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梅長蘇與霓凰郡主在迎鳳樓上賞景談心時,有個人正像一隻熱鍋上的螞蟻一般,繞著寧國侯錦棚裡的桌椅一圈一圈地轉,謝弼攔了好幾次都沒把他給攔下來。
「霓凰郡主又不會吃人,蘇兄現在陪伴佳人高興著呢,你著的這是什麼急?」謝弼氣乎乎地捧著被轉暈了的腦袋,「地都快被你踩低一層了,還轉!豫津,你拉他一把!」
言豫津坐在一旁,理也不理謝弼,自顧自地在茶碗裡照著自己的影子,喃喃自語:「我應該比蘇兄更英俊、更帥氣、更招人愛吧?郡主為什麼不請我陪她呢?」
謝弼氣得一下站了起來,宣佈道:「我不跟你們這倆瘋子在一起了,我出去走走!」說著轉身就向外走去,幾乎跟正走進來的人撞了個滿懷。
「蘇兄!你回來……」謝弼話還沒說完,只覺身邊一陣風吹過,蕭景睿已衝到前面,抓著梅長蘇的胳膊上上下下地打量,嘴裡還不停地問道:「你沒事吧?」
言豫津過來在他頭上敲了一下,罵道:「笨!蘇兄是陪郡主散步,又不是去服苦役,能有什麼事?」
梅長蘇用手掌輕輕地在蕭景睿胸前拍了拍,柔聲道:「我沒事的。」
「郡主跟你說了什麼?」言豫津好奇地將腦袋探到他們中間來問道。
梅長蘇面上露出意味深長地的微笑,眨眨眼睛道:「郡主誇我,長得像一隻麒麟一樣……」
「麒麟?」言豫津愣了一下,「就是那種四不像的聖獸?你確認郡主這是在誇你?」
「胡說什麼啊,」謝弼推了他一把,「郡主是誇蘇兄有麒麟之才!」
梅長蘇瞟了這位二公子一眼,什麼也沒說,謝弼這才反應過來,立刻滿臉通紅,自知言語有失。不過言豫津並沒有接著他的話追問,反而高高興興地拉著梅長蘇跟他講述剛才有場打鬥多麼好玩,連神色微動的蕭景睿也像是根本沒聽到一樣,回身到棚外叫侍從換熱茶進來。
梅長蘇不由心中微有感慨。這兩個人,一個大大咧咧毫無機心,一個溫和單純柔順善良,但比起陷於政事權謀之中的謝弼,反倒要更敏銳一些,至少知道什麼話聽到了都要當作沒聽到一樣。
不過謝弼竟然知道「麒麟之才」這樣說法,說明他在譽王幕中的地位絕對不低。因為無論是一個太子也好,一個王爺也罷,追著延攬什麼麒麟這種事,若是傳到了當今皇帝耳中,肯定會惹起他的忌怒,所以除了心腹中樞,他們不可能讓其他人知道這個隱秘。就連霓凰郡主,梅長蘇也還一時推測不出她是從什麼途徑查知這件事的。
「……後來他就閃啊閃啊閃啊,本來對方也拿他沒什麼辦法,可他忘了這是在一個高台上啊,正閃得高興呢,腳下一空,就掉下來了!哈哈哈……」言豫津大笑了一陣後,突然把臉一繃,怒道,「蘇兄,你有沒有在聽我講?」
「有聽啊。」
「這不好笑嗎?」
「很好笑啊。」
「可是你都不笑!」
「我在笑啊……」
蕭景睿過來打了言豫津一拳,「人家蘇兄有氣質,笑得斯文,你以為人人都像你一樣,一笑起來就恨不得在地上打滾?」
言豫津正待反駁,謝弼突然輕輕咳嗽了一聲,低聲道:「太子殿下和譽王殿下朝這邊來了。」
棚內頓時一靜,梅長蘇緩緩站起身,揚聲道:「飛流,來的是客人,不要攔。」
外面傳來悶悶的一聲「哦」,謝弼眼珠略轉了轉,小聲地說:「大哥,豫津,等會兒我們也迴避一下吧。」
「我不。」蕭景睿立即道,「我要跟蘇兄一起。」
「你……」謝弼氣結,「你懂點事好不好?」
「蘇兄是我的客人,我不該陪嗎?」蕭景睿冷冷道。
謝弼知道自己這位大哥平素裡雖然溫和,但一拗上勁兒來可不好對付,正有些焦躁,言豫津在一旁笑道:「謝弼,又不是譽王殿下一個人來,太子也在啊,大家一起那麼熱鬧,有什麼需要我們迴避的?」
被他這一提醒,謝弼頓時怔了怔。是啊,光自己這三個人迴避了頂什麼用啊,太子跟譽王在一起呢,反正誰也說不成什麼要緊的話……
梅長蘇冷眼瞧著這一幕,不禁暗暗搖了搖頭。
還未正式接觸呢,太子與譽王這爭嫡的兩府裡就已經開始顯露出毛病了。
