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京都的宅邸原是買的一家落寞公卿的舊居,他們本就是人丁稀薄後又被貶了檔次,不得已在流落外方去作食客前把房子讓給了我,好歹算是籌集了一筆路費。
剛接手時這裡可真是看不得了,房倒屋塌殘垣斷壁,也就是原先的格局還算說的過去。我找來角倉了以幫忙,很是經過了一番整修才逐漸恢復了一些模樣,又經過這幾年花草樹木的自然生長和人為修整,總算是掃除了所有不合時宜的痕跡。
轉眼我到京都已經有一個多月了,時間進了天正七年(1579)的九月。總算是度過了京都難耐的酷暑,秋涼漸起草木卻還依然茂盛。這一個多月裡來拜訪我的人不少,但大多數情況下我依舊是高掛「免見」,而織田信長那裡卻沒有來過任何消息。
雖然是午後的兩點,但太陽已經不那麼歹毒了。午睡後的我一個人坐在花園的靜室裡,手捧著一本《道德經》在細心研讀著。「妙……真是妙啊!」看至精彩處,我不禁用手在桌子上輕輕打起了拍子。
我個人覺得《道德經》寫得並不算深,有些古文基礎的人基本上都能看懂。不過對於這個「懂」字究竟要如何解釋,那可就是個見仁見智的問題了!而似乎剛出蒙的童子能看明白大概的意思,而耄耋的宿儒卻也不敢說是通曉,這似乎有些像圍棋,僅黑白兩色卻已窮盡了天道。
歎了口氣放下手裡的書,卻正好看見旁邊的一本《逍遙游》。老子的無為、無思、無慾,再加上莊子的逍遙無極,應該是已經囊括了宇宙間的一切道理,至少是人生的所有迷茫吧!
插入頁簽後我把書整理好,放在了桌子的角上,看書這種事每天不必太多,但最好也不要間斷。「誰在外面?」我端起茶杯揭開蓋,吹了吹飄浮在上面的茶葉梗。
「主公,您有什麼吩咐?」門開處伊木半七跪坐在外面,看來今天是他在當值。
「去看看仙鯉丸起來了沒有,把他叫到這裡來!」我喝了一口手中的茶,品味了一下然後又放回到桌子上。仙鯉丸元服的日子馬上就要到了,我想讓他自己出去拜訪幾個人。雖然目前我的意圖是保持低調,但在他則未必一定也要這樣。
「回稟主公,今天少主沒有午睡!」伊木半七的身子顫抖了一下,稍稍顯得有些不安。「午飯後少主說要出去走走,然後就換了一身衣服離開了,因為主公在午睡所以就沒有稟報。當時總管井上大人詢問了幾句,但少主只是應付地答應了一聲!」
「都有什麼人跟著?」聽了他的話我微微愣了一下。因為在京都所以我對仙鯉丸管得不是很嚴,這麼大的人也該有些自己的事了,不過沒有事先告訴我這卻是沒有過的事。侍從們可能是想在我注意之前,仙鯉丸就會自己回來了。
「是後籐大人和明石全登!」看到我有些不愉的臉色,他又急忙補充道:「不過已經安排了五個劍術高強的侍衛化裝跟隨,而且另有十個忍者也散佈在周圍保護!」
「哦!」我這才點了點頭,在京都這樣的保衛應該不會有什麼問題了。看著窗外隨風輕輕飄動的松枝,我又陷入了沉思。
仙鯉丸雖然基本上屬於中規中矩的孩子,但畢竟正處在叛逆性格(不知道此時有沒有這個詞)最強勁的時期,渴望自由擺脫束縛也在情理之中。「我是不是表現得太謹慎了?作樣做會不會反而讓人覺得更假?」不知怎麼我忽然間聯想到了我自己,想著想著居然越來越憋屈。「今年我不過34歲,未必就得一天到晚裝成個老頭子!瀟灑地活上一回,也不見得誰還能把我給吃了?」打定主意後我對依舊跪在那裡的伊木半七說道:「我也要出去走走,你先去準備一下!」
「是,主公!」伊木半七半俯身行了個禮,接著又問道:「車駕衛隊馬上就可以準備好,請問把先導派往哪個方向!」他以為我閒極無聊要去拜客了。
「不,不是的!」我搖了搖頭站起身,向著屋外走去。「我想到街面上走走,不張揚,用秘密的身份。人也不多帶,就你和貞友、佐吉三個人就可以了。你們也都要穿得樸素些,不要讓別人認出來!」
「主公!這……只怕不妥吧!」現在已經是初秋時節,可他的腦門上卻一層一層冒出了汗珠。「主公萬金之體,稍有差池不是屬下能夠擔待得起的!」
「這畢竟是近畿,會有什麼大事!」我準備先回臥室去,所有替換衣服都放在那裡。「再說也可以帶些忍者在周圍,只要不干擾到我的行動就好了!」
