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一個『賢主』……還真是不容易啊!」不知是被我嚇住了還是由感而發,總之仙鯉丸的臉上出現了一片悵惘。
「到底上位者都有幾個等級我也說不很清楚,只是我知道『賢主』還不是最了不起的!」我忽而來了興致,倒想好好暢所欲言一番。
「還有更了不起的?!」仙鯉丸吃驚地張大了嘴巴。又兵衛也是一臉的驚詫,但他謹守身份什麼也沒有說。只有長野業正依舊含笑不語,一副一切瞭然於胸的樣子。「那是怎樣的境界呢?」仙鯉丸戰戰兢兢地問到。
「剛才我說過了,真君子和真小人都只是芸芸眾生中的極小一部分!換而言之,普通人才是最常見的……」放眼於天下,我也不禁生出了一股無力之感。「與真君子的『捨生取義』和真小人的『唯利是舉』都不同,影響普通人價值取向的因素很複雜,相互作用下可能導致的結果也很多。這些因素不但包括忠、義、信、禮、利、害等等,甚至親情、友情、興趣、一時意氣,都有可能在某種特定情況下作出截然不同行為!」我此時放低聲調語重心長地對仙鯉丸說道:「強壓會使人離心離德,過度還會有反彈;欺騙可一不可再,最終會導致政令不行;寬容太多則會使人失去敬畏之心。如果僅僅憑借簡單明確的政策,就能使天下萬眾一心,使所有非君子也非小人的普通人無怨無悔的追隨。那麼這個上位者,就可以被稱為『聖主』了!」
「我……還是不很明白!」仙鯉丸迷惑地搖了搖頭。
「不明白沒關係,以後慢慢地想吧!」我覺得今天的教育可以到此為止了。「你回後面找你的母親吧!過兩天就隨老師去丹波,日常衣物用品已經給你準備好了,但自己學習的東西還是要親自檢查一遍!」
「主公!少主還小,您是不是太著急了?」仙鯉丸走後長野業正對我說。
「再過三五年就必須元服了,那時很多事情他都要有自己的主見!」我無奈地搖了搖頭。「我也是沒辦法啊!」
「我在丹波就聽人說主公新居清雅絕倫,可否容老臣瞻仰一番?」長野業正微笑著轉移了話題,並顫顫巍巍地想要站起來。
「讓我來!」後籐又兵衛想要去攙扶他被我阻止了,親自扶起長野業正走出暖閣。又兵衛拾起長野業正的荊杖,遠遠地在三十步外跟著。
長野業正此刻並不適於散步,所以沒走多遠我們就停在一座水榭裡。這裡由一節短短的遊廊連接通向小池塘中,見有人來水裡的魚群立刻聚集活躍了起來。
我很喜歡鯉魚,但這個時候真正意義上的「錦鯉」還並沒有出現,不過一些變異的品種已經有了,如「十八麟」、「金銀腮」、「紅荷包」等等。也有一些鯉魚的身上出現了斑塊,只是顏色不算鮮艷,輪廓也不很清晰。
「年紀大了,走幾步就腰酸腿疼,看來真是要到那個世界去了!」坐在水榭的青石護欄上,長野業正捶了捶有些僵直的左腿,但說話的語氣卻不見落寞反似玩笑。
一個侍從跑過來將兩個方形木盒捧到我們手上,然後又立刻飛快的退下了,盒子裡面是用油面製成的魚食。
「老師怎麼說這種歇氣的話,我還指望著您這只『虎』替我吞掉那些敵人呢!」我抓起一把魚餌揚手灑向水面,立時響起了一陣群魚攢動的嘩嘩水聲。
「主公意境高遠才智廣博,少主又是這樣聰慧,老臣就算立時死了也可瞑目了!」長野業正抓起一把魚餌慢慢從指間捻落水面,神情非常地仔細。「波多野秀治這個傻瓜,只怕到最後都不知道是自己怎麼死的!」
「這件事我沒有想過要瞞您,只是既然全權交給了段藏去執行,也就不好太過干涉了!」我依舊盯著水面,魚群依舊在互相擠撞著爭搶已經所剩無幾的食物。「您看我的計策怎樣,陰謀的痕跡不會太明顯吧!」
「主公確是好計!」長野業正讚歎了一句,之後又連著點了點頭。「雖然『連環計』在謀略中常用,但『借刀殺人』要和別的計策連使卻非常不容易。更何況主公還在前面加了『欲擒故縱』、『指鹿為馬』兩計,真正是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真的?」聽了他的話我有些欣慰又有些懷疑,第一次獨立設計這麼複雜的計謀總有些缺乏自信。要知道與其它大名們最大的不同點就是,我有一個近乎於「聖人」的好名聲。