太子這邊的問題是保密不嚴。明明是他悄悄上琅琊閣問出的機密答案,現在不僅他最大的敵人譽王知道了,連持有中間立場的霓凰郡主也知道了,要說他府裡沒有人家安下的諜探,恐怕誰都不會相信。
而譽王的問題在於用人不當。像謝弼這樣的人才,又有寧國侯世子的身份,早應該挖空心思把他塞進戶部這樣的中樞部門擔任實職,讓他能發揮自己善理內政的優勢,而不是還由他閒散在幕僚中,攪進他根本沒有天賦的陰謀詭變中來。
這時錦棚外已傳來腳步聲,有人拖長了聲音宣報:「太子殿下到——譽王殿下到——」
前後腳進棚的這兩個人,一看便知是兄弟,都是高挑韌健的身形,深目薄唇的容貌。太子蕭景宣今年三十五歲,唇邊有兩道很深的口鼻紋,氣質略顯陰忌,而三十二歲的譽王蕭景桓眉目更為舒展些,一進來就刻意露出平和的微笑。
棚內諸人一齊行下國禮,當然立刻就被扶起了身。
「景睿和豫津又出去玩了好久才回來吧?真是讓本王羨慕。」譽王蕭景桓曾奉旨照管過在御書房唸書的這些世家子弟們,所以比起太子來,他與在場諸人的關係要更加熟稔一些,笑著撫了撫蕭景睿的肩膀,「早就聽說你們三個帶了貴客進京,只是這一向瑣事纏身,一直找不到時間來拜會。」
太子暗暗撇了撇嘴。什麼找不到時間?如果不是兩府裡互相觀察牽制,只怕謝弼報告給他的當時他就立馬飛奔了過去,饒是這樣,他還不是第二天就求了皇后娘娘去攬人嗎?聽說還被人家送了根軟釘子吃,活該!
「這位就是蘇先生了,果然風采清雅,」譽王繼續笑語晏晏,「江左十四州能多年安康,民生平穩,全是多虧了貴盟匡助地方,本王一直想要稟奏聖上,給貴盟予以嘉獎,只是恐怕貴盟心志清高,不屑於俗譽,故而未敢擅動。」
梅長蘇淡淡道:「在下蘇哲,隨友入京,與江左盟沒有絲毫關係,請譽王殿下不要有所誤會。」
見譽王被這軟綿綿的一句話頂得無語,太子頓時心頭大快。還請旨嘉獎呢,要請旨難道本太子不會請,輪得到你插手嗎?
「此言極是,」太子趁機道,「蘇先生就是蘇先生,扯那麼遠幹什麼?聽說先生有體弱之症,入京是為了游賞散心,不知都去過哪些地方了?」
「啊,我帶蘇兄在城裡逛了一天,什麼清樂坊、上墟市、夫子廟、洗願池都去過了!」言豫津一派天真地搶著答道。
「這些都是你喜歡玩的地方,」太子嗔怪地瞪了言豫津一眼,「人家蘇先生情趣高雅,哪裡愛去這些俗艷喧囂之地?要說金陵盛景,還是在郊外,只可惜大多圈進皇家苑林中了。先生如果有興趣,就請收著這個出入的玉牌,雖沒什麼大用,但拿來開道還是方便的。」
他雖然說的謙遜,但那塊淨白脂玉加蓋璽章的令牌一亮出來,大家誰不知道它的份量?謝弼眉尖一跳,不由看了譽王一眼。
暫居下風的譽王抿了抿嘴角,冷眼瞧著梅長蘇的反應。只見這位江左盟宗主用指尖拈住牌穗,拿到眼前隨便瞟了瞟,唇邊閃過一縷淡淡的笑意,叫了一聲:「飛流!」
一眨眼的功夫,那俊秀陰冷的少年便出現在梅長蘇身邊,幾個貴公子看慣了沒什麼,倒把兩個皇子嚇了一大跳。
「來,把這個拿著。以後我們飛流出去玩的時候就可以愛怎麼走怎麼走了,如果再有大叔把你捉下來,就拿這個牌子給人家看,記住了嗎?」
「記住了!」
「好,現在去玩吧。」
大家眼前一花,少年又消失了蹤影。太子愣了半天,臉色有些難看,譽王卻一副暗中笑的肚痛的表情。
這塊玉牌可是加蓋了皇帝大寶璽印的一道令符,除了太子,連王爺們也未蒙賜有,絕對是身份的象徵,憑此牌,所到處可令百官俯首。結果人家如此大手筆地送出見面禮,他居然轉手就拿給自己的護衛玩去了,簡直不知道是該說他不識寶,還是該說他太不給面子……
「其實遊玩也是很費體力的,」現在又再次輪到譽王振作精神,「蘇先生還是該先行調養身子才是。剛巧本王這裡得了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千年首烏,最是滋補的。另外,在我靈山別宮裡有股藥泉,常浴此泉可益氣補神,連父皇都讚不絕口,不妨請先生過去住一段時日,本王也好與先生談論一下詞賦文章,沾一沾這公子榜首的雅氣。」