「終於又輕鬆地沐浴在陽光下了!」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慢慢地從嘴裡吐出來,感覺無比的輕鬆。實際上下午街道上的空氣已經談不到新鮮,反而還有幾分溷濁,只是此時此刻的感覺,對我來說實在是太好了。
已經記不起上一次這樣不被人注意地在街上走,是哪年哪月什麼時候了!真的是實在太久了,以致這種感覺對我是如此的陌生,又是如此的親切。我彷彿又變成了一個普通人,那一個個市井小民就是我的鄰居。
「不要這麼神經兮兮的,是不是怕別人認不出來我們!」在一個人少的地方我申斥了那三個傢伙一句,簡直就是破壞我的心情。
「是,主公!」雖然他們滿面通紅地答應了我,可還是過了很久才鬆弛了下來。看來還是處在權力核心周圍的時間太久了,角色一時半會轉換不過來。
我們幾個這次出來各自穿得都是一身細布衣服,而且佩刀也都換成了黑皮鞘的一般樣式,粗看起來就是一個過得比較好的野武士(盜賊)或者一個中下等的武士。說起來這還全仗近畿的安定和織田信長的開明政策,穿綢掛緞的行人在這京都的街道上並不罕見,其中甚至還有一些商人,這在過去可是不行的,就是再有錢也不行。想想當年在尾張的時候……還真是往事如煙哪!
京都和以前相比真的是變了很多,可以說一時不注意就變了一個模樣。其實我一直不是在府邸裡就是在轎子裡,所以對於京都真實的面貌也說不完全清楚,至今只有兩次的印象比較深刻,一次是第一次帶著仙芝和我最初的幾個家臣來京都公幹,另一次就是隨織田信長大軍入城的那次遊街。
正是因為哪兩次的影響太深了,我的某些觀念還停留在那個破敗的戰後京都上面,雖然房屋興建的速度如雨後春筍,但對一般人們的心理狀態並沒有新的體會。一個地方的興復與否,關鍵還是要看人的!
「哦?」我正醉心於自己的社會觀察中,忽然感覺有人在身後拉了拉我。「怎麼啦?」我問神情有些詭異的櫻井佐吉到。
他向街道對面指了指,那裡有一個極為平常的野武士在某個攤子邊上選擇著什麼小東西,另一個應該是他同伴的人正靠在一面牆上。
「有什麼不對嗎?」我並不覺得有什麼奇怪的地方,這樣的人在京都街道上一抓一大把。
「他們是府上的侍衛,上泉老師的學生,剛才保護少主一道出來的!」他說完又向四周打量了一番,看樣子是在找什麼。
「嗯……化裝得不錯嘛!」我點了點頭表示滿意,仙鯉丸現在不能讓他自我感覺太好。能讓孩子有一點自我平凡的感覺是非常必要的,不然將來經不起挫折。
「現在少主可能就在那家店裡,主公要不要進去看看?」觀察了一會後他終於確定了下來,轉頭問我到。
「那就過去看看!」我也想看看兒子在外面的樣子,就向那棟大房子走了過去。
「殿下,您可是許久沒來了!」我剛到門口就有一個老闆模樣的人揭開門簾迎了出來,對著我是不住的點頭哈腰。
「你認識我?」看到他的表情我不禁一愣,在印象裡並沒有這個人。
「您是貴人多忘事,幾年前小店有幸曾得到過您的光顧!」老闆沒有因我的疏忽而感到絲毫不快,繼續保持著親切的職業微笑。「當時池田殿下和前田大人都在小店,您還和池田殿下交談過一陣。後來他們兩位還數次光顧,您卻不曾再來了……」
「哦!」我仰頭看了看門楣上掛著的招牌,上面寫著三個大字「風鈴館」。原來這就是當年阿國在京度演出的地方,我都一點印象也沒了,不想他卻還記著我。
我隨著老闆進到了屋裡,一下子就看到仙鯉丸,他坐在第一排一個顯眼的位置上。雖然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但這已經足夠了,我確定不會看錯。
「等等!」我的手按在了櫻井佐吉的肩上,他正要過去通報。「我們不要打擾他,到後面去!」
「您這邊請!」老闆應該是看出了我的意思,但識趣地沒有問,而是把我們帶到了後面的小單間裡並放下了竹簾。「這裡沒有你的事了!」茶點上來後我把老闆打發了出去,並沒有別人注意到。
舞台上的節目並不精彩,仙鯉丸坐在那裡精神也並不集中,後籐又兵衛和明石全登侍立在他的身後。可令我感到奇怪的是,他那一桌上還有另外兩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