長西家短,還互相打探,互相攀比,動不動就吵起架來。夫人煩了,就把他們全部趕出去了。只准他們早上進來給主子打點一下,弄好了,就得馬上走。」
也是,豪門的家僕聚在一起的確是個是非窩,言語之間還很可能洩露什麼不該洩露的秘密。就是衛夫人不趕,他們自己的主子恐怕都要出面了。大戶人家的僕人不准互相走動,好像是一條不成文的規矩。
所以,我才有機會得到這份工作。衛夫人請我的理由中,我是外地才來的也是其中的一條吧。對豪門秘辛一無所知,也就沒有是非。
「嘎嘎嘎」,那聲音叫得越歡了。
循著聲音望過去,庭院的盡頭,似乎還連著一方水塘。鵝叫聲就是從那裡傳來的。我快步朝水塘走去。
庭院大就是好啊,不僅可以種很多樹,還可以養家禽。以後休息的時候,在庭院裡轉轉,去水塘邊坐坐。嗯,我越來越喜歡這個地方了。真不知道姚掌櫃為什麼要說這裡是「狼窩虎穴」,幾個少爺,除了那個小魔頭,其它幾個,也還好啦。至少今天上午沒怎麼使喚我。大概是看我忙著打掃,實在是抽不開身吧。
走到水塘邊,就看見了一群大白鵝。一個個足有十來斤重,全身羽毛潔白,紅紅的頂冠鮮亮若寶石,在水裡游游自在地嬉戲,隱隱還可以看見在水裡不停划動的橘紅色腳蹼。
「你好漂亮哦。」我對其中的一隻鵝說。
「你也覺得它們很漂亮嗎?」
我嚇了一跳,這裡明明沒人啊。
仔細一看,才發現左邊一蓬巨大的芭蕉樹下,盤腿坐著一個人,竟然是衛夫人。
我趕緊過去見禮:「夫人,原來您在這裡?請恕桃葉眼拙,一下子沒看見,打擾您清修了。」
衛夫人點了點頭,然後繼續剛才的話題:「你也覺得那些鵝很漂亮是嗎?它們可都是我精心飼養的,最大的,到今年已經六歲了。」
「啊?」一隻鵝養到六歲,那肉不是老得咬都咬不動了?得用紫砂罐煨一天一夜,看能不能吃。
「你看你看,就是那隻。」她用手指著水裡的鵝說。
我看了半天,哪只啊?在我看來,除了大小之外,只只都是一樣的。不過嘴裡還是「嗯嗯啊啊」地應和她。
「你真的知道是哪只嗎?」衛夫人突然看著我意味深長地笑道。
我臉紅了,馬上承認道:「不知道,在桃葉看起來,鵝都長得一樣的。」
「那是肯定的,我用了三年時間才分得出哪只是哪只。」
「哦」。我胡亂答應著。心裡卻納悶地想:為什麼要花這麼大功夫辨認出哪只是哪只呢?
「可是獻之只用一年就認得出每隻鵝了,那孩子有天分啦。」說起得意弟子,衛夫人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夫人」,我終於還是忍不住心裡的疑惑,「為什麼要認得那些鵝呢?」難道要跟它攀交情,認親戚啊。
衛夫人神秘地一笑:「你等會就知道了。」
下午,少爺們回來繼續上課。這次,課堂不是設在書塾裡,而是設在庭院裡,水塘邊,白鵝旁。
衛夫人指著其中的一隻白鵝,問謝玄道:「小玄子,這只叫什麼名字?」
謝玄撓了撓耳朵,「是六六?」
「我還七七呢。」衛夫人眼一瞪;「你每天到底有沒有用心看,用心記啊,這只你都不認得,這只是最好認的。阿超,你告訴他,這只是哪只?」
「師傅,這只嘛,是,是」,郗超也只會傻笑了。
「啊!我知道了,師傅,這只是點點。因為它腳上的色不純,有些點點。嘿嘿,我剛剛看到它的腳划水了。」這是桓濟的聲音,透著一股子興奮和得意。
「這樣認出來的不算!」衛夫人當頭一喝,又讓他耳朵耷拉下來了。
衛夫人看了看幾個弟子,很不滿地說,「你們都向獻之學,人家每次多認真啊。」
還別說,那小魔頭,人品不行,學習倒是很用功。剛剛衛夫人和幾位同窗的話,他好像充耳未聞,只是坐在水塘邊,目光追隨著那些在水裡游來游去的鵝,手還在憑空比劃著。
沉默地摹擬了一會兒後,他突然跳起來,衝進書塾,然後又衝出來說:「師傅,你看我這個字是不是寫得比昨天好多了?」
大家都圍了過去,我也往人縫裡一看,只見潔白的宣紙上,只寫了一個大大的字:之。
衛夫人點著頭說:「嗯,不錯。這個字最難寫了,你能寫成這樣,已經不容易了。」
豈止不錯,在我看來,這個字簡直寫得太好了。一個最沒有寫頭的字,居然也可以寫得那麼美。那一點,飽滿豐盈;那一橫,如平鋪秋江;那一轉折,若流泉飛瀑。
王獻之自己也感慨地說:「為寫這個字,我被爹罵了好多回了。自己的名字都寫不好,多丟人啊。」
郗超笑道:「這個字你的確應該好好寫,這是你們王家的招牌字,個個『之』不完。父也『之』,子也『之』;你『之』,我『之』;這『之』,那『之』;三『之』,四『之』……」話未完,人已經笑著跑開了。
我也忍俊不禁地笑了起來。的確,這王家人的名字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像跟「之」字結下了仇,死都不放手了。父親叫王羲之,兒子叫王獻之,其它叔伯堂兄弟莫不如此,一個大家族,老老少少,有很多很多「之」。
「你笑什麼?」某人氣急敗壞地瞪著我說。
「沒,沒笑什麼。哦,我在笑那兩隻鵝,搶魚搶得打架,大鵝仗著塊頭大,都騎到小鵝身上去了。」
「哈哈哈」,那幾個人瞬間爆笑,連王獻之都咧開嘴笑了起來。
我連耳根子都紅了,因為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常識性的錯誤:那兩隻鵝不是在打架,它們是在那樣那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