「當然如此!」長野業正以「專家」的口吻評述到。「如果波多野秀治在囚禁地死了,那麼不管有什麼借口別人都會猜測;如果他在一逃出來就立即被殺掉,那麼所有人都會懷疑潛逃的真實性;如果他逃出來作亂被大軍剿滅,那麼就只有少數人會想這是不是一場有預謀的『清洗』;但如今他是輾轉逃亡,而後舉眾作亂,在大兵壓境的情況下被信任的親族部眾所殺。一切過程都是那麼合情合理,所有罵名都被波多野親宣所承擔,主公您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依舊心懷寬容,任誰也指不出其中有什麼可疑之處了!」
「這不是也沒瞞過老師您嗎!」我的心情一下子輕鬆了不少。
「對於主公,老臣總是比別人多瞭解些的!」他又拿起了一把魚食,這回向遠處拋去。「主公這個計策已經謀劃很久了吧?不然不可能這麼天衣無縫!」
「不錯,從入主丹波那天起就開始了!」想起不得已克服厭惡去作這種事,我不禁歎了一口氣。「波奪野家根深蒂固的傳統勢力要想消除,可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所以波多野兄弟必須要死!我安排的那個小和尚,可是在那裡整整受了他們一年多的『誘惑』,才協助他們逃走的。至於出來後,他們就只能按照我設計的線路走了。」
「整件事情最難的,就是選出波多野親宣這麼個人吧?」長野業正眼光老辣,一下子就看出了問題的癥結所在。
「是的,這是其中最為關鍵的一環,稍有差錯就是個前功盡棄!」至今想來能有這麼順利,我自己都覺得有些匪夷所思。「在兩年前開始設計這個計劃時,我一共選了四個後備,不過最後還是他脫穎而出。老實說經過一番觀察,這麼心狠手毒的本性我也沒有預計到,原想著不會有這麼好效果的!」
「是啊!小人甚麼地方都有,但徹頭徹尾的『真小人』就非常難找了!」他贊同地點點頭,並輕輕咂了一下嘴。「對於這樣的小人可能產生的變故,想必主公也是早有安排了吧?」
「雖然派了幾個人監視著他的一舉一動,但對他施加影響的卻不是我們的人!」我是本著建立一個「範例」的心情來作這件事的,所以一舉一動均是非常謹慎。「我們的人是通過他的一個心腹來實現我們意志的,他自始至終都認為是自己主動完成的這個陰謀。時至今日他依然在暗中竊喜,上天居然給他降下一個如此千載難逢的機會!」
「這個世界上究竟有幾個機會真正是上天降下的,又有幾個是看不見的手來安排的呢?」長野業正側了一下身,放下手裡的魚食盒轉向我。「這麼說來,那個波多野親宣的親信,就可能是這件事唯一的『死穴』了!」
「『意外』已經發生,『死穴』不存在了!」
「這樣就完美了……」他說這話時面部肌肉不是很明顯地一鬆,看來他原來還是對我不很放心。「能讓主公下這麼大心思對付,波多野秀治縱死九泉也該感到榮幸了!」
「與其說我是看重波多野秀治,倒不如說是在意丹波一國更確切些!」我無奈地歎了一口氣。「丹波是我執掌的第一個大國,絲毫也不容有失。波多野秀治才智平平,放在一般情況下,留他一條生路也無不可。但壞就壞在波奪野家在丹波盤根錯節,四周又有強鄰隨時覬覦,一旦發生內外勾結,就是個粘粘連連的不了之局。所以雖然彼此沒有多大的仇恨,可也只有對不起秀治殿下了!」
「也只有這樣了……」長野業正說完一句忽然又像是想起了什麼。「主公,您說別人面對這種情況會怎麼樣?」
「別人?……也許不會像我這麼小器吧!」我愣了一下,以前還真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主公做事狂放不羈,一般是對人不對事,一個人給他的第一印象基本就決定了一切,開始不殺的俘虜以後就不會再殺了;『猴子』這個人猜忌極重,就算開始不想殺,到了後來也會創造個理由來說服自己;和我大致相仿的可能會是德川家康,我們兩個都是力求穩妥的典型;至於武田信玄和上杉謙信……這一虎一龍都是胸懷溝壑的文武全才,只怕不會把這麼個『籠中鳥』……」
「主公,不知你是否聽說過!」長野業正又露出了那種「老狐狸」式的微笑。「當年武田信玄除掉諏訪賴重,就是用的和主公類似地方法。只不過武田是先命人營救了囚禁中的諏訪賴重,再立刻把他截回來,然後就逼著賴重自盡了。相比起主公來,他可是『直白』得多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