他這個建議一出,連蕭景睿都不禁有些動容。想起這一路上梅長蘇稍加勞累便面白氣喘,晚上也時常咳個半宿,他就感到十分揪心,雖然極不想讓梅長蘇與嫡位之爭扯上關係,但那千年首烏與靈山藥泉無疑還是很難讓人拒絕的。
「你最近這麼忙,父皇不是瞧你能幹,一連交辦了好幾件差事給你嗎?」太子冷笑了一聲道,「你哪裡有時間陪蘇先生去什麼靈山別宮啊。」
「皇兄不必擔心,兵部和淇州那兩樁差使已經辦好了,昨兒才回了父皇,正準備今天回稟皇兄您呢。至於慶國公的那樁案子,派出去的欽差還沒回來呢,一時且開不了審。這幾日正好是個空閒期,怎麼也得讓小弟鬆泛幾天不是?」譽王笑著回話,態度極為恭敬,卻讓太子恨得牙癢癢,怎麼看怎麼覺得這人欠揍,巴不能現在周圍一個人都沒有,可以上去痛痛快快的地扇上兩掌。
「譽王殿下的好意在下心領了,」梅長蘇瞧著這表面上兄友弟恭,實際卻像對烏眼雞似的兩兄弟,慢吞吞地躬身為禮,「只是這一向服的是寒醫荀珍先生特意為我調製的丸藥,不能擅加進補,那千年首烏是何等寶物,不要白白浪費了。至於靈山別宮的藥泉,只怕我要先寫信問問荀先生,如果他說洗得,我再去叨擾殿下吧。」
太子一看梅長蘇也拒絕了譽王,心裡頓時舒服了好些,忙道:「可不是,調理病體萬萬馬虎不得,怎麼能看什麼藥貴就往嘴裡吃,看什麼水好就跳進去洗呢?桓弟府上要是沒有比寒醫荀珍更好的大夫,就不要亂給蘇先生出主意了。」
譽王心裡明白,當著太子和自己的面,梅長蘇是不可能明確表態偏向哪一邊的,所以今天不過是大家來見個面,彼此品察一下對方,真正的水磨功夫還在後頭,不能急於一時。於是立即哈哈一笑,一副大度的樣子道:「這個是本王疏忽了,可惜此處無酒,否則一定要自罰三杯才是。」
太子站起身來道:「桓弟,人家蘇先生今天是來看比武的,我們就不要多加叨擾了,這就走吧?」
譽王略加思忖,想到太子所贈的玉牌雖然被轉手給了護衛,但好歹算是收了,自己豈能平白地落了下風,忙向謝弼使了個眼色。
「對了蘇兄,」謝弼心領神會,立即叫了一聲,「您不是一直想著要去憑弔黎崇老先生的教壇遺跡嗎?我記得老先生有些手稿……」
「在我府上,在我府上,」譽王立即接過了話茬兒,「黎老先生也是本王一向敬重有加的鴻儒,故而收藏了幾本老先生的手稿,怎麼蘇先生也是……」
「黎老先生門生遍於天下,蘇兄也曾在他壇下聽講過呢。」謝弼附和著道。
「這可真是巧了,」譽王忖掌一笑,「以後就更有得切磋了。」
這一下投其所好,連梅長蘇也不禁目光閃動,輕聲問道:「是哪幾本手稿呢?有《不疑策論》嗎?」
「有,有,」譽王大喜道,「就在本王的藏書樓內。先生如果想看,儘管到府中來,絕對沒有人敢攔先生的大駕。」
他不提要贈送書稿,而只是請梅長蘇來看,分明就是以此為餌,引得人常來常往。太子看看情況不對,不禁有些著急,忙道:「桓弟也未免太小氣了,不就是幾本書稿嗎?人家蘇先生喜歡,你送過去就是了,還非要人家到你家裡去看……你要真捨不得,那幾本書值多少錢,你出個價,我買了送蘇先生。」
被他這樣一激,譽王只好道:「我只是怕蘇先生不收,先生如果肯笑納,自然是立即送過去。」
梅長蘇淡淡一哂:「既然也是譽王殿下心愛的書稿,蘇某怎能橫刀奪愛?」
「哪裡哪裡,蘇先生如今這般才名,如果黎老先生在世,必視你為第一得意弟子,這手稿歸于先生之手,那才真是再恰當不過了。」譽王一面裝著大方,一面忍不住又刺了太子一句,「不過小弟還是要冒昧地說一句,皇兄剛才的話可有些不對,這幾本手稿在尋常人眼裡不算什麼,但在敬重老先生的人眼裡,那都是無價之寶,皇兄說的『出個價』之類的話,蘇先生聽了可要難過的……」
太子頓時氣結,但他確實素來不愛讀書,弄不懂這些文人的心思,擔心又說錯什麼話,平白地得罪了梅長蘇,當下也只好忍了這口氣。
兩人這一番較量,也說不上有什麼大贏大輸,眼見著梅長蘇神思倦怠,蕭景睿攙扶著頻頻詢問他哪裡不舒服,當下也不好久留,各自又客套地關心了幾句,便一起出去